第三章 地下與地上的曆史(2 / 3)

羅國新最近一直在關注唐英。

唐英曾是羅國新心目中的神。不久前,在美國的一個拍賣會上,出現了一座唐英的石雕,基座上刻著他本人的一首詩。最後中標是200多萬美金,買家是個中國人。羅國新非常開心,這隻有愛瓷懂瓷的中國人才懂。要是他在現場的話,不管多少價錢,他也一定會拍。我問他:現在這座石雕已經在回國的路上了,你還關注什麼呢?

羅國新說,唐英從督陶官任上退職後,乾隆皇帝叫他兒子接位,他說犬子無能,敬謝了。唐英後來死於何年不清楚,有說死於1756年,有說死於1754年。他老人家的墓在哪裏,也沒有誰知道。一天,羅國新在網上看到一則消息,國外有個華人說他有唐英督造的瓷器,數量達十萬件以上,其中十幾個碗就價值1.5億。你說這是超級忽悠吧,但此人現在已經回國,在廣東番禺搞了個博物館,結果一看那東西還是真的。由此,羅國新分析唐英在退休前就想著移民,之後他本人帶著他全家和全部財產去了國外;或者在退休前唐英就是一名“裸官”了,此人可能就是唐英的後代……

9.低仿高仿的浮世繪

瓷片,是在地下散落的真實曆史。仿古,則是在地_L修複、還原曾經的曆史。在景德鎮,瓷片有一個很大的市場,仿古是一塊很大的行業。

上世紀50年代,那是新中國一個無視過去,隻有日新月異的今天和無限美妙的明天的年代,仿古瓷隻準出口賺取外彙、不許在國內市場上銷售。但在各個古代重點產瓷地區實際上都建立了古陶瓷研究所,去研究發掘古代陶瓷工藝。改革開放後,中國人漸漸知道了過去並非能夠一筆抹去,許多方麵還卓然於後世。現代仿古,同樣是一種文化的繼承形式。仿古與創新.更是每個時代工藝傳承和再發展的一個必然過程。書畫藝術就是靠不斷的臨摹仿製得以傳承,再偉大的書法家.也得從碑帖臨摹開始起步。瓷藝上也是如此,明代仿元代的,清代仿明代的,民國仿清代的。在這個過程裏,瓷藝人完成了一係列對古代傳統的追尋、追問,對古代工藝的追思與追創。

其次,今天在景德鎮,乃至在全國,全世界都很難看到元青花了。2005年英國佳士得拍賣行進行的“中國瓷器及藝術品”拍賣中,元青花《鬼穀子下山》圖罐,以2.3億元人民幣成交,拍出了當時中國瓷器的最高價。如同河鰻一樣躥起水麵,引起全場驚豔,又迅即地沉潛下去……精美的古代陶瓷不應成為絕響,隻淪為極少數人幽暗之光下的玩物,能不能用古代工藝再現它們?先人在九天之上的叩問,當是一切有血性的中國瓷藝人麵臨的挑戰。再有,在當代,大量電影電視劇拍攝、仿古建築裝演、主題會館建設……都需要複原再現古代風貌的仿真瓷器。於是,國內仿古瓷的生產登上了台麵,銷售也興旺起來。

千年窯火的曆史,讓景德鎮天然地成為一個對傳統手工業十分迷戀乃至崇拜的城市。從明代洪武二年(1369年)設立禦窯開始,禦窯廠就生產仿製國內其他名窯的任何產品。景德鎮工匠還善於學習各個窯口的優勢,使之進步和成長,如仿龍泉窯的青瓷,演變為景德鎮的豆青釉;仿鈞窯的瓷器,演變為自己的窯變和顏色釉……

1954年之後,景德鎮“十大瓷廠”裏,藝術瓷廠的分工就是仿古瓷。在大批老藝人的參與下,仿製過大批古瓷,水平參差不齊,大多數為仿乾隆重工粉彩瓷。大部分產品由香港中藝公司購買,流向海外。還有一部分由國家收購,但按工藝瓷出售。這時期的仿古瓷,不一定都落“X x年製”的當朝款,不少都注上了“X X瓷廠”的標誌。

讓景德鎮人再度迷戀起仿古來,大約是這樣一件事:

