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業之初很難,幾個投資人鬧起矛盾,我夾在中間。他們年紀都比我大,有的還頗有資曆,當時我才20歲出頭。請人非常不容易,我想要請,就要請到最好的。那時候體製內不可以賺外快,“十大瓷廠”的師傅,隻有星期天和下班後才能去外麵打一份工。建國瓷廠的一個拉坯師傅,就請了幾次。約好時間去找他,他在跟別人下象棋,我不敢打擾。第二次拎著水果過去,他不說好,也不說不好,臉上漠然得讓我坐不住。再約時間,他說下個星期給你做吧,猶如禦駕親征,我們要提前做好各種準備工作。自己作坊又沒有窯,隻等別家的窯空閑下來,或者有多餘的窯位時才能燒……熬到1987年,小作坊算是站住了。父親看我做得不錯,他說:一個人好不是好,家裏兄弟都要好,才是花好月圓。他要我把兄弟都帶上合夥幹。我不同意,他火了,說:你不合夥幹,就退出來讓你哥哥、弟弟幹!我就把房子退給了他,去了陶瓷學院。
這一年,陶瓷學院將校辦實驗工廠對外承包租賃,2.7萬元一年,我租賃下來了。1990年,陶瓷公司下屬分公司有座柴窯倒閉,折騰了四五年都起不來。他們到我這裏看,開始說讓我合夥。我沒有合夥,但為了生產方便,我把這塊地買了下來。在陶瓷學院的那兩年,實驗廠的老師傅,學院的老師、教授,乃至這個行業裏能遇上的吝工序的師傅,都是我的老師。我有了一個係統學習的機會。陶瓷藝術產品如何從原料配方、器物造型到工藝改進,再到燒造,我儲備了諸多方麵的知識和技藝。
1989年夏初,我去廣州出差,回來的時候學潮鬧大了,火車無法通行,卡在英德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天氣很熱,車廂裏待不住,我把軟臥的席子拿下來,睡在鐵軌旁,點蚊香待了三個晚上。一回家,稅務局把我找去了,一晚上不讓我回來,讓我把“偷稅漏稅”的事情交代清楚。家裏出過事後,幹這一行我特別謹慎。天可憐見,家裏放著幾個“反麵教員”,二姐、姐夫,還有大哥都坐牢去了。大哥也是因“投機倒把”罪被判了8年。二姐坐了11年的牢,保外就醫出來。 出來後已經腦血栓,半邊癱瘓,沒幾年就去世了……我生意特別好時,尤其小心。學潮之前幾個月,不過20多萬元的營業額,都是人家上門買的,不要發票。我不做違法的事,不要發票我也上賬。稅務局一查,這麻煩大了:人家賣給我原材料沒有發票,我是幫人家偷稅漏稅,我們要補稅;工人工資超過所得稅部分,沒幫人家交,也是幫人家逃稅……此前已經交了4萬多的營業稅,當時是20%的稅率,按照這麼一算,我又要交20多萬,等於幾個月白幹,還要貼幾萬元進去。
我當然想不通,我說:“你們這麼算法,趕得上周扒皮了!”
有個人跟我說:“小夥子,識時務者為俊傑。這麼晚了,我們大家陪著你坐在這裏,是要搬樓梯讓你下樓來,你還說這個話,你坐牢坐定了!”
