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大師忙。忙於創作創新的也有,但具常態的是,一忙掙錢。2011年,上海《東方早報))i己者采訪某大師的一個多小時裏,大師幾乎沒有抬起頭,而是嘴不停、手不停地畫了7個瓷盤子。按其市場行情,產值約有10萬元。二忙於各類公務活動、演講、出國、評審、接待等。三忙打假。該記者在一位已退休大師王恩懷家采訪時,年邁的老人在嘉德拍賣的圖錄中看到了仿品圖片。現場電話溝通後嘉德經理立刻表示撤拍。為了證明是大師之作,在景德鎮,銷售藝術瓷的商家大多為顧客準備了相應的“名人名作收藏證書”。他們自稱這類證書由本市陶瓷協會、陶瓷研究院等機構頒發,但實際上存在著大量私人印製的現象,並未通過有關部門印證……
讓一些大師費盡心思的不在作品,而在官員,他們非常樂意與官員交往。
一是在通往大師的崎嶇道路上,若有貴人相助,這道路很容易就鋪上了一層進口瀝青。二是若自己有作品獲得哪位高級別領導的青睞,在該領導治下的地方或部門,這份青睞便有著心理“導遊”的作用。官銜由高往低,各層紛紛仿效跟隨,以顯示自己和上層誌趣相投,大師的其他作品隨著水漲船高。而大師為了保住這個“景點”風光不敗,往往會在自己的工作室、畫廊、客廳、宴會廳裏,掛上與高級別領導或政要的合影或留影。這類大師的口頭禪是:哪位大領導或大領導的夫人鍾愛自己的作品。三是官員中意大師的某件、幾件東西,有時大師直接就送了。不送一般也不會自己掏錢,省級、國家級大師的作品動輒幾十萬、上百萬。但官員來了,買單者也就來了,或當時如影相隨,或不久翩然而至。買單者當然是有請托地塊、招投標、貸款等事宜的房地產商、民營企業老板。不少官員也樂意與大師來往。鼎盛時期,由省城或京城來的要員,兩天便有一位,可與設在該市的昌河飛扣L公司試飛的新型直升機起降頻率媲美。
與大師交往,對某些官員而言,一能表現其清雅俊逸的不凡素養,禮賢友士的平易風範。二是兩袖清風登門,出門時卻多有斬獲。盡管買單者能以低於市場價位很多的價格拿到大師的作品,但不會有次品、鷹品。當藝術品收藏,放在家裏長年鑒賞亦可,遇適當機會變現也成。9年前,廣東一位官員買了一塊大師畫的瓷板。當時的價格是13萬元,9年後賣出去是238萬元。三對某些行賄、受賄、索賄多有曆練的官員來說,深曉大師們的瓶子在官場上的‘’潛行情”.為力、什麼事,找何種級別的領導,大約都有著一個與之相匹配的送瓶價位。送大師們的瓶子,有心收下的領導也有膽不會拒絕。一旦東窗事發,不像其他東西,價格一問市場便知;瓷器這東西價格彈性巨大,可高可低,見仁見智。漢語的表意係統發達,由此可見一斑,很快就有了對應的詞組“雅賄”。傳說,曾有紀委的辦案人員,就某個官員受賄的瓷器專門到景德鎮找作者本人核實。根據這位大師的市場行情,那位官員收受的瓷器價格已經飄升到了500萬元。那位大師回複紀委說,這瓷器也就值5000元吧。之後,隻能不了了之……
在由權力尋租、官商共舞支撐起來的大師作品熱銷市場,宛如幾道詭麗、豔紅的晚霞,出現在景德鎮的天邊。晚霞雖好,終究要被西山吞去。十八大之後,中央“八項規定”“六項禁令”“反對四風”相繼出台,公款消費得以阻擊,以傳統高檔保健品和煙酒為主的字L品市場一派黃葉飄零,再暖昧、模糊的藝術品“雅賄”,也漸漸浮出水麵。根據景德鎮的官方統計,20ro年全市藝術陶瓷年產值為50.9億元,2011年達到63.75億元。而2013年,這一塊產值減少了大半。