1979年,當時在陶瓷工業公司工作的黃雲鵬,花了1000元,從遼寧鳳城博物館裏買回一件元代的青花梅瓶。梅瓶是當地一個老太太翻地時挖出來的,賣給博物館得了600元。瓶子色麵古雅,器型完整,是一件標準的元代物件。出差回來,領導卻嫌貴了,仿佛豆腐花了肉價。黃雲鵬一急,脫口說:那好,花了公司1000元,我會還給公司3000元!很快,他依樣畫葫蘆地做了4件。第一天上架,就被一個日本旅遊團全部買去。領導變臉比翻書還快,嚐到甜頭的公司一發而不可收,元、明、清一路仿來,黃雲鵬也聲名鵲起。1981年,他受故宮博物院委托,成功複製了元青花和明永樂、宣德青花瓷,獲得全國優質產品獎。1993年,他辭職下海,吸收了不少海外資金,放開手腳幹起了高仿。現在他是景德鎮佳洋陶瓷有限公司老總,是這座城市裏幾乎無人不曉的國家級古陶瓷工藝美術大師。

上世紀90年代後,越來越多的下崗工人涉人了仿古。沒有作坊,許多人的家仍住在棚戶屋裏,城郊的農民屋便成了目光交彙之處。市區南邊城鄉結合部,近鄰景德鎮火車站,有個樊家井村,原農村人口不足3000人。現在在其五六條方向無規則的巷子裏,犬牙交錯般地連著500餘家陶瓷作坊和商鋪,均以仿製曆代瓷器為己任。這類瓷器店麵分類清晰,仿不同期和品種的店鋪各自獨立,不賣混淆貨,如仿元明青花的店鋪、仿清代琺琅彩的店鋪、仿民國粉彩的店鋪等。商鋪一般連著作坊,雇傭技術熟練的工人。仿古瓷商鋪的分工細化,便於技術到位並大量生產,還可避免產品過於接近而影響銷售。

作坊也分工明確,有些作坊專做拉坯、注漿、成型,生產白胎;俗稱“紅店”的畫坊,在白胎上繪畫;有的加工青花等釉下彩瓷,或粉彩等釉上彩瓷;燒窯的作坊則提供燒窯一條龍服務……有的作坊隻有一個人,專做複舊一環。有的人無須有作坊,卻是各作坊主的座上客,他們是那些水平很高的畫工或寫款師,哪家需要去哪家,往往預約不斷,收人不菲,大塊吃肉。這樣的劃分,極大地提高了這一行的運轉效率。我還注意到,大部分作坊上下樓梯、過道上,都擺滿了成品、半成品,得扯起褲腳,踞起腳尖,恍若走進了地雷陣。不少作坊開在了農民屋的四層、五層上,那開闊的陽台、露台林立一片待晾幹的坯胎……如是的處置,也最大限度地榨取了樊家井十分有限的空間。

貌似熙熙攘攘,雜亂無章,骨子裏卻井然有序,沒有誰登高一呼,不見“頂層設計”,全然民間自我調理而成。走在巷子裏,前麵、後麵,還常有推坯或成品、半成品的板車,讓你防不勝防。一陣恍惚間,感覺走在三百年前的景德鎮,隻不過是眼前的人們腦袋上少了一條辮子……

樊家井,在景德鎮的這幕大戲裏,本是一個清清爽爽的白衣少年。動機無可挑剔,一為生活,人下崗了,一家人的日子還得往下過;二為傳承,企業不在了,景德鎮的這塊牌子不能不在。少年還明明白白地告訴你,賣出去的東西都是仿古,而且還會將做舊方法一一介紹給你聽。有朋友看中一個龍泉鼠式爐,釉麵厚重外,爐腳的出筋白線也明顯仿出。而“出筋”,在過去是仿古上一個久攻不克的難題,看得出來製作者為此花了不少心血。朋友詢問店家成本,店主和盤托出:“100元左右,我賣120元到150元。”

樊家井出售仿古產品的價格,大抵都是如此―依據投人的材料、人工和市場價格所確定。這合情合理的利潤,比起多少開飯館、賣服裝的,顯然叫人歎服。很長一個時間裏,樊家井在國內同類市場上以質優價廉取勝。

白衣少年什麼時候開始頭暈目眩,漸漸扛不住了呢?