當時年輕氣盛,我說:“你們要殺要剮,都來。”
然後,真的一幫人開輛車跑到我家裏去搬東西。當時家裏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就是彩電、冰箱、錄音機、電風扇,大件東西全部拿走,直接搬到檢察院,才把我放了。其實是要逼我補交錢。我找朋友幫忙,他說:“你怎麼早不跟我說?”我說:“我剛從廣州回來就被帶走了,我又沒有偷稅漏稅,進出的賬目清清楚楚,哪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最後被罰兩萬多元,東西也沒收了一些,此事才算作罷。
我悶在家裏,想了兩個星期沒有出門。家裏人都對我說,國家的政策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現在又要反“和平演變”,打擊“資本主義自發勢力”。在景德鎮不就槍打出頭鳥―你,你又不是沒得吃,何必冒險,叫我就此收手。我卻還是相信中國的改革一旦發動,雖會有曲折,卻不可逆轉。
應該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吧,我對家裏人說,我要幹而且還要幹大。又怕真來一回“河東河西”。當時有招商引資的優惠政策,我找到經常跟我買貨的一位香港老板,讓他給我一把保護傘,跟我合資建立一家公司。他同意並支持我,貨源我出,交一筆瓷器給他賣;賣完之後,他將利潤返回算是他的投資。1990年,雙方注冊了一個400萬的合資公司―華弘陶瓷企業有限公司。外人想不到,成立這家公司時我幾乎家徒四壁。老婆習慣把錢放在枕頭底下,一天被闖入室內的賊偷了5萬多現金。家裏的陳設也簡單,沒什麼東西,進去一翻就翻到了。 當時是景德鎮最大的私人被盜案。
好在生意好,這時我做得比較有名氣了―都知道我開作坊之初就舍得請景德鎮最頂尖的師傅,何況現在條件好了。來景德鎮旅遊的國外華僑紛紛登門買東西,不是上門來就買得到我做的瓷器,得預約排隊。為了提前取到貨,有人送我“萬寶路”“三五”香煙,還有“X0”洋酒,後來送金銀首飾,我都拒絕。他們就帶金幣、金條,送給我的老婆,讓她吹“枕邊風”……一邊生產賣東西,一邊回籠資金,公司發展不錯。八年時間裏,從占地300平方米到1.3萬平方米,其中一棟四層高的展示大樓,一棟七層樓的廠房。公司以生產傳統工藝瓷為主,產品行銷港澳台、東南亞及國內外許多地區。公司是景德鎮市仿古藝術瓷同類企業中規模最大的私營企業。
這時,進入這一行業已經有十五年了。2000年前,港澳台同胞、海外華僑是我們的主要客戶。到了2000年之後,內地才慢慢開始有這方麵需求。他們中間,我接觸過一些“土豪”,一開始不過是到澳門去打工,後來發現瓷器生意來錢快,賺錢多,就到景德鎮進貨,販到新馬泰去賣。賺了錢,頭就昂上天,身子像螃蟹一樣橫著走;在賭場賭輸了又低著頭,巴不得變成一陣風貼著牆腳走……我最怕跟這樣的人打交道,有了一次不會有第二次。客戶中,來往多的是行家,做人不錯外,對於瓷器有很深的喜愛與鑒賞力。與他們交往的過程,就是我不斷提高的過程。
我還和中國陶瓷界頂尖或比較一流的人物打過交道。他們知道我做的東西比較好,也到我這裏來買過東西。1987年就認識了耿寶昌先生,他是故宮博物院研究員、故宮博物院學術委員會委員、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副主任委員、中國古陶瓷學會名譽會長。我給他的朋友畫過像,送到他故宮的辦公室。以後他來景德鎮,都是我跟老婆去接他。世界各地古陶瓷的研究權威,有不少來過我這裏,像台灣的鴻禧美術館館長詹姆斯·史彬士,副館長廖桂英。鴻禧美術館是上世紀80年代台灣最出名的收藏家張添根創建的,他聘請了一個英國人,即史彬士做館長。2012年隨市政府代表團訪問台灣時,我跟當時是市長的劉昌林去鴻禧美術館拜訪。該館收藏了大量宋代的東西,我們一起看到淩晨一點多都舍不得走。全球古玩拍賣業界的老大,原來蘇富比拍賣行的主管,中文名叫朱廉湯森,現在過世有幾年了。這位老先生的眼光也不錯,在國際上是被認可的,他來過我公司兩次……