似可提到的亂象,還有收稅之難。
成千上萬個注冊、未注冊的作坊、商鋪,像樊家井那樣,如在廢棄了的防空洞裏培育的白花花的平菇,不見陽光,一手接錢,一手交貨,無力監管,如何交稅?按說大師、準大師引人注目,收人也豐厚,交稅不成問題。但錢大把大把地進了保險櫃,又要大把大把地從保險櫃裏往外拿,於人性來說總不會是一件愉悅的事情。否則,比爾·蓋茨、李嘉誠……不會隻是國內富人階層說了多年的“理想”,早成了落地生根的現實。
2012年初夏,景德鎮開始申報第六屆江西省工藝美術大師,有一條規定,除需專業技能儲備外,還必須提供近一年來的納稅憑證,且納稅額須達到5萬元。截止期為5月20日。結果,這一天晚上22時許,辦稅大廳依然燈火通明,已申報的158人共繳納增值稅365.63萬元,其中補稅248.巧萬元。相關報道中的如此一個細節,也透露出:真要“掛弦”,得等鬼子進了村;真要“撒鷹”,須見兔子跑得歡……與總體上“富廟窮和尚”相反,景德鎮是一個“窮廟富和尚”的城市(自然小“和尚”們還遠未富起來),比起江西省內其他城市來,市政建設顯得滯後,與此不無關係……
倘若說,“封都事件”是讓景德鎮蒙羞,在我眼裏―上麵提及和未及提到的諸多亂象,則是景德鎮的“自辱”了。
有時寫作累了,站在窗口前,俯瞰一輛輛公共大巴在昌江大橋上川流不息,車身上大都有“大器成景,厚德立鎮”“幸福城市,千年瓷都”的巨幅標語。前者是官方製定的城市精神、後者是這個城市曆史與願景的概括。我想,不打破“那如同巨蟒一樣擠壓的天際線”,這兩條標語大概就隻能永遠趴在車上看江景了……
仿古與藝術陶瓷的畸形發展,顯示了景德鎮瓷業結構的逼仄,產品銷售方式的原始與粗鄙,以及對官商階層的一度逢迎,離民本市場就自然漸行漸遠。再有,某些“大師”作品高得離譜的價位與手工環節大量廉價勞力的巨大反差,共同導致了社會風氣的浮躁,城市精神的淺薄,貧富階層的彼此冷漠。對“景德鎮”這塊經曆千年風雨仍熠熠生輝的金招牌來說,尤為致命的是,還導致其核心競爭力―傳統手工藝的衰退。
過去的手藝人不斷地精益求精,不達極致決不罷休。如畫青花,得要用不同的筆,粗細不一樣,羊毫、狼毫等不一樣;料盤、料碟、料水也不一樣。在不一樣的青花繪畫中,見“性格”,見“體溫”。一個看似簡單的青花,從元代到現代運用了600多年,卻魅力不絕,創造了無與倫比的精美藝術珍品。現代有如此豐富的顏色材料,卻未必能做出一道令人驚豔的瓷藝大餐,因為現在並非少數人,在趨同中不斷地去除“性格”,泯滅“體溫”。不但工具減了,手法減了,連揚名中外、葷葷大端的72道工序,時下能減的都減,直接買來白胎在上麵畫畫的比比皆是。而白胎,有很多是從唐山調過來。唐山的白胎便宜,從唐山運到這裏,加運費都比在景德鎮買便宜,因為那是機壓胎,不是手工胎。買來畫好交窯主燒製就成,而後者能燒8小時過得去的,不會燒足12小時;能燒12小時過得去的,不會燒足16小時。前者對瓷材本身的好壞並不看重,或許幹脆也不懂。然而不同的瓷土,不同的燒製工藝,在質量和色樣、釉麵上的區別,何止以道裏計!
