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象之二:成千上萬家作坊、民營企業,猜集在一座並不大的內陸城市裏,卻沒有抱團取暖、共同做大的概念;有的是畫地為牢,坐井觀天,能夠混到肚子回圈圓便心滿意足。有的單兵突擊,野蠻生長,屢屢幹出老虎吃天、天沒咬著卻斷了自家脊梁骨的事情。上世紀90年代末到本世紀初,在國內許多城市裏,都見景瓷如過季的大白菜一樣在商鋪一角,或幹脆在地攤上賤賣、甩賣的一景。幾個人,一張桌子,一幅紅布,百十件瓷器,就能叫“景德鎮精品瓷器大展銷”。將半人高的粉彩、青花或釉裏紅的大瓷瓶擺在前麵充當“門神”,裏麵則大大小小地堆滿淩亂的餐具、茶具和其他陳設瓷。有的其實是異地產品,猶如不管哪個湖裏的螃蟹,到阿慶嫂的春來茶館邊的湖裏打個滾,就喊“正宗的陽澄湖大閘蟹”,他們仍是要打著景德鎮的招牌做生意;有的還不是景德鎮人,而是撫州、贛州等地從田裏上岸不久的農民,差旅中的辛勞,風塵裏的吃喝,大錢賺不到,總能夠賺到幾個碎銀子,要比伺候莊稼為好,還捎帶著看了各路風景……
聽著儼然不是對方在“割肉”、而是自己在“割肉”,這低得令人生疑的價格,看著那些蒙滿塵灰、積壓擠縮像一群倚門賣笑的老妓女在盼著顧客光臨的瓷器,大凡所有略微了解些曆史的過往國人都會想:這是怎麼了,是景德鎮瓷器變了質,還是景德鎮“變了天”?
如是的場景見多了,景瓷在國人消費定勢上的遭拒絕,景德鎮在國人文化思維中被視為四處飄零的破落戶子弟,便是遲早的事了……
這股外出展銷的熱潮,還蔓延去了國外。部分作坊、民營企業,或下崗人員,通過因私渠道出國,在國外以地攤方式銷售陶瓷,規模迅速擴大。當時全市有近萬人辦理了因私護照出境或擬出境展銷陶瓷,加上景德鎮周邊地市人員,約有數萬人參與或準備參與這一活動。前期出國展銷,由於景瓷在國外華人華僑中的巨大影響力,部分出國人員賺到了錢。以後隨著人數不斷增多,許多國家的市場逐漸飽和。更有形形色色的中介人,巧舌如簧,將各自國家的陶瓷市場說得花好柳好,遍地黃金。他們多是華人,但在宰起同胞來決不手軟。出國以後,情勢卻大出所盼。以南非為例:
2002年裏,景德鎮有三批共32人,先後攜20個貨櫃抵達,每人向組團者交了6.6萬元的“參展費”,組團者則向南非的中介人―個馬姓女士交了30萬元的中介費和邀請費。經過一番努力,第一批的5個貨櫃瓷器在開普敦隻銷售了一半。第二批7個貨櫃抵達約翰內斯堡,參加南非一年一度的“蘭德展”。可整個展覽期間,僅出售了4萬多蘭特(I美元約合7.5蘭特)的貨物,僅占瓷器總量的1%、但參展費就花銷了十幾萬。此後,又有第三批8個貨櫃運到。據南非從事瓷器經營的行家介紹,他們往年一年隻進口兩個貨櫃的中國瓷器。理由很簡單:這裏的白人對中國文化缺乏了解;黑人階層大都貧窮,自然不可能投資瓷器這類藝術品。南非華人說是有20萬,其實才10萬左右,而且大多是新僑,處於創業階段,眼下住的還是租來的房子,怎會來買瓷器?