有幾年實在生意太好了,待燒的坯都在各家窯口排隊,幾無空窯的時候。來此買仿古瓷的商家,僅巴結店主沒有用,店主不能將自己的肚皮變成爐火不息的窯膛。最要巴結的是燒窯的窯主,請他們吃飯、遞煙送酒,就希望趕緊幫他燒好了,他趕緊拿回去賣大錢。在北京的潘家園、西安的八仙庵、長沙的清水塘,廣州的帶河路、清明街,大約在國內主要城市的古玩市場上……都能夠看到樊家井的仿古瓷,這裏仿古瓷都變成了古瓷,價格也幾倍、十幾倍地往上躥。還讓景德鎮人口呆目瞪的是,一件仿古瓷竟然上了拍賣會,那價格翻了上百倍!是的,那物件仿起來很難,不說配瓷土、燒製,光手工繪畫就要幾個月,賣個幾萬、十幾萬元,都不為過,可現在一下賣到了上百倍,雲裏霧裏之中,莫非自己的肉身已然有了一雙金手?

踏破門檻的上門者,大約有三種人:一種人是你賣仿古,他也以仿古買回去給自己琢磨把玩,給親友一個古趣的紀念。這種人不多。多的是將樊家井看成了搖錢樹,其中一種是要你的貨,還有一種是要你的窩。原來一年收個五六千上萬元租金, 自己打打麻將、喝喝老酒的農民房主,紛紛發生嘩變,堅決要求收回房子。他們群體性地耳濡目染了仿古的整個工藝,可以自己做了。自己即使還做不來,可以雇人做。在景德鎮最不缺的就是陶瓷工人。

喧賓奪主的,還有一幫撫州人、都昌人。大約80年代末起,很多撫州人就磨去了他們顯赫的先人湯顯祖守望故園的那份耐心,舉家出走,以賣景瓷為業,先在省內賣,後在國內各大城市走街串巷,擺攤設點。在北京,沈陽、天津和本地的文物販子兔起鵲落,燭影斧聲,搏殺於看不見的硝煙。尤其是後者,嘴上一口地道的京片子,腕上一串粗大的老沉香木手鏈,說起祖上寶傳、太監偷盜、圓明園拾遺……舌燦蓮花,不由得你不肅然起敬。善戰的撫州人卻毫不膽怯,京都成了他們的主戰場。耐心沒有了,湯顯祖寫作《臨川四夢》的浪漫與靈氣似乎還在。在這個主戰場上,孫子兵法的三十六計,他們全都用上了,多少文化人、古瓷鑒賞圈的名人,被他們忽悠得折戟沉沙,強吞苦果。

有一個不可埋沒的細節:兩個撫州人帶著一件古瓷、兩件仿古瓷,拜訪一位國內的業界權威。落座後,即取古瓷告訴權威,這一件是仿古的,可仿得百裏挑一,天衣無縫,現送給您老人家做痰盂用吧。說罷隨手放在了沙發邊。又提另兩件:這是在某地花了多少錢淘來的真貨,請您老過過眼。權威定海神針般的眼力非一般人的話語可以幹擾。他們一進門,他就盯上了頭一件。他拎起來放在茶幾上,前看後看,左看右看,怎麼看都是個金枝玉葉的大姑娘,不可能是拉了臉皮、縮了肚皮的半老徐娘。他以無比堅定的口氣,說這是雍正晚期乾隆早期的東西,是皇帝賜給高僧的藏罐。

他們將老人家的目光請回來。一人隨隨便便地將古瓷“當”的一聲放回原地,把手上的煙頭丟了進去;似覺不妥,又往裏倒了點茶水,再腳一蹬,將藏罐蹬去了遠處……老人家全看在眼裏。往日在公開場合總是眾星捧月,仿佛可以再活五百年。此刻,他卻深感歲月是把殺豬刀。在這把無情的刀下,自己不得不老,他真老眼昏花、眼力不濟了,倘若自己還要在博古圈混下去,從此真得謹言慎行了。不過頃刻間,兩個鄉下人就像割韭菜一樣,割去了權威不可一世的自信……

在外麵積累到第一桶金的撫州人,也有都昌人,越來越多地擠進樊家井,自己開起店鋪、作坊。因為長年遊走於市場,與形形色色的人周旋,置身於形形色色的故事之後,他們發現,其實許多國人都是“瓷盲”,花大價錢將仿古瓷當成古董買回去的人,“炫古”還是為著“炫富”。這些人十個有八個是老板,手下即便有明白人,也不會去說破。能將仿古瓷當成古董送給“領導”,後者一般也不會拒絕。此中的奧妙非外人所能道,看作古董時這是“雅賄”,看成“膺品”時不值幾個錢,前提是領導平安落地,還是東窗事發。在太多的故事主人公皆“瓷盲”的情形下,他們的“仿”字便不斷下沉.由高仿而中仿,由中仿而低仿。如同蘿卜拔快了不洗泥,如同刀”些年社會上到處都彌漫一股焦灼之氣,動作要快,速度要快,早上破土,恨不得晚上就能竣工;而且,天剛破曉,錢就分到了賬上!

