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蒙羞與自辱的雙重夾擊(1 / 3)

第六章 蒙羞與自辱的雙重夾擊

很長時間裏,人們無奈於這樣一個事實:內陸幹不過沿海,於工業幹不過機械化,仿古與藝術瓷的產值當然追不上日用瓷、建築瓷……

是的,在經濟總量、固定資產投資、招商引資等主要指標如焰火一樣在中國大地上隆隆炸響之時,那天空上絢麗繽紛的光芒,不但讓官員們齊刷刷地仰而視之,也極大地攪亂了平民百姓的視線。否則,就很難解釋那些年裏有那麼人如被獵人追趕的野兔一樣奔去珠江三角洲、長江三角洲水泥與金屬的叢林,而鮮有人如李見深、黃茂軍一樣,作人生旅跡的反向移動……

18. 昆侖、長江是評出來的嗎?

男性煙癮者,去了哪座城市,總會去煙草商店轉轉。也吸煙的黃茂軍,無論在北京、廣州、杭州,一定會去當地的瓷器店看看。

有一次他在杭州的杭州大廈逛陶瓷專櫃,裏麵都是國際一線的陶瓷品牌,“法藍瓷”位列其間。他問“法藍瓷”專櫃的銷售小姐:有景德鎮製造的瓷器嗎?

小姐一邊宛若移植自塑料花的職業性微笑,一邊做了個請的手勢:先生,日常用瓷你可以到超市購買。

一向率性的黃茂軍接受不了這份優雅,指著“法藍瓷”專櫃道:這不就是在景德鎮造的嗎?那位小姐一下有了外交部女發言人的嚴肅,斷然否認“法藍瓷”為景德鎮製造,並拿出產品說明書來佐證……

在水深莫不可測的景德鎮,黃茂軍總自謙地說:無論是對於這座城市,還是對陶瓷業,我都是處於探頭探腦的狀態。他碩壯的頸脖上探出去的卻是“巨頭”―三四年下來,受邀待過的((瓷都晚報》《瓷器》《中國陶瓷》等報刊,他不是總編,就是主筆、總策劃。即便產品說明書上注明這是美國一家著名藝術學院的教授設計的餐具,有著歐洲新藝術的流線造型元素,但從瓷麵的細密與釉彩的溫潤光芒上,他確信這是來自景德鎮的產品―他不但去看過這個廠.還寫過有關的文字。

台灣海暢集團本是世界最大的禮品代工商之一。因有感於代工產業是為人作嫁,不能實現其欲傳遞東方美學理想,學德文出身的老板陳立恒先生,於2001年創立法藍瓷(FRANZ)品牌。FRANZ是他的外文名字,意為無拘無束,充滿創意。2005年,海暢集團斥資數億人民幣,在景德鎮興建了占地達7.5萬平方米的“法藍瓷”生產基地,成為當年景德鎮最大的引資項目。2008年,經文化部審定,法藍瓷景德鎮園區與古窯民俗博覽區,同獲選為國家文化產業示範基地。“法藍瓷”近年迅速崛起,風靡全球,不但獲獎無數,更獲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頒發的“世界傑出手工藝品證章”殊榮。

但說破天去,“法藍瓷”的創意,“法藍瓷”的講究,能夠在國內市場上一把壺、幾個杯子賣個一兩萬元,都是在景德鎮變為現實的。沒有草船借箭的意思,幹嗎不就在島上待著,而要如此大動幹戈地到景德鎮來投資呢?有什麼理由借了箭就滅船、炒完菜就砸鍋呢?希望如是做僅僅是經銷單位擅作主意,而與海暢集團無關。否則,與德國麥森公司陳列館序言裏的飲水思源之意大相徑庭外,也與東方美學理想風馬牛也。

黃茂軍心中隱隱作痛。

他並非土生土長的景德鎮人,老家是柯湘同誌在京劇《杜鵑山》裏唱過的萍鄉。他和李見深以及我為寫作本書求教過的章武、王誌剛等人一樣,均非景德鎮原住民出身,卻對腳下的這座城市有著深刻的文化感悟,心懷俠客般的文化道義。如是的生財不聚財、出力不出彩、做事不說事的心中隱痛,在他們的言談裏常有流露。