我經常到國內各大博物館參觀,細細揣摩禦窯瓷器的製作工藝;去圖書館和高校查閱大量史籍資料和相關考古成果。尤為幸運的是,上世紀50年代初,成立景德鎮陶瓷館,經周恩來總理親自批準,從故宮等地調撥了一些頂級的禦窯生產的真品用來建館之用。我就去臨摹,陶瓷館每天派四個工作人員把實物搬出來放在台子上,台子下麵鋪著厚厚的地毯,四周都用框護住, 不允許拿出工作台。1999至2002年,整整四年,我都在做這項工作,幾乎每天都在冥冥之中與明清兩代禦窯的工匠們交流,都在向這些在曆史上沒有留下名字的能工巧匠們頂禮膜拜。我感歎於什麼叫好東西。簡單地說,好東西是今天看覺得好,明天、明年看,過十年、百年、千年看,都說好。從這些禦窯作品的器型、色彩、裝飾、文字等方麵,可以看到、悟到很多千錘百煉、經典永恒的東西。
我覺得,當年這些工藝之所以能做到極致,一是分工細致。做好一件東西,可能20多道工序就完成了,但將所有陶瓷品種的工藝加起來,不止明代《天工開物》裏劃分的72道工序。過去景德鎮陶瓷行業細分有200多道工序,現在的人對這個分工不是那麼講究,做了很多減法,很多工序簡化為一人來,行業分工越來越粗,這樣做顯然弊大於利。二是古代手工技藝的工匠都很兢兢業業。那時候的人沒有我們現在這麼豐富的生活,可以看看電影、上網什麼的;也沒有那麼大的壓力與誘惑:房子、車子、醫療、食品安全、股票……幾乎事事都讓人操心揪心。那時候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粗茶淡飯,粗布麻衣,老婆孩子熱炕頭,一個人一輩子都在做一道工序,真正在下死功夫,認認真真做。
現代科學技術給人類社會帶來巨大進步,在陶瓷工藝上,比如說瓷的重要原材料矽酸鹽,透過儀器檢測可以知道各種元素含量是多少,通過古瓷片可以測定燒出來是多少溫度……但現代科技並不一定意味就能帶來好的藝術品,可以說,真正的藝術品,是靠精益求精的態度、淡泊充實的內心以及精準的技藝共同打造的,而禦窯瓷器則是體現這種極致追求的典範。此外,禦窯瓷器還更多地積澱了中華文化的內涵,例如器物注重頂部與底部的修飾,器型講究骨架,紋飾普遍對稱……像一個茶杯,口沿剛中有柔、柔中有剛。一個吃飯的宮碗,還有叫雞心碗,它的形狀源於少女花蕾初開般的乳房。還有梅瓶,是人體後背的造型,在柔和的曲線下透射著力度、美和健康。這些無不蘊含了中國人敬畏天地、天人合一,與自然界和諧共生的哲學思考。
我一邊臨摹,一邊將看到、悟出的東西用於作品。從礦山原材料開始,選礦、配釉到燒成各道工序,我都親力親為,參與指導和製作:在材質上,根據明清時期禦用瓷胎的泥料配方,精選高嶺、陳灣、三寶、瑤裏等地瓷石、瓷土精心研配,再經數百次的試驗、反複論證,使瓷胎的油性、致密度、呈色、光滑度、細膩度、透光度都達到禦瓷的風格標準。(筆者注:上世紀初,廣東南海人吳靄生來景德鎮17年,做白胎為主,兼做青花。他做的白胎肥厚,有冷豬油一樣的玉潤感,當年景德鎮繪瓷名家汪曉棠、潘陶宇、王琦、王大凡等所用的瓷胎, 多為吳靄生所製。吳敬容先生撰寫的《吳靄生墓碑記》中稱,其白胎“配方之精良,駕雍乾之上”。現在一拿到民國瓷器精品,首先說到的就是靄生胎。這就是說吳靄生是走進了中國陶瓷斷代史中的人物。李勝告訴筆者,“元華堂”做出來的白胎,已經超越了吳靄生的高度。)
在形製上,按照傳統美學的黃金分割率設計比例,考慮燒煉成瓷後縱橫收縮率及重量下沉等因素,為使得器型曲線優美,胎骨堅致,細節變化收放自如,不同種類作品的重量和各部分細節尺寸的誤差,都有翔實的規範指數,超過了則為不合格作品。(筆者注:瓷坯出窯後在縱橫尺寸上都會有收縮,因此把握好收縮率是複製禦窯製品的一個關鍵技術。王誌剛先生告訴我,“元華堂”的製品可做到絲毫不差,堪稱向元華之一絕。在料色上,青花、釉裏紅、五彩、粉彩、鬥彩、素三彩……所有色料無不悉心調製,再與燒煉工藝配合,反複試照子,才能達到各種色料色相的最佳效果……
我們的這套標準,被稱為“七星級標準”,在景德鎮是唯一一家。在這個標準下,禦窯“元華堂”每年生產2萬件瓷器,最後剩下2000多件, 淘汰率達80%多,要求非常嚴格。除了因為基本的形、貌不符合禦窯品質基準的瓷器外,連那些神韻上有差異的瓷器,也都要被打碎,從而保證“元華堂”瓷器真正對得起“禦窯”那兩個字。製作方法上我們曾內部要求保密,但我想開之後覺得沒必要。你就知道了,也很難和我們一樣不折不扣做到。“元華堂”對客戶有防偽保證書,並有作品數據庫。