昔日的白衣少年,再也不能以清澈的目光示人,儼然成了夜半無人時在景德鎮到處張貼小廣告的無業青年。

這宣稱“以假亂真”的“牛皮癬”,主要貼在了仿古瓷上,過去需要大量工夫的土埋、酸咬、牛皮打磨、茶水堿水煮熬……少則兩周,多則幾個月,早就過時。現在的“速成法”簡便、快捷:按某種比例,用高錳酸鉀調和硝酸,再加鬆香水,刷在瓷器表麵,一小時後,即可看到一件從你奶奶的奶奶手裏傳過來的寶物。進窯前,將濕了的老糠底灰墊在器物的底部;出窯後,其底部就有“火石紅”,而“火石紅”是判斷元代器物的一個重要依據。拿一塊鵝卵石,往瓷器上一敲,敲重了會碎,敲輕了沒用。必須是蜻蜓點水般精準地一落,內壁上便出現古瓷才會有的細小的“雞爪紋”。這可是絕活,以根論價,每敲出一根100元。前幾年,南海及福建沿海發現了明代等一些年間的沉船,船上發現不少完整的古瓷。這“古瓷”現在也來到樊家井。在一家店裏,我看到一桶桶包裝嚴實的瓷器,看不清外包裝係何物。因五六百年中在深海裏泡著,做成了銅鏽一樣的青灰色,粘連了不少貝殼和枯幹了的海草。一進店門,一股強烈的海腥味撲鼻而來……

此情此景,天天發生,無疑給眾多外地遊客留下了“造假成風”的印象。

說樊家井是個鬼鬼祟祟、亂貼“牛皮癬”的無業青年,其實並不客觀。樊家井並不鬼鬼祟祟,它明明白白告訴你,這是仿古,而且當著你的麵作假做舊。你離開景德鎮後,編出什麼故事,賣多少錢,幾百元賣出了幾萬元,那是你的本事,與樊家井無關,我們這就是一門手藝。昔日的白衣少年,目光雖然不再清純,落滿欲望,飄拂紅塵,卻至今還一直站在法律的紅線內。

樊家井留不住做高仿者。

在涼山樹、羅家塢、霄箕塢、蓮花山莊等地方,隱居或半隱居著景德鎮水平頂尖的高仿藝人,仿真度可達到90%一95%。有的一旦自己的產品在市場上有了名氣,亦有了足夠的積累,作坊主就會關閉街麵上的店鋪,離開樊家井,破門擴樓,添加設備,在自己家中作業,隻等熟客上門采貨。如是做,一是糾結自己的技術被同行竊取;二也擔心樊家井“大路貨”的招牌,煞了自家產品的風景。有的則從未踏進樊家井一步,從來“躲進小樓成一統”。若沒有熟人領路,你很難找到這外表上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小樓”,其裏卻迂回曲折,別有洞天。

做一件高仿瓷,最難的就是泥和釉。他們從這二者的配方開始,用泥巴做一個照子,燒1360攝氏度,燒出來後,冊開看一下。老的胎骨裏帶點硬度、泥性,需盡量接近,不行了再拿回去燒。還有試釉的照子,也得跟老的對比。各個年代的青花料不一樣,釉也不一樣。老一點的有些暖。這暖不是燒出來的,是長年使用的痕跡;而新的東西顯清晰、銳利。要取得這種暖的效果,得通過某種溫度的外力……這一切,不是靠化學、物理分析,沒有實驗室,隻有反複試的照子,完全靠的是眼力與經驗。

通過朋友,我見到了一位做高仿的Z先生,年紀並不大,約40歲出頭,星期天一個人安靜地在作坊裏讀書。他高中畢業,讀的是法律專業的電大,有兩門沒有考過,算是大專肄業。但現在他講起這一行來,從工藝流程,青花料的出處,雲南的料、浙江的料各自的優劣及其與伊朗、土耳其進口料的比較;到對窯火的觀察、燒製時間的講究:老胎骨往往燒24個小時,甚至30個小時,就像燒飯一樣,得把泥胎燒透了。以前家裏做飯,下來要一個小時。現在用高壓鍋10分鍾出來,飯的味道肯定不一樣。現在樊家井裏的許多作坊,12個小時就出窯,恨不得越快越好,你說能燒透麼?……一個下午聊下來,讓兩個北大曆史專業的博士生佩服得不行,有得到景德鎮來再讀博士之感。