對於許多景德鎮人而言,心中為之劇痛的是前些年所謂的“封都事件”。

景德鎮的“中國瓷都”“世界瓷都”地位,是因其在人類文明史、東西方貿易史、中國文化史與陶瓷史上不可替代、無以撼動的巨大作用所決定的,前三者上文多有描述;在後者上再可強調的是,千年以來,從曆代禦窯到“7501”水點桃花的毛澤東用瓷,景德鎮在工藝上所表現的“一瓷成品,萬瓷盡碎”的王者氣度、皇家風範外,它在考古文物上的獨特價值,更是國內其他的陶瓷生產城市所望塵莫及。不僅在於已出土和仍埋藏著的極豐富的古瓷片,更為難得的是這裏還遺存著龐大規模、完整複雜的手工瓷業體係。它所包含的原料產地、水運碼頭、工種工序、作坊窯房、商鋪民居、墟池衙署、行規民俗等,依托於自然山水,滲透於社會經濟和人文精神的方方麵麵,堪稱人類與自然、手工與性靈完善融合的典範,這在世界上絕無僅有。

改革開放後,深居內陸的景德鎮,沒有沿海發展外向型經濟的交通、信息、人脈、資金優勢。陶瓷生產依然由國營的“十大瓷廠”主導,管理體製、經營機製落後,造成決策遲緩,市場反應滯後;“大鍋飯”又造成分配不公,生產、經營者積極性下降,技術骨幹大量流失到其他陶瓷產區,企業訂單隨之外流。在2008年就決心“打造陶瓷業世界級產業基地”的佛山,招去了該市的幾千名原景德鎮瓷業工人,加上大量企業裏幾千名陶瓷學院各屆畢業生,坊間有“景德鎮撐起了佛山陶瓷的半邊天”的說法。在宜興,靠著手拉坯做紫砂壺的有一千多景德鎮人,他們將景德鎮的傳統技藝帶了過去,又將宜興的產品拿到這邊銷售。一段時間裏,從宜興到景德鎮的大掛車每天可發四五輛……

再有企業辦社會,包袱沉重,直到最後一根稻草壓下來,一夜“碎死”或“緩死”。景德鎮市陶瓷工業在經濟規模、出口創彙上,一步步拉大與國內其他產瓷區的差距,排位由上世紀60年代名列前茅,80年代名列前三,90年代落到十名以後。1995年以後,憑著曆史的記憶與本能,成千上萬家小作坊生產取代了工業化的流水線生產,繼而又迎來大師半邊城的歲月。前者以仿古為主,少做日用瓷,做了也無新的款型;後者更遠離日用瓷,專做藝術瓷,一度貌似滿園吒紫嫣紅,且曲徑通幽,兩者都放棄了廣大的市場。到了2011年,景德鎮陶瓷產值已經不及廣東潮州的一半:景德鎮192.6億元,潮州則超過500億元。

同一時期,如同潮州這樣,國內其他產瓷區因經營機製靈活、國內外市場開拓成功、區域經濟高速發展、創新手段有效、承接國際陶瓷產業的轉移等因素,陶瓷產業特別是建築陶瓷與日用瓷得到快速發展。陶瓷產區城市,紛紛把陶瓷作為城市的發展定位和宣傳招牌,佛山自稱“全球陶瓷之都”,遼寧法庫、河北唐山、內蒙鄂爾多斯均打出“北方瓷都”的稱號,四川夾江打出“中國西部瓷都”稱號,河南內黃縣打出“中原瓷都”稱號……有些雖然已在工商部門注冊,但基本上還屬企業的自彈自唱。

半官方的行業協會也熱衷於此踢天弄井,推波助瀾,其慣性力多半往“官方”上靠。國家級文明城市、國家級衛生城市、擁軍愛民城市……年年需要國家有關部門評審,它們也自覺有權力、有義務在行業內“封都”。

2004年,國內兩個較有影響的行業協會,在景德鎮置鎮千年之際,將中國“瓷都”稱號分別授給了景德鎮之外的兩個城市―福建德化和廣東潮州。兩地喜從天降,忙不迭地戴上新帽。被摘去帽子的景德鎮反響非常強烈。該市曹健等五位律師組成誌願律師團,向法院提起訴訟,狀告兩個行業協會侵犯景德鎮的名譽權,索取精神損失費1元錢。隨後,其中一個協會又纖尊降貴,放下身段,與景德鎮市委市政府商量,借千年慶典活動給景德鎮一頂“千年瓷都”的帽子,而景德鎮方麵予以拒絕。

昆侖之巍巍,是皇家評出來的嗎?

長江之湯湯,是不甘寂寞者的唾沫堆出來的嗎?

我不禁設想,倘若景德鎮挪去了日本,島上的人們是否得像老祖宗一樣供起來?或者移去了意大利文藝複興的喧囂之城―佛羅倫薩,英國工業革命的心髒―利物浦、伯明翰,美國《獨立宣言》的策源地―費城……它們也會麵臨頭上的一頂“帽子”,如同孩子玩的飛碟一樣漫天飛來飛去?

