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逝去的輝煌
關於英文“China”一詞的本義,究竟是“瓷器”、是“昌南”,還是別的什麼,至今在學界存有歧義。但筆者相信,對於景德鎮這座千年窯火映照下的城市,用一個最合適的詞來形容它,人們決不會有異議,這個詞就是:偉大。
15. 一個最合適的形容詞:偉大
景德鎮,宛如一顆明亮的天狼星,出現在西方各國關於中國的地理版圖上,並非因為它在政治上或軍事上有何重要地位;相反,一個五品的浮梁縣治衙門就能管它。它也不是因地處要衝而繁榮;相反,偏處三省交界的贛東北一片鬱鬱蒼蒼的山區之內,隻憑昌江通接都陽湖,再轉贛江南下,或借長江人海,交通並不便利。作為世界上最早最大的工業城市,它久已聞名於世,但直至民國九年(1920年)的中國,若想前往景德鎮仍非易事。時任美國駐華外交官的Frank B. Lentz,這一年從上海出發後沿長江溯流而上先抵九江,再坐一天的火車到南昌,而後坐小火輪經M陽湖才能到達景德鎮。尤其最後這段120英裏的水上行程,所耗去的時間如在當時的美國可以從舊金山抵達紐約。
景德鎮之所以能成為城市,全憑瓷業的生生不息。
在明清時代的中國城市群,景德鎮明顯區別於紅塵紫霧、笙歌不歇、以商業與消費為主的蘇州、杭州、漢口等城市。它雖有商業,商業卻從屬於瓷業,商業是其瓷業發展的結果。這座城市也要消費,但消費者的主體不是達官貴宦、紳憐地主、“小資”和富商,而是每一個銅板都是從心血與汗水裏瓣出來的小手工業者。他們用修窯時被廢棄的磚砌牆、鋪路,用倒窯時產生的窯渣護坡,用廢舊匣缽來養花、種田七或蔥蒜;最好的瓷器賣錢或做人情,最破爛的瓷器留給自己用……因此,在民窯遺址很難看到一件夠檔次的瓷器。
景德鎮也迥然有別於佛山。佛山包括陶瓷、紡織、鑄造、工藝品在內的手工業也很發達,但佛山地扼西、北兩江之要衝,離廣州僅60裏,得珠江水運之便,與廣州共同組成清代嶺南地區具有綜合市場功能的雙子星座,有記載中描述其市麵之繁盛甚至超過廣州。市場的基因深深地注人佛山當地百姓的血脈,在外部條件酷寒之時,它便潛伏著;一旦外部有了解凍跡象,它便“春江水暖鴨先知”,一躍而為珠江潮頭,呼風喚雨!在景德鎮,陶瓷業為純粹的手工業,宋真宗、永樂帝、乾隆帝都得用瓷,幾億子民都得捧杯端碗。“帝力於我何有哉!”世世代代的陶瓷工匠不問今朝誰家之天下,不關心市場而隻關心工藝,麻木於土地上非自然氣候的起伏,卻鷹集一樣敏銳於窯膛裏火焰顏色絲絲毫毫的變幻……
景德鎮的市景,是勞動人民的市景,或者說,通城就是一個巨大的陶瓷作坊。
明代文學家王世憋曾任江西參議,他在所著《二酉委譚》中,對明代中期的景德鎮有過如此生動的一記述:“天下窯器所聚,其民繁富,甲於一省。餘嚐分守督運至其地,萬柞之聲殷地,火光燭天。夜,令人不能寢,戲目之曰:四時雷電鎮。”整個鎮區都在捶打瓷土,響聲震地,燒造瓷器的官窯民窯,火光衝天,從早到晚,從春到秋,未有止歇。將這個震耳耀目的市鎮稱之為“四時雷電鎮”,真是再恰當不過的了。在王世憊之後的一百餘年,饒州通判、署浮梁知縣陳清,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給朝廷上書說:“景德一鎮,則又縣南大都會也,業陶者在焉,貿陶者在焉,海內受陶之用,殖陶之利,舟車雲屯,商賈電鶩,五方雜處,百貨俱陳,熙熙乎稱盛觀矣!”雍正六年(1728年)唐英任駐景德鎮督陶官協理,赴任後即給雍正上折:“其人居之稠密,商賈之喧聞,市井之錯綜,物類之薈萃,幾與通都大邑。”