高仿藝人們在造型、做工、畫坯釉料上,自然比樊家井的好。樊家井是薄利多銷,技術公開,無須動腦子,幾乎做成流水線了,一家作坊一天能做出幾十上百件。這邊量則很小,有的幾個月才出一件,投人卻很大,技術上嚴格保密,價格上當然讓樊家井望塵莫及。一些來自日本和美國的買主,會選擇他們其中一位,每年出資數百萬元“包窯”,其一年的產品全部歸買主所有。這樣的頂級作坊,一年隻生產十幾件甚至幾件精品,失敗的作品全部銷毀,成功的作品多去了國際上著名的畫廊。

“酒香不怕巷子深”,隻要有行家認定是高仿,一些浙江富商和華北、西北的煤老板,他們不管價錢,“橫掃千軍如卷席”。連百公裏之距的一個九江民營企業家,一年也要收幾百萬元的瓷器。大部分買去作投資,百分之五百比股票、房子保險,還可兼顯其居苑的高貴、風雅。他們相信高仿瓷未來有很大的升值空間。即便不動,幾十年過後,這高仿瓷不就是老瓷了嗎?

有的貌似有“搶救”心理,送一件真古瓷來,要原樣複製一件;或送來的是古瓷殘片,一般是瓶或碗盤的底,要求接上新做的上部,燒出後毫無破綻,任何鑒定大師也難辨真偽。用“碳14”放射性同位素是能夠測出器物的年代的,但隻可能從器物的底部取樣,不會去破壞器物的完整。

還有人買走後給拍賣公司上“眼藥”。拍出去後,買家一旦發現是高仿,欲追究拍賣公司,可此行規是拍100件,允許有3件漏檢。拍賣公司落個不舒服,買家卻也打不了官司。還有一種可能是,彼此心知肚明,看場麵熱熱鬧鬧,聲震屋瓦,不懈的舉牌者都由看不見的一條木偶線牽著。拍賣公司賺好了事先約定的手續費,而送交拍賣者,幾萬元買來的高仿,卻由此有了一張真古董的身份證。Z先生拿過一本某著名拍賣公司2012年的拍賣目錄,上麵有一件清乾隆青花《芭蕉竹石》玉壺春瓶。他一看照片,就知道這是自己2009年的作品,被人買走,大概轉了幾次手,進了幾次拍賣行。他賣出價是5萬,最後這次的中標價是200萬……

仿古,倘若不是被追尋而是被攔截、不是被審美而是被欲望給激活起來,原本修複、還原曾經的曆史的文本意義,便漸漸淡去,代之而起的是當下世態日愈濃厚的一股博金氣息。

僅僅指責景德鎮是不公平的,景德鎮隻是當代中國話本上的一個頁碼。

10.唐草裏的銅鑼之聲

古代瓷器的最高典範,無疑是禦窯出品的皇家用瓷。以禦窯為核心的製瓷工藝與體係,是世所公認的最高手工技藝的代表,其中絕大部分技術,到今天都難以為現代科學所取代。

在景德鎮,向元華的禦窯“元華堂”製瓷,光風霧月,渾然天成,在中華文明的藝術長廊裏,不但可以毫不遜色地與禦窯製品比肩,而且有所創新,那麼,這份無論是腦力,還是體力的巨大投人,堪稱是瓷業的極限運動了。元華堂,從事“極限運動”已經三十年。

二十年前,地處羅家塢的神仙井,還是靠著墳山的一片山窪,肅殺,閱無人跡。二十年後,來景德鎮的大人物,有許多就是衝著神仙井而來,即便得棄車走一段崎嶇的山路,也如高齡的邵逸夫先生一樣興致勃勃。其中不乏國內著名知名的陶瓷專家,有幾位卻心情頗為忐忑:不來,自行羞旅,恍若號稱登山健將卻繞珠穆朗瑪峰而過;來了,真登上這個“高度”,頭一回瞧出了自己藏在業界塵埃中的一片“小”來。這個“高度”,不但是禦窯工藝與當今瓷藝融一體的絕對高度,也是陶瓷藝術與中國文化鑄一爐的絕對高度。京城一位曾在電視台鑒寶類節目裏一言九鼎的人物,捧著“元華堂”那曼妙可人的瓷器,手都有些顫顫巍巍。在這器物上他已經分不清古老與現實的鴻溝,工藝與藝術的區別;說不出這是出自古老的禦窯,還是禦窯就在眼下的神仙井?