1985年至今,我主要是在搞研製開發了。今天展示給你們看的瓷器,包括禦窯博物館,都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開始積累下來、舍不得賣的東西。盡管“元華堂”的東西價格非一般人可以承受,可每天慕名前來求購的客戶絡繹不絕,一般我也不賣。半年前有個台灣人,收藏了些鑽石,他一定要拿鑽石來跟我換瓷器。瓷器做得好,是應該比鑽石還貴。鑽石有價,瓷器無價。一克拉的鑽石,給我好幾個才換一個瓶子。但總體上說,這些東西投入和研究的費用、製作成本,跟賣出的售價不是成正比的。我們與樊家井不一樣。那裏的東西是走商品化路子,市場比較容易接受,生產也能形成量,從盈利賺錢來說要輕鬆得多。我們批量做也做不出來,也不想把它批量做,隻會當成限量版去做,當成文化藝術精品去做。
行業裏,景德鎮陶瓷傳統藝術這一塊,大家還是比較認可我這裏。有些專家說“元華堂”的東西超過了乾隆時期,我說隻是做到了大致的形像神隨。我比較欣慰,同行裏說你做得好,並且認可你是很不容易的。這隻能說我做的年數比較長,從“元華堂”出來的好藝人也比較多,這都是用時間如老湯一樣慢慢熬出來的。
公司改名為“元華堂”,我給公司同仁們的解讀是:“元”為根源、為首,千年窯火傳承歸一;“華”為光,為果,因時間而成,精致而就;“堂”為殿也,從土尚聲,低調尊貴。
亞洲平麵設計大師、 日本設計界代表人物原研哉先生,給“元華堂”設計了一個LOGO:在螺旋狀的中國傳統的唐草圖案中,融進十二生肖動物。看上去在一片萬物應和的躍動的韻律裏,一個新的生命體呼之欲出。原研哉自己的解釋是,這LOGO遠看就像一麵銅鑼,“管弦樂中的‘銅鑼’之音,其音色既具有一種仿佛統領了所有樂器的複雜感, 同時還讓人感到一種清澈見底的寂靜。銅鑼演奏者隻為那一擊,要等待整首交響曲的演奏,並在分毫不差的時間點上敲響銅鑼,銅鑼響徹整個音樂廳。我以為體現著中國陶瓷最高質量的禦窯形象,就像是這銅鑼之音”。
1998年,時任國家主席的江澤民,向來華訪問的美國總統克林頓贈送了“元華堂”製作的藝術瓷,這是個青花龍紋大肚玉壺春瓶。2000年,江澤民主席出訪南非, 向南非前總統曼德拉贈送的是祝非洲複興圖瓷片,也是“元華堂”製作的藝術瓷。2004年,中南海要為國家貴賓會見場所―紫光閣挑選陳列瓷。國務院的一個司長帶了專家到景德鎮,在市政府秘書長陪同下到處選,在其他地方都不太滿意。後來說找個私營企業看看,就到“元華堂”。他們看了就說不要再找了,這裏肯定能做。當時我們做了三個品種的青花瓶,交付三對給紫光閣。
2012年8月,台灣海基會的辦公大樓落成,大陸海協會想送比較好的禮品,把這個任務交給“元華堂”。當時接到任務的時候隻給了兩個月的時間。我們先把設計圖稿發給海協會,他們覺得不錯。我們做了一對青花粉彩山水圖伏桶瓶,使用乾隆時期的粉彩工藝。瓶子上下用青花裝飾邊,瓶頸是青花萬福字。以黃山迎客鬆與阿裏山神木為背景,其間一起悠遊嬉戲的,有大陸送給台灣的團團、圓圓兩隻熊貓,台灣送給大陸的長鬃山羊、梅花鹿。且“伏桶”與“福”“統”諧音。我們繼承了傳統,也有創新。熊貓先是堆雕出來,後加粉彩。瓶子送到北京海協會,他們用了“震撼”二字來形容。送到台灣之後,海基會本來做好了櫃子,準備放在大廳,最後舍不得放大廳,放到貴賓廳去了。這件事在中央電視台、鳳凰衛視都播了……
此外,“元華堂”還先後承擔了人民大會堂指定瓷器供應商、2012年兩岸交流的瓷器製造商以及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館等瓷器複製商的重要角色。我們這些作品如今都落了 自己的堂號―“禦窯元華堂製”。
我們很榮幸能拿到“禦窯”這個商標獨家使用20年,這是與景德鎮市政府簽了合同的。李放當市長的時候,想選一些景德鎮傳統陶瓷的代表人物,充實禦窯對外傳播內容。他親自上門到我這裏做了調查。他說:“聽說你是做得最好的,你願不願意到禦窯廠做些貢獻?現在禦窯遺址價值都在地底下,雖說現在這些工藝大概都保存下來了,人家也不可能到家家戶戶去看,還是要通過作品去建個館,集中展示給人家參觀。這事你看怎樣,願意幹嗎?”