美國駐華外交官Frank剛下小火輪,即被滿眼衝天火光、煙囪和彌漫的煙霧所震懾,他所見到的完全是當時任何一個西方工業城市最普遍的場景。此時他身處的卻是當時最保守的中國內陸城市之一,對這些城市外國人一般的印象是高聳的寺塔與林立的牌樓。大約比Frank早生七八十年的亨利·沃茲沃斯·朗費羅(1807-1882年),是19世紀美國最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之一。19世紀40年代,他曾以哈佛大學教授的身份遊曆景德鎮。朗費羅將自己到此的第一印象,寫了一首詩《景德鎮神遊》:
偶作飛鳥來此地,
景德鎮上望無餘。
俯看全境如焚火,
三千爐灶一齊熏。
充滿天際如濃霧,
噴煙不斷轉如輪。
蒼黃光彩凝畫筆,
朵朵化去作紅雲。
景德鎮的繁榮,不在於香車寶馬、燈紅酒綠的消費式繁榮。它的繁榮與它的性命一樣,全係於瓷業。
明清兩朝,是景德鎮瓷業最為發達的時期。明代科學家、江西人宋應星,在其《天工開物》裏不無自豪地寫道:“合並數郡,不敵江西饒郡產……若夫中華四裔,馳名獵取者,皆饒郡浮梁景德鎮之產也”,可說是黃金時代。產品質地精良,工藝考究,以“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馨”的獨特風格,聞名於世。在此之前,是單色的青白瓷,也即素色瓷。至此,發展為多色的彩瓷,有典雅秀麗的青花、五彩繽紛的彩繪、斑斕瑰瑋的色釉,玲瓏剔透的薄胎,以及雲蒸龍幻的窯變,形製豐富,氣象萬千,各盡天趣,應有盡有。
尤其是景瓷融工藝、雕塑、書法、繪畫、詩詞於一爐,心耶手耶,造化在我,便寸管中有千古寄,誠如1965年郭沫若先生到此評價的“貴逾珍寶明逾鏡,畫比荊關字比蘇”的境界,成為中華民族智慧的結晶與中國古代文明的縮影。這一時期,在不斷推陳出新的基礎上, 出現了兩個鼎盛階段,一是明朝宣德(1426-1435年)、成化(1465-1487年)年間,一是清朝康熙(1662-1722年)、雍正(1723-1735年)、乾隆(1736-1795年)年I旬。如果你多去幾趟北京故宮陶瓷館,就會發現宋代以前的東西,故宮博物院收藏得並不多,而以明代的東西為最多。而無論是北京故宮博物院還是台北故宮博物院裏,皇室用的瓷器80%一90%,都出自景德鎮。
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景德鎮明清的陶瓷史,就是一部中國陶瓷史。
景德鎮的豐富,亦非百業交彙、百鳥朝鳳的豐富,而是單兵突進於瓷業一個領域內品種與器型、色彩的豐富。
清代的景德鎮,不僅遍仿宋代的各個窯口的精品,如汝窯、宋官窯、哥窯、鈞窯、定窯、龍泉窯、建窯、湖田窯、吉州窯等,還仿明代各時期官窯的精品。康熙時期的郎窯紅,就是在仿明代宣窯鮮紅釉的基礎上創製出來。其時,景德鎮的陶瓷生產可謂集天下各窯口之大成。這種海納百川之態,發展到了今天,便是一一漪屯不可能在世界其他地方做出各種各樣的陶瓷,你唯一能在景德鎮生產全球、全中國所有產瓷區的陶瓷。景德鎮擁有所有的工藝,能夠找到所有的材料。這是當今景德鎮在陶瓷世界堪稱“萬國來朝”的主要原因。
清代景德鎮,在仿前於七基礎上創新的各類品種、器型與色釉,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豐富。以色釉而言,如將其分紅、青、黃、黑四個係統來識別的話,紅釉(含紫)有祭紅、弄紅、積紅、醉紅、雞紅、寶石紅、朱紅、大紅、鮮紅、抹紅、珊瑚、胭脂水、胭脂紅、粉紅、美人醉、就豆紅、桃花浪、桃花片、海棠紅、娃娃臉、美人臉、楊妃色、淡茄、芸豆、鈞紫、茄皮紫、葡萄紫、玫瑰紫、乳鼠皮、柿紅、棗紅、橘紅等,青釉(含藍、綠)有天青、豆青、東青、梨青、蟹甲青、蝦青、氈包青、瓜皮綠、哥綠、果綠、孔雀綠、子母綠、鸚哥綠、秋葵綠、鬆花綠、葡萄水、西湖水、祭藍、寶石藍、魚子藍、抹藍、鱉群等,黃釉有鵝黃、淡黃、蜜蠟黃、象牙黃、金醬、芝麻醬、茶葉末、鼻煙、菜尾、鱔魚皮、黃褐色、老僧衣等,黑釉有烏金、古銅、黑褐、鐵棕等。