這年9,10月間,南非的幾家中文報紙上,常能看到景德鎮瓷器“全麵大特價”“不計成本銷售”之類的廣告。中秋節之夜,一輪玉盤下的南非黃金城―約翰內斯堡,32個景德鎮人同處一室,仰望圓月,想起眼前折戟沉沙、有家難歸的處境,不禁潛然淚下,幾名女士失聲痛哭……
如此清況屢屢發生,導致無錢回家,回了家也傾家蕩產,更有甚者在自砸景瓷品牌外,又毀了城市形象:許多組織者和參展者在銷售不利的情況下,到我使領館鬧事,要求使領館幫助銷售貨物,甚至以絕食、靜坐、跳樓相威脅,在國外造成了惡劣影響。江西省有關部門、有關市縣,特別是景德鎮市派了JL十個工作組,專門赴國外處理非法展銷事件,牽扯了中國駐外使領館大量的人力、物力,影響了使領館正常工作。
與此同時,地攤式的低價傾銷,對景德鎮正常的陶瓷出口貿易構成極大的衝擊,非法出國展銷猖撅的那段時間,東南亞地區在景德鎮的陶瓷國際訂單兒乎為零。東南亞是華人華僑比較集中的地區,有著幾百年經商傳統,景瓷上《龍鳳呈祥》《花開富貴》《梅妻鶴子》等圖案。總是常見常新。但原本與景德鎮保持穩定貿易關係的商家,經此事後好幾年裏視做景瓷生意如做白粉生意,唯恐避之不及……
亂象之三:景德鎮一度被形容為“小偷橫行的城市”,也是“大師半邊城”的城市。
根據較近的一份官方統計,景德鎮前五屆“中國工藝美術大師”有23人(第六屆即將頒證的有6人),兩批“中國陶瓷藝術大師”27人,五批“江西省工藝美術大師”共74名(其中部分晉升為前兩類國家大師),“景德鎮市工藝美術大師”26人。此外,還有一些協會、機構推出的“中國陶瓷藝術大師”‘“中國陶藝設計大師”“世界陶藝大師”“中國陶藝大師”“收藏家喜歡的工藝美術大師”“民間工藝大師”。一時間,“行貨”“水貨”“正版”“山寨版”、打折、不打折……不是“子彈飛”、而是“大師飛”,如同在巴黎的大街上看時尚與美女,頸脖子得轉到抽筋。一份景德鎮藝術陶瓷業內人士的非官方統計,加上在其他省份評I二的大師,如今的景德鎮,省級以上大師就有300多位。
在亂花迷人眼的大師中,普遍認可的是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其次是中國陶瓷藝術大師。1979年,如今已是91歲高齡、集詩書畫造詣於一身的王錫良,成為第一位景德鎮的中國工藝美術大師。當年並非叫“大師”,而是稱“中國工藝美術家”o 1988年評第二屆時,有著中國陶瓷美術界“全能畫師”美譽的張鬆茂、曾任景德鎮陶瓷學院黨委書一記與院長的秦錫麟等少、人選。當時有些人就提議不應叫“‘大師”,這樣叫終究要毀了人才。因提議者人微言輕,“大師”從第二屆起便這樣沿用下來。不管稱不稱作“大師”,他們及此後幾屆人選的王隆夫、劉遠長、李菊生、張育賢、戴榮華、王恩懷、熊鋼如等人,還有沒有“中國工藝美術大師”稱號,卻是首屆“大師”評委的景德鎮陶瓷學院著名教授、陶瓷藝術家周國禎先生,以及同樣是該院著名教授、實力派學者型藝術家鍾蓮生先生,他們被稱為大師,應無異議。
對景德鎮陶瓷曆史與現狀了然於胸的原景德鎮陶瓷學院副院長、現景德鎮學院院長陳雨前先生評價道:
他們是高舉著窯火聖火讓景德鎮走得很遠的一些人。在當初國家並沒有給這些藝人、藝術家以很好條件的日子裏,他們靠著自我奮鬥崛起。然後在一個逐漸安定的社會環境中,取得了很高的藝術成就。他們不但身懷絕技,也很有道行修養。其中有的人,不但是優秀的藝術家,還是念念不忘這座城市發展的戰略思維家,可稱之為景德鎮的良心。看起來大師光環誘人,其實國家對這些人是重視不夠的。如果真視他們為國家的精英、文化的泰鬥,就不會如趕鴨子一樣將他們都趕去市場,而應該加倍嗬護他們逐漸走向倒計時的光陰,將他們保護、組織起來,讓他們的作品不僅僅是被私人收藏,而是更多地走進博物館、影劇院、市民活動中心,給陶瓷藝術和這座城市留下一些寶貴的精品佳構。
江西省工藝美術大師,則是從1995年開始第一次評選,由江西省工信委及省輕工行辦等部門組織,迄今已經舉行六屆。2001年以後,江西省工藝美術大師的評選人數呈幾何倍數增長,由2001年的第三批19人,猛增到2012年的第六批86人。第六屆評選時,景德鎮初選的時候有190多人報名,通過現場考試,最後選定了前65名報省裏參與評選。當時的市長劉昌林親自把關,苦口婆心,力挺公平正義,據說在省裏還拍了桌子。最終出來的結果卻有一些連景德鎮的初選都沒通過的人,戶口調動之快幾近發送手機短信,經其他地市報名到省裏,最後評上了大師。而評選的名額也從最初宣布的要評56人,之後加到80人,再到最終名單的86人。