我覺得這是對我大半輩子追求的一個肯定,對“元華堂”來說是個很好的平台,幹起來很有價值意義,於是接受了。我對禦窯工藝博物館的設計理念,是“把傳統工藝和600年瓷器文化濃縮在一個空間”。2007年一次燒窯時,我不慎從柴堆上摔下來,不得不去醫院住了一段時間。於是,這事交給了兒子向慶,他設計為分不同的曆史時代陳列。經過“時空隧道”以後,通過文字、圖片、多媒體等多種形式,向觀眾展示禦窯製瓷的曆史,製瓷成型、彩繪、填色的工藝流程,以及曆代帝王管理窯廠、官員監督工匠製作的曆史資料等。此外,還把30年以來我們做的每個時期的代表作品作一個展示,讓參觀者可以直觀了解中國禦製瓷藝文化的優雅精致, 以及昔日禦窯工藝在今天景德鎮的傳承。 因其具有重要的文化價值與學術價值,2006年5月,禦窯遺址被公布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10年入選國家考古遺址公園立項名單。2013年12月,國家文物局正式公布第二批國家考古遺址公園名單,景德鎮禦窯遺址被成功列入國家考古遺址公園名單,這是江西省入選國家考古遺址公園名單的唯一一家。這些年來,到景德鎮的遊客,如果沒有來這裏看看,就像外國人到了北京沒有參觀故宮、逛過胡同一樣……
我今年也51歲了,做孩子時看‘q月如梭”這個詞,覺得疑惑:太陽、月亮要在天上掛一整天呢,怎麼日月如梭了?20歲看,不過是個成語。三四十歲看它,漸漸有了感覺。人生到了這年紀,突然有一天就像按下了“‘快進鍵”。到了50歲,所謂知天命之年,就真是從五髒六腑裏感知,真是怎麼樣拽也拽不住的“日月如梭”。
我有些急,千年窯火,禦窯工藝,越深入越深奧,涉及的陶瓷史、科技史、文化藝術史裏的學問太多了;再有,“禦窯元華堂” 已經是一個很大的產業平台,集禦窯工藝傳承創作基地、禦窯工藝博物館、禦窯文化研究中心、禦窯北京陶瓷藝術展廳、禦窯藝術會所於一身。作為公司的董事長,上上下下,方方麵麵,要考慮、處理很多事,很多關係……
我也時常自我安慰:禦窯的曆史有600多年,距宋代是上千年,古人這麼多經典品種和如海深般的智慧,我就活十輩子也做不完。曆朝曆代的瓷器,隻梳理出一部分,作了大致的品種研究。這輩子所能做的,隻能是滄海一粟,就是走馬觀花而已。我幾乎是呼吸著瓷器的氣息長大的,小時候玩耍的地方就是製瓷作坊,能做到此生不愧對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就行了……
乍見麵,向元華比我想象中要年輕,他的樣子不像人們頗為熟穩的―財富與功名壓於一身後,便有些忘形、有些端莊、有些戒備,故作疏離或自謙之狀的某些成功者。其目光沉靜如水,自然純淨,思維與話題卻如三春枝上蹦跳的鳥雀異常活躍,他儼然是一位總在人生與社會的十字路口觀察、總在思考的一位哲人——
2007年那一跤,向元華摔得還不輕。當時的市長都急了,給院長慎重地交代:這人不僅是我們景德鎮的人才,還是“國寶”,要求醫院認真治療,不行就去上海。每天都有很多朋友、熟人―常來往的,不常來往的,到醫院探視。他的病房是一個套間,外麵、裏麵擺滿了鮮花,向元華睜開眼睛就是鮮花,像是一員負傷了的曉勇戰將躺在鮮花叢中。那些日子,他悟出一個道理―自己躺在病床上,最痛苦的時候卻得到這麼多鮮花,可見簇擁的鮮花與不停的問候,隻意味著風光,未必就是人生最幸福的時候,還是平平淡淡才是福……