看看這些用漢字表現的色彩名多麼貼切、通俗,以漢字區別色彩的層次又是多麼精準、到位:胭脂水、娃娃臉、茄皮紫、蟹甲青、瓜皮綠、鸚哥綠、蜜蠟黃、象牙黃、茶葉末、鱔魚皮……令人驚歎不已之餘,也不禁會莞爾一笑,因其中大抵為勞動人民日常生活中的所見所觸。
宋以降一千年間,景德鎮究竟生產了多少瓷器,已無從統計,應是以億萬計。從曆史的縫隙稍稍漏出來的一點數字中可以分析、推斷出:在宋代,國內年成交額約達100餘萬緝(貫)―這還不包括外銷的產量。明代後期,供應歐洲的瓷器,年平均至少在五六萬件。1983年,在南中國海發現一艘清世祖順治二年(1645年)沉沒的中國商船,打撈出23000件中國瓷器;接著又打撈出一艘清乾隆十五年(1750年)沉沒在南中國海的貨船,發現有10萬件青花瓷器。這兩次打撈的12萬多件瓷器,都是景德鎮產品。
一年一條船就算跑一趟,六百多年裏要跑多少船呢?
1987年,在廣東陽江海域,又發現有南宋時期古船“南海一號”,自2002年開始打撈、發掘至今,可以判斷在全船6萬一8萬件文物裏亦有不少景德鎮瓷器。這類在南中國海和印度洋打撈的沉船上,頻頻發現景德鎮瓷器的消息,讓人感到:作為一個城市地理的符號,“景德鎮”,大概是中國所有城市中飽受海難最多的城市。在陸地上,也是走得最遠的―“景德鎮”,不僅乘長風破萬裏浪,抵達歐洲、美洲,還在駝隊、馬幫之上,翻越千山萬壑,跋涉浩瀚沙漠,抵達了真主聲音宛如純金號一樣繚繞的阿拉伯世界。
開羅南郊的弗斯塔特(Fostat )遺址,於1912年和1964年進行兩次發掘,共發掘出陶瓷碎片六七十萬片。在第一次發掘出數量驚人的陶瓷碎片後,當時的開羅美術館館長貝伊先生,以驚人的毅力對其中十萬多塊陶瓷碎片進行了嚴格、科學的考證和分類,在1921年發表研究專著,一時轟動歐洲文化界,一舉成為世界陶瓷考古的權威。他的研究結論是:這些陶瓷碎片,是自9世紀到巧世紀的埃及、伊朗、西班牙、土耳其、葡萄牙、意大利、荷蘭、泰國、越南等國的陶器,以及中國的瓷器,但以中國為多。中國瓷器的碎片,包括唐代的越州窯、北宋的汝窯和定窯,數量最多的是南宋到明代的景德鎮的青花、浙江龍泉的青瓷……以後,在伊朗、阿曼、敘利亞、土耳其、黎巴嫩、伊拉克等國,都發掘出不少景德鎮瓷器和碎片。
2002年,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和景德鎮市陶瓷考古研究所三家聯合組成了元明清官窯遺址考古隊,對景德鎮禦窯遺址進行了科學發掘。這次發掘證實,明正德時期的瓷器主要為青花瓷器,造型規整大方,胎色白度不高,釉麵光淨,多泛灰藍色,內容以花草為主。令人格外注意的是,大多在顯著的位置上以青料書寫有阿拉伯文。有學者認為:正德年間,不僅景德鎮禦窯生產了一些帶有簡單的阿拉伯銘文的瓷器,而且,還從阿拉伯國家進口了回青顏料。在今天還保存完好的一個正德年間的青花瓷盤上,中央用鐵紅釉銘寫“正德年製”的阿拉伯文,四周還寫下如下的詩文:真主的使者告訴我們:
少量的飲食使身體達到休息,
少說話使舌頭達到休息,
超脫憂慮之事使心達到休息,
無罪則使靈魂達到休息。
這些小蟒蚌一樣跳躍的阿拉伯文,寫得如此熟練和精確,似乎“景德鎮”也脫鞋、淨手,虔誠地進人有著巨大藍色拱頂的清真寺,在恭敬地做著祈禱……
景德鎮一年的GDP,即國民生產總值又是多少呢?