在景德鎮,圈裏流傳著這樣的說法:“百萬買一個省級大師,千萬買一個國家級大師。”恍若一場豪賭,為了當上“大師”,有人不惜傾家蕩產、賣房賣車,甚至借高利貸。“也有花了1000多萬沒評上,一夜白頭的,”一位不願具名的圈內人,如是告訴《中國經濟周刊》記者,“殘酷的競爭現實催生了中介人生意。中介人一般會告訴參評人,他認識某某領導,有什麼樣過硬的關係,可以去疏通。就在沈浮得知自己沒有被評上之後,接到了一個電話。對方在電話裏告知沈浮,給他50萬,他可以幫忙找關係。‘他說認識評審小組一個領導的侄子,可以幫忙操作。’但沒想到,到淩晨I點(那位領導)家裏還坐滿了人,都是沒有評上的……”(郭芳《瓷器的官場生意》,《中國經濟周刊》 2013年第7期)
“大師”,或稱“泰鬥”“宗師”“巨孽”“巨星”……不僅僅是在景德鎮,很多年裏,在國內的許多城市、各個領域,都成了一個成分複雜、意蘊也複雜的社會生態。其中,既有孔雀開屏,又有烏鴉亮翅;既有獨步風雲,又有邯鄲學步。山珍海味與雜碎下腳料,都能到“大師”的這道火鍋裏滾一滾,沸一沸。或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或是一邊偷著樂的嘲諷。既有人視之為台風來了豬都在天上飛,為評上個“大師”費盡心思,還不如去和兒子、孫子吃餐團圓飯;也有人視如一座金礦,一旦拿下,身上每個細胞都舒暢得死去活來。或可緩解世人對於文化潰敗的憂心忡忡,預示著一片中國文化複興的熙明氣象;或如顧炎武所言:“國將亡,聽於神”,真是大街上幾片葉子落下來也可能砸到一個“大師”。那麼,這五千年文明的氣數也快盡了……
不論怎樣評說,景德鎮確實存在著一個“大師生態”,而在這個生態裏,緊接著大師多的,就是大師貴。
大多數情況下,大師的作品容易賣出高價錢來,不同級別的大師價格差異巨大。一名省級高級工藝美術師在評定省級工藝美術大師後,其同樣等級的一件作品價格要上漲2至4倍;而一名省級工藝美術大師,在評定為國家級工藝美術大師後,其同樣等級的一件作品價格要上漲5至10倍,而且一年一個價。2009年,張鬆茂的一塊《國色天香》粉彩瓷板拍出67.2萬的高價。僅僅兩年後,2011年12月,在北京昆侖飯店舉行的北京萬隆20H秋拍名家繪瓷專場上,張鬆茂繪製的另外一塊《國色天香》巨幅瓷板,以1165萬元成交。這刷新了他本人作品的拍賣紀錄,也開創了中國當代藝術陶瓷千萬元時代。2013年之前,國內拍場上景德鎮的大師作品價從幾萬元到幾百萬元不勝枚舉。王誌剛先生曾戲言說,每回大師的評審,其實就像物價局開聽證會,評一回漲一回……
又有大師富。在連樊家井有千萬資產的人都不算稀奇的景德鎮,大師們坐擁幾千萬甚至幾個億資產,似無懸念。大師多有別墅,少則一處,多則兩三處。出門多以“奔馳”“寶馬”“奧迪”“雷克薩斯”代步。不過著裝上多低調示人,與一身名牌、金光閃閃的“土豪”們有顯著區別。在菜場裏碰見過自己提著個籃子、悠悠走著的劉遠長,看上去就是這城市裏一般靠退休金吃飯的老頭……
人上一百,各形各色。私底下,有的大師紙醉金迷,夜夜歡歌,抱擁玉人。其作品屢以“槍手”施工,最後添上幾筆,簽個名就成。有的大師白發皓首,仍不倦創作,追求創新。其身影經常出現在省內外各種社會慈善活動中,或無償提供精品佳構,或當場捐出現金―漢川地震、舟曲泥石流、玉樹地震、雲南旱災、本市洪災、雅安地震……場場必到。看本地報紙,屢屢有王錫良、張鬆茂、劉遠長等大師扶貧濟困的報道。已82歲的周國禎教授是古道熱腸之人。14歲花季少女鮑雪晨與病魔鬥爭十餘年,從未放棄求生,因家境貧寒,無力去上海診治。他在本地報紙上得知,親自去了醫院探視,為之落淚,捐出10萬元之後,又一一與戴榮華、熊鋼如、李菊生、何叔水、李林洪等大師聯係,組織一次慈善筆會義賣作品,以確保孩子診治費用無虞。在這座城市成立一個陶瓷藝術家愛心基金會,幫助更多需要幫助的人,這是周國禎教授多年來的一個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