一件單色釉陶瓷如果沒有紋飾,照樣可以是一件完美的藝術品。早期的官、哥、汝、定、鈞瓷,大部分都沒有紋飾。陶瓷藝術絕不等同於繪畫藝術。而當下,能夠在紙上畫畫的似乎就能夠在瓷上畫畫,在景德鎮待上幾天、個把星期,畫上幾個瓶子,儼然就成了瓷藝大家。甚至畫畫也做“減法”,什麼快畫什麼,市場好賣什麼畫什麼,似乎人的十二屬相之外又多增了個“金”,放個屁都會有金屑子噴出來……北京、上海等地一些院校的美術老師來了以後,去一些工作室裏一轉,陶瓷工藝的神奇感頓然消失:如此這般還用來景德鎮幹什麼!在此請幾個師傅―拉坯的、修坯的、施釉的、燒窯的回去,再建個窯爐,他們自己隻管在瓷上作畫,然而每個月都有一窯瓷器出來―此種玩法在國內各大美術、工藝院係已然普遍。這樣的瓷器卻失去了景德鎮瓷的基因,背離了傳統禦窯工藝的核心價值,猶如膠原蛋白也可以堆出一個女人臉蛋一時的豐腆、豐潤,但這樣的臉還是出自於生命的肌理的臉嗎?
於是,令行業資深人士尤感不安的是―
這幾年裏全行業人力資源在向裝飾繪畫這一工藝環節積聚,而原料、配釉、成型、設色、分水、燒成等重要工藝環節後繼乏人。可以舉的一個例子是,向元華不久前剛在公司攣窯了。所謂攣窯.指砌窯和補窯。柴窯每燒一百多次,爐窯就要重新砌築。攣窯全部用手工操作。如砌築20多米高的窯囪,不使用模板、吊線,僅憑經驗一圈一圈往上砌。每砌完一段,在囪的內外壁表層糊上一層黃泥漿,看似粗糙.實則堅固、耐用。難度最大的,是在砌築窯爐的拱形頂部。傳統上攣窯技術傳子不傳女,攣窯師傅不在公開場合談及技術問題。目前景德鎮僅有兩位攣窯師傅,年齡都70歲多了。在“元華堂”攣窯的那幾天,兩位師傅一人帶個兒子在現場,不時老子忙得手腳不停,兩個兒子蹲在地上畫棋盤走五子棋。向元華見了自然不高興,說:“你們爸爸的技術一定要學到手,可不能失傳了。”兩人如打濕了羽毛的鶴鶉,頭都不願抬,一人邊動棋子,邊說:“學那幹嗎?學它我早餓死了!”
“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真有些婦孺皆知的意味了。昌江邊有一家規模不小的“金陽光養生會所”,我去做過好多次足療。漸漸成了熟人的女技師的兒子14歲,還在樂平讀初中。我問她:“兒子將來幹嗎?”
“初中一畢業,讓他到景德鎮來學畫畫。”
“讀到大學不好嗎?”
“兒子讀到大學,我都做不動了。再說讀了也不一定能賺錢。不如趁早出來,在景德鎮就畫畫賺錢!”
必須強調的是,這座城市“自辱”之曆曆亂象,大略能在本書得以呈現,遠非“眾人皆醉而我獨醒”。
在景德鎮采訪、寫作的三個月裏,關於這座城市步步揪心的“自辱”、曾山重水複的困境,如同對於這座城市從千年歲月裏奔湧出來的偉大,老路老屋幾乎每個角落裏都在冒出的魅力,有太多的人說了太多的話,前後累壞了兩名速錄員,我沒有可能全部呈現給本書讀者。其中,不但有章武、黃茂軍、王誌剛這樣遇見“不平”必佩劍而來的“文化俠客”,葉文怡這樣來自千裏、萬裏外的“景漂”,率領著一個團隊正精心打造“景德鎮學”學術高地的陳雨前這樣的優秀學者,還有本土的大師、陶瓷藝術家、作坊工匠、商鋪老板,以及在昌江邊上一邊聽著老曲一邊曬太陽的下崗工人……
當幾乎所有的中國人都刻骨銘心於“文革”是一場千古浩劫時,中華民族就有了踏上一條改革開放新途的曆史性機遇;
當幾乎所有的被采訪者,都在審視這場危機之時,這座城市的又一回大運,連同歲月雲煙裏那塊將被再次拭亮的金字招牌,可能正在向我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