好在中國還有尊崇曆史、浸淫文化的人士,有作者對“封都事件”論道:

聽說就是因為這“硬紙殼”燙著幾個銅色漢字的紅布麵、可以兩折對齊的一塊硬紙殼,和“薄銅片”一塊寫著“中國瓷都”四個字的薄銅片的誕生,景德鎮竟要組律師團去和“授予機構”打什麼“名譽”官司。實際上,這種官司,除了把政治性、服務性、公益性的權力對市場的不當幹涉合理化以外,除了把自己塑造成一出笑劇中的某個角色以外,不會產生任何效果。說到底,潮州瓷業的大發展是幹出來,不是靠舉“硬紙殼”舉出來、靠掛“薄銅片”掛出來的。 同樣,考古者在古“絲綢之路”的大漠中發掘出的不是衛生間衝水潔具,探險者在南中國海的沉船上打撈出的不是暗花壁磚,索斯比和嘉德拍賣行拍品名錄上那些價值連城的瓷品,也絕不會是仿大理石麵的防滑地磚……明此道理,景德鎮人何怒之有?那種人們嘖嘖稱奇的稀世珍品,那份珍藏在人們心底的神聖榮耀,豈是什麼機構能夠“授予”的,豈是打什麼官司能夠打出來的?(尚勁《旁觀“中國瓷都”之爭》, 2004年8月2日《光明日報》)

遺憾的是。在大大惱怒了一把的景德鎮,能夠省察導致“封都事件”內部深層次原因的人並不太多。

19. 景德鎮“變了天”嗎?

很長時間裏,人們無奈於這樣一個事實:內陸幹不過沿海,手工業幹不過機械化,仿古與藝術瓷的產值當然追不上日用瓷、建築瓷。概括起來,就是說今日景德鎮在國內陶瓷城市中GDP排位中江河日下,是無可追逃的宿命。

是的,在經濟總量、固定資產投資、招商引資等主要指標如焰火一樣在中國大地上隆隆炸響之時,那天空上絢麗繽紛的光芒,不但讓官員們齊刷刷地仰而視之,也極大地攪亂了平民百姓的視線。否則,就很難解釋那些年裏有那麼多人如被獵人追趕的野兔一樣奔去珠江三角洲、長江三角洲水泥與金屬的叢林,而鮮有人如李見深、黃茂軍一樣,作人生旅跡的反向移動……

景德鎮遭“封都事件”羞辱,其實並不僅在GDP的落後,而在於這座城市的確彌漫著危機。當然危機與摘帽是兩碼事,中國近代以來危機深重,禍患累累,可世界上有誰能摘去其“文明古國”的帽子?景德鎮的危機,表現在種種利益關係如同巨蟒一樣擠壓的天際線下,太多的亂象跳躍不已,恍若七八月裏田邊的蚌錳,可這座城市大多的人們對此熟視無睹―

亂象之一:1995年以後,遍布大街小巷的瓷器作坊及民營企業,成為景瓷產品的主要提供者。而小作坊的最大弊端是資本薄弱,規模過小,產能不足,在技術研發上無力跟上時於七,導致以仿古瓷、藝術瓷為主,日用瓷工藝的研發、產品的創新幾乎是空白。要不,“文革”前的餐具、茶具,其款型一直做到現在;要不,市場上一有某種新款型出來,多少眼珠子紛紛餓狼一樣撲上去,幾個月的苦心設計,常常幾分鍾裏就被人仿冒,沒幾天時間,同類型的產品臭遍了大街。在景德鎮講知識產權、著作權保護,幾近雞同鴨講。曾經有幾年在景德鎮占盡風頭的環球陶瓷實業公司,2004年設計生產的陶瓷首飾係列產品,至少遭到本地上百家作坊與廠家的仿冒侵權,價錢由當初每件70多元跌至最後的每件5元錢。這是導致該公司資金鏈終於斷裂、倏忽來去的主要原因之一……

在有人曾過度形容的一個“小偷橫行的城市”,便給了來自外部正凱敘的“小偷”們以可乘之機。全國乃至世界陶瓷市場上大肆仿冒、盜用景德鎮陶瓷外觀設計、知名商標和名人名作的案件屢見不鮮。如江西省玉風瓷廠設計生產的“公仆杯”,獲得國家專利局授予的外觀設計專利權後,曾被大肆仿冒,並以低廉的價格在本地和外地市場上銷售;張鬆茂的《春江花月夜》瓷板畫,被北京某工藝公司假冒,並高價出售;江西省陶瓷工業公司持有的“龍珠閣”牌著名商標,被本地也被外地陶瓷生產企業屢屢侵權,貼上該商標標識在國內銷售,甚至出口到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