官窯所產,皇家專用,價值難以估量。非要估量的話,前麵提到的成化皇帝特意為老情人萬貴妃破悶開顏送的一對鬥彩雞缸杯,到了萬曆年間就值銀100萬兩。況且,明清兩代官窯製品的數量,若有的話,也隻保存在故宮的高牆深院裏,非一般人所能及。
在民窯方麵,已故的南昌大學曆史係教授梁森泰先生,慧眼獨具,他在《明清景德鎮城市經濟研究》一書裏,將景德鎮與歐洲文藝複興運動的發祥地―佛羅倫薩作出比較。佛羅倫薩,徐誌摩將其譯成風情滿溢的“翡冷翠”,位於意大利中部,12世紀時,還是一個不大的城鎮。從13世紀到14世紀,擁有10萬人口,已然是歐洲五大城市之一。風華絕代的百餘年裏,達·芬奇、但丁、伽利略、拉斐爾、米開朗琪羅、多納泰羅、喬托、莫迪利阿尼、提香、薄伽丘·-相繼登台。除了星光熠熠,巨匠林立,佛羅倫薩還是全歐洲手工呢絨業的中心。但巧世紀下半葉,呢絨業便衰落了。16世紀中葉,呢絨業曾短期內微弱回升。但“無可奈何花落去”,佛羅倫薩很快成為新的手工業―玻璃、首飾、花毯及其他奢侈品的天下。呢絨業則在17世紀徹底衰落,其製作曆史前後不過四百餘年。
梁森泰先生是通過意大利學者卡洛·M.奇波拉主編的《歐洲經濟史》一書,找到佛羅倫薩的GDP的。14世紀,佛羅倫薩大約有9萬人口。羊毛行會和毛織商人的作坊有200家或者還要多。這些作坊織出呢布7萬到8萬匹,總價值超過!20萬金佛羅林,有3萬多人依此為生。據蘇聯學者古莎洛娃1983年在專著((中世紀晚期意大利的城市和農村》中提出的巧世紀佛羅倫薩一戶市民的食品標準,其中小麥1152公斤值8.25金佛羅林,每一金佛羅林折小麥139.6公斤,120萬金佛羅林折小麥1.68億公斤。小麥價一般為米價的80%,折米1.344億公斤,合2.688億市斤,按景德鎮每石米166.5市斤折,合161萬石。
梁先生又在《西江視桌紀事》《清高宗實錄》等文獻裏,“摸著石頭過河”:雍乾年間,民窯以200-250座窯估計,每窯年平均燒32-33次計,200座窯約相當於近代148座柴窯,250座窯約相當於近代185座柴窯。1907年3月,日本農商務省技師北村彌一郎來到福建德化做田野調查。在長達數月的時間裏,他幾乎走訪了當地所有的陶瓷工匠,一年後寫出《清國窯業調查報告書》。在這份報告書裏,每窯平均產值折米計,為1.7萬石左右。雍乾年間200座窯產值則為353萬石,250座窯產值為442萬石。雍正年間,江西米價I石值銀0.85兩。乾隆初年,1石值銀1.2兩。雍乾之際平均以每石米值銀1兩計,民窯年產值約350萬一440萬兩。按乾隆以來米每石約值銀1.2兩計,年產瓷值約折銀420萬一530萬兩。因此,乾隆至道光年間,景德鎮民窯興旺之年,產瓷值約為銀500萬兩。
梁先生的結論是:清代景德鎮的GDP值,遠遠超過了資本主義萌芽時期佛羅倫薩主要手工業的產值。
關於英文“China”一詞的本義,究竟是“瓷器”、是“昌南”還是別的什麼,至今在學界存有歧義。但筆者相信,對於景德鎮這座千年窯火映照下的城市,用一個最合適的詞來形容它,人們決不會有異議,這個詞就是:偉大。
16. 一個無名的萬人大家
在千年以手工業一係傳承中,一代代支撐著這座城市的,無疑就是工匠了。