倘若以上描述有點玄,用李勝的大白話來說,那麼―向元華就是劉邦。

沒有造反之前,劉邦隻是鄉野一個掌治安警衛、兼接待來往交通使者的小小亭長,然而他一揭竿而起,天下雲集景從,開創了大漢王朝。倘若現在要打造一個響當當的陶瓷王國,這“劉邦”非向元華莫屬。“他若帶領十幾二十幾個我們這樣的老弟、崇拜者,拉起一個元華堂集團上市公司,我的‘居和堂’願為其子公司,孫公司也行”,因為景德鎮瓷器就能頓退頹靡而再戰江湖,一掃天下了!論財富,向元華不會缺錢,但遠比不上江浙的許多民營企業老板,也比不上景德鎮的一些大師;要論的是,他在寂寞的神仙井憋得住氣,一氣修煉、積聚了二十年的素養與道行,還有願為這座城市的振興豁出一切的擔當。“其他人不行,不說最可貴的擔當,還不具備他的素養與道行,提旗杆一插,很多人就拿腳踢了。他一插,應是人心所向!”什麼是人心所向,李勝給我舉了一個例子。他兒子讀初中時,老師鼓勵孩子們好好學習,將來考上好學校,為景德鎮爭光。轉而提起為這座城市爭光的有哪些人呢?數來數去都有向元華。素懷有“竊國”之心卻無“竊國”之膽的李勝,不禁吃醋了,問兒子:老子天天和你在一起,你怎麼沒有注意到我呢?

我家裏總共八姊妹兄弟,我是老七,前麵四個姐姐,接著四個兄弟。1968年全家下放,我高中隻讀了半年,在鄉下待了10年。 回城後,家裏經濟困難,我進了房屋修建公司,上班就是搞攪拌,挑漿灰,當小工。實在沒有興趣,不想幹了。勞資科長問我為什麼不想幹,我說對不起,我有恐高症,爬不了腳手架。他說那你先回家。過了年之後又叫我去單位,說這次工作不要上腳手架了,派我去上海學習裝修。可那時候我剛剛結婚,老婆說什麼也不讓我走。

從此沒了單位,為了糊口,我弄了一個小錄像廳。我的二姐在改革開放初期做古玩生意,到民間去收東西,其中有家傳的,也有盜墓的。我知道後,勸二姐和姐夫:走多了夜路總要碰到鬼。他們當時答應金盆洗手,保證以後隻做合法生意。但錢來得太多太容易,就是一碗迷魂湯了。有次我去二姐家,發現還有人送貨來,一看就是墓裏來的,我甩下臉子就要走。二姐跑來拉著我,讓我陪姐夫喝兩杯酒。我說:你這麼大一個人了,怎麼說話不算數?她說:送上門的錢不要,錢咬手哇?我說你這樣幹,肯定要坐牢的。

一語成i,1985年,外地一件盜墓案發,牽連到他們,果然被抓。起初定罪是文物走私。但走私要到境外,他們隻是賣到廣州,走私罪定不了,就定成投機倒把罪。二姐判了無期徒刑,姐夫判了12年。 當時還懷疑我可能與他們一夥。那段時間,我天天去公安局報到,盤查了一個星期。在此之前,錄像廳生意不景氣。既然瓷器可實用可鑒賞,又有經濟價值,景德鎮又是“千年瓷都”,就決定我也改做這行。有人認為,我起步是靠我二姐的資金。原本他們家說要投點錢合夥,我也需要;而且想日後做大了,他們可以走上正道。現在他們銀檔入獄,錢投不了。我向我爸借了3萬元,買下黃雲鵬先生等五人創辦的一個作坊,開始進入這個行業。我爸去作坊看了,說:“你做瓷器我不管,我也不入股,但這個房子不錯,我這3萬元當買房子了,將來這房子產權是我的。”等於隻是把房子借給我用,這已經幫我很大的忙了。我爸爸當年是方誌敏在贛東北創建的紅十軍的司號長,後來隊伍打散了,回到景德鎮做了裁縫。他在針頭布頭裏攢下一點錢,非常不容易。我理解他的想法,我跟自己定下規矩,不與家裏人合作,就自己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