2013年夏天,向元華和家人去俄羅斯旅遊。在聖彼得堡下榻的酒店對麵就是一個教堂,他注意到進進出出的民眾毫無匆忙、馬虎之態,一個個儀表高雅,麵容莊肅,顯然靈魂有了安頓之處。導遊介紹說,普京上台以後,首先恢複了莫斯科救世主大教堂。這個教堂在前蘇聯時期被改成了職工澡堂。此舉在社會上引起很大爭議,有人說權力是人民給你的,不是神給你的。普京不理會爭議,自己先去做禮拜,又通過政府出資和社會集資捐助的方式,修複了境內大量教堂。在他到過的莫斯科、聖彼得堡兩座偉大城市裏,廣場、花園、街頭、學校、劇院……遍布著人物雕像,多是這個國家各個曆史時期的開創英雄與各方麵的傑出人物。莫斯科的“二戰”紀念館規模宏大,每個戰役都很多油畫來表現。最醒目的是,裏麵旁邊的柱子或牆壁上全部密密麻麻刻滿了戰死者的名字,從將軍到士兵,沒有任何區別。男女青年結婚都要去“二戰”紀念館獻花,並在長明燈前默哀。法律規定隻有新人才能靠近長明燈,其他人不能靠近。站在紀念館和如許江河一樣奔騰的雕像前,民族自尊心、自豪感一下油然而生。向元華一下聯想到,中國人的“二戰”紀念館在哪裏呢?還有,前些年一座孔子雕像放在天安門曆史博物館門前,一時間各方輿論沸反盈天,最後這被稱為“聖人”的雕像悄悄地不見了蹤影……
向元華還注意起俄羅斯社會的種種細節:超市裏商品應有盡有,食品安全檢查異常嚴格。目光所及之處,幾乎都是綠樹、草地、泉水,鬆鼠、野鴨、天鵝不時悠然而過,恍若這是它們的國度。俄羅斯人出門好像人人都帶著垃圾袋、擦手的、吃剩的、反正隻要不用的,全部放進垃圾袋裏,一遇到垃圾捅就丟進去。民眾過馬路一定得找到斑馬線,而且一定要等到亮起綠燈。走在人行道邊上,他孫子的鞋裏進了沙子。他問俄羅斯人:為什麼不用水泥全覆蓋呢?回答是若用水泥全覆蓋了,就像人的皮膚被結結實實蒙上一層塑料布一樣,這對大自然不好,不公平……
聽向元華聊起這些,很難將他與一個做了大半生瓷器的職業聯係起來;
如同他多次和我說起景德鎮曾經的種種亂象、時下的隱憂,其操心之切、期待之殷,很難讓外人相信這出自於一名布衣之口。而這名布衣,非同你我,早就有條件與許多富人一樣舉家移民海外。
似乎他不曾有過許多民營企業家都有過的倏忽“河東”倏忽“河西”的創痛;
不曾有過前些年政商兩界玩古瓷收古瓷之風的炙手可熱中,他得像一隻老蜘蛛在社會與人際之網上小亡翼翼給趴著……
向元華說起話來語調柔和、從容,如眼前茶幾上一壺沏好的普洱茶,臉上沒有半點煩焦之色。城市在窗外已經穩穩降下黑色的帷幕,已經是下午6點多了。在我之後,還有三四位從北京來的年輕記者要采訪他。而明天大早,他要飛去北京。位於前門23號的北京分店有一些急事,得他去敲定。而後,為著禦窯品牌的傳播,他還要去杭州……
想起卞之琳的一句詩: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向元華,這注定是一個要被寫進這座城市曆史和中國瓷藝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