起初,陶瓷業與農業結合在一起,也就是“耕且陶焉”。新中國成立以來,在以景德鎮為中心的方圓50公裏內,到處都有唐、宋、元器件的古窯址發現。這些窯口燒造的製品,由陶器到瓷器,由粗瓷到細瓷,由素瓷到彩瓷,燒製出來的器物,器型粗糙,材質拙實,色彩昏沉,反映出了“耕而陶”經曆了漫長的曆程。在這一階段,農業和製瓷手工業結合在一起,農人就是匠人,所製產品主要賣給鄰近百姓,“隻供邇俗粗用”,並無遠銷。
“耕而陶”的階段搖搖欲墜,應該是在戰亂迭起的元代,大批的北方窯口工匠背井離鄉南下;其後進一步“‘大換血”式的“鴻占鵲巢”,則是在明代。禦窯的設立,上至製瓷技術、製瓷理念,下到器型、顏色,不斷向民間流出,民間又不斷提供好的師博、畫匠補充進去。而且,所有禦器的樣式紋飾尺寸規格,都由宮廷造辦處畫師設計,其中也不乏康、雍、乾三朝在中國從事繪畫50多年的郎世寧這樣的洋人,最後由宮廷造辦處官員、督陶官甚至皇帝來確認。禦窯瓷器是當時包括朝野、國外各種藝術的精華體現,景德鎮因此也成了一個藝術交流的中心;再有,督陶官的派駐,其衙門雖然也在浮梁縣城,卻不但高於浮梁縣衙,也獨立於江西巡撫,直接對朝廷負責,與皇帝本人有奏折往來亦尋常之事。這天朝事實上的“陶瓷特區”,使得景德鎮恰如20世紀90年代初的深圳、海南,吸引了天下一切心癢技癢的匠人、一切嗅覺靈敏的商人,“四方遠近,挾其技能以食力者,莫不趨之如鶩”。原住民中的農人,要不,離開去別處堅守五穀茶桑的農耕生活;要不,斷然放下鋤頭、犁耙,腰間裹起一方圍布,走進手工業時代的作坊。
對“陶瓷特區”,首先可以描述的是,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從事瓷業的人數已達十萬餘。萬曆年間,鎮上傭工每日不下數萬餘。由明至清,瓷業相關的從業人員達十幾二十萬。整個城市的手工業,絕大部分就是瓷業,幾乎全城都在倒騰瓷器,其他行業也與瓷業息息相關。這在全世界都是一道異常獨特的風景。
二是製瓷業內部燒、做兩行的分離,也就是燒窯業和製坯業的分離。這是社會分工的浪潮卷人製瓷業的表現。燒窯業與製坯業分離後,在燒窯業又分出窯廠、滿窯(即指裝窯)、攣窯(即指砌窯和補窯)。窯廠勢力最大,掌握著陶瓷生產的關鍵一環。製坯業中分離出製圓器業和製琢器業,圓器業是指製作圓形的瓷器,諸如碗、盤、杯、碟之類;琢器業是指圓器所不能製作的壺、匙、人、獸之類。此外,還有畫桌業、匣磚業、搬運業、修補業、工具製造業、服務業等。這樣的分工,無疑對工匠工藝水平的提高、技巧的純熟給予了專業的保證,也為新技術的研磨與誕生提供了更多的可能。
行以業來劃分,若再以地域劃分,就是行幫了。
都昌距景德鎮僅50公裏,曆史上地少人稠,水患連年。很長歲月裏,都昌人基本壟斷了圓器業、燒窯業、滿窯業、攣窯業、窯磚業。如果說都幫的勢力主要分布生產領域,那麼,徽幫的活躍主要在流通銷售領域。《晉書》載,徽州人“好離別”,天性喜外出經商。徽幫來自款縣、祁門、J縣、姿源(1949年新中國成立後被劃入江西),以黔縣人為最多。他們一般以做窯柴、瓷土、顏料生意起家,其後呼朋引類,憑不凡的經濟實力與廣泛人脈,開設錢莊,辦理借貸、彙兌業務,作坊主們有需要時可向錢莊存款貸款。在都幫、徽幫外,統稱為雜幫。其中,有來自晉、陝、閩、鄂、浙、蘇、粵等地的外省人,也有來自南昌、撫州、豐城、饒州、吉安等地的本省人。雜幫主要從事琢器業、畫桌業(即紅店)、服務業。至清末民初,景德鎮形成三幫鼎立的局麵。
看起來頗有江湖色彩的行幫,穿透千年昌江的風雨、珠山的煙嵐,給景德鎮帶來了什麼呢?
它意味著一個無比巨大的產業空間,一個非常完美的手工業體係。
其工種極全,分工極細,普適性極強。又寸瓷而言,“工無所不用其極,技無所不用其絕,料無所不用其稀”。沒有做不出來的東西,隻有想不到的遺憾。沒有離不開的工匠,所缺的崗位很快就有新人遞補。離開了的工匠去了其他地方的窯口,卻再難做出景德鎮這般的瓷器,這方水土似乎有著一股神秘的無形力量。好似核彈爆炸後的衝擊波,在明清兩代,以景德鎮為圓心,500裏範圍內為半徑,先是位於今武漢梁子湖南岸一片丘陵地帶的湖泅窯消失了,已查明這個窯口曾有燒製青白釉瓷的窯廠98座;其後,今浙江省龍泉市境內,曆史悠久、以燒製青瓷而聞名的龍泉窯也凋敗了……在這個半徑範圍內的大大小小的窯口,陸陸續續被景德鎮的“衝擊波”給推得幹幹淨淨。
對人而言,無論有沒有技術,有錢沒錢,男女還是老少,身殘還是體健,都能在這個空間裏很容易地找到一個位置。盲人擂料,孩子晾坯,老人做針匙撐(燒製小湯勺用的高嶺土支釘)……這是一座可以沒有“失業”的城市。直至今日,景德鎮的多數下崗工人,仍是依靠家庭小作坊解決就業。果真是“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把樁,是所有製瓷工藝流程中技術含量最高的。瓷器俗稱“泥做火燒”,為什麼把火燒放到後麵?就因為這把火燒得好就好,燒得不好,前麵的選礦、成型、施釉、上色等,全都報廢了。從把素坯裝進窯的“滿窯”開始,就充滿了高難度:一個窯能放多少瓷器?放什麼樣器型與大小的瓷器?適合放在前麵、後麵或中間什麼位置?燒多少擔柴?哪個位置用什麼不同的柴?此外,既要多裝,盡量壓縮成本,又需碼放前緊後鬆,保證火道風道暢通……
把樁師自己不幹活,他是軍中的巴頓將軍,就憑一臉風火的烙印指手畫腳,發號施令。他的望遠鏡就是一雙眼睛,作戰地圖就是照子。有泥照、釉照、火照,三種照子都是用泥巴做試驗。窯膛裏最高的溫度和最低的溫度相差200攝氏度。在不同的位置放塊照子,燒了一段後拿出來看,肉眼就能看出每個位置燒到多少度了,或者釉變是否快到成色。
以常見的“郎窯紅”“祭紅”為例,由於兩者都是以氧化銅著色而且一次燒成,人們往往錯將“郎窯紅”當了“祭紅”。其實仔細觀察,兩者無論從色調風格、釉麵特征、燒成溫度均有顯著區別:“郎窯紅”呈色極為鮮紅,透明度強,具有較大片裂紋,釉照上略有流釉現象;而“祭紅”的紅色,則較深沉安定,釉麵稍有裂紋,無浮光也沒有流淌現象。有趣的是“祭紅”可變成“郎窯紅”,“郎窯紅”也能變成“祭紅”,其奧妙全在於燒製的溫度不同。在把樁師傅那裏,這就是一門“火的藝術”……
一班徒子徒孫們等著把樁師傅再度發號施令,或繼續添柴加火,或漸次熄滅一個個火口。據說,過去一些老把樁師儼然成精了,往往幾口痰吐進火眼,看各處痰燒幹的痕跡、顏色,便知這窯瓷燒到了什麼程度,可不可以熄火,極準。
畫工也是深不可測的工種。禦窯遺址博物館裏,掛有“元華堂”複製的當年禦窯畫工畫的一條龍。“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在大廳裏的任何一個位置看,那龍的眼珠都盯牢你,威嚴、冷峻、神秘,你逃不出龍的視線。你不由得想:在這乒乓球般大的尺寸裏,過去的畫工們到底使了何種魔法,滿足了皇帝那一網天下的欲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