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說給全球聽的中國故事
各種膚色、各種語言的“景漂”們的到來,將喚起這座城市的集體記憶:千年的韶光裏,大多數歲月,景德鎮是帝國皇冠上的一顆鑽石。帝國臣民們靈魂的底色,是遙遠的西方對於東方的綺麗的想象與傾情膜拜,人類文明史與世界貿易史上的龍吟鳳翔的一節。底氣由此而來,大氣由此而來,尊嚴由此而來。在一個全球化的視角下,哪些該做的和哪些不必做的——了然於胸廓,也由此而來。
25. “陶溪川”,溪入川,川彙海
一粒種子從樹上落下來,被一陣風吹到某一處土壤,陽光、雨水讓種子發芽、灌漿,迅速成長起來。看起來這一切都是偶然的,其實冥冥之中存在某種必然。
景德鎮的眾多品牌茶具,在國內外中高端市場上打出了一片天下,是這樣;
“功夫小瓷”,如熊一樣出沒於國內陶瓷教育這片大有作為的大森林裏,是這樣;
景德鎮的學人們對於這座城市不倦而又新鮮地書寫,是這樣;
過小明走出自家佛堂,執著地將一片莊嚴天地、慈祥普照搬去世界,亦是如此。
大約2000年始見青萍之末,2006年漸顯氣候,如今已山雄水闊、蔚然大觀的“景漂”現象,也看似偶然,其實必然。
在曆史上,景德鎮就是一個“工匠四方來,器成天下走”的地方,從來不見一段圍牆。若10萬人一起畫國畫、油畫,“飛流直下三千尺”,其價格大約跌近手紙;可10萬人一塊從事陶瓷,起承轉合,波瀾不驚,頗顯氣概,這是一個極具包容海納的行業。而且,這座城市也從未布敵意的堡壘,從新安畫派人景,相傳至今凡六代矣。期間,程門、金品卿、潘陶宇、汪曉棠、“珠山八友”、王步等一串串閃亮的名字,將中國寫意、中國工筆、西方繪畫明暗關係、結構等等引人陶瓷,本土的陶藝大家和本地院校的師生,也一直試圖給這座工藝美術之城帶來發展上的飛躍。可以說,厚實的手工業如一隻悠悠千載的烏龜,烏龜的脖子卻總在殼外轉悠,豈會無視大地上春日的氣息、黎明時草木間的露水……
作為世界陶瓷人的“麥加”,景德鎮有絢爛的陶瓷曆史與文化,宛如一座夢幻般、迷津一樣的巴比倫城堡,“工無所不用其極,技無所不用其絕,料無所不用其稀”,技藝超群的匠師和大量廉價的勞動力;再有大都廢棄了的國營“十大瓷廠”,其大量遺存,無不喚起今人對父輩們已逝去輝煌的接續之心。現在僅雕塑瓷廠的老廠區內,除樂天陶社,就有近百家名人工作室、藝術家工作室和相關機構設置……
現實的內涵則是,在中國對外開放二十多年後,國內年輕的藝術家們在學習西方與反叛傳統的過程中,開始意識到傳統不容拋棄,應代之以現代性去重構傳統,讓傳統的符號在重構中展示出新的魅力。於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卻在“燈火闌珊處”―千年窯火下的景德鎮,開始成為新藝術新形式的試驗場,不僅是本地的陶瓷學院,國內各美術、工藝院校的教師、畢業生,還有來自國內外追求變革創新的藝術工作者、陶藝家,也紛紛到此試水、駐紮。不同文化背景、創作思想的人們,在此演繹著、也分享著彼此的華彩樂章。“在國外,如果你跟別人說‘我今天會去中國’,第三個人一定說‘是到景德鎮去吧’。”樂天陶社董事長、英籍華人鄭偉,如此解釋為什麼越來越多的老外現在選擇到景德鎮來。
如果說北京“798”藝術區已成為當下中國思想新銳、個性鮮明的藝術家的“夢工廠”,那麼,景德鎮則像是全球化時代下文化與藝術重新組合、深度開拓的一塊“飛地”。滿懷熱情和憧憬到此“飛地”的,不僅有大量陶瓷藝術的參與者,還有眾多陶瓷文化的評論、推介者,陶瓷經濟的營銷、衍生者。與北京“798”藝術區不同,人們到景德鎮來,或許一開始都是來玩的。轉著轉著,像喝茶一樣品出了意思,發現了眾多的機會,就變成了小住,接著還想租房子長住下來。因為私宅太多,成功人士大概都隱居去了郊外,市區中心街段的房價在去年也不過每平方米4000多元……
特魯迪,加拿大紅鹿學院的教授,第一次來景德鎮是三年前。那時她應邀在上海的長壽公園做青銅雕塑,偶然遇到了鄭偉。在鄭偉的介紹下,她來了景德鎮。這座城市裏有近10萬人從事陶瓷行業的事實,讓特魯迪感到震驚!但與中國其他城市比起來,她覺得景德鎮不鬧,尤其是三寶國際陶藝村那一片,老僧立定般終日緘默著的丘山,陽光伴著樹葉翻動的簌簌聲,墉散地在小河上走著午後的悠長,有點像加拿大家鄉如同油畫一般的小鎮。藝術家需要這樣的寧靜,內心感覺很親切,很妥帖,可以不受幹擾地專心做自己的作品。她身高1.8米多,這種牛高馬大的體形要在中國買件合適的衣服比較困難。她幾次去東門頭一家裁縫店定做衣服,喜歡上了中國元素躍動的旗袍。走在路上,常碰見創作過程中與她打過交道的師傅們,他們熱情地跟她打招呼。她倍感親切,“被人記住的感覺很好”。
鄭雲一,安徽祁門清口人,別號雲逸、石頭、石道人。1993年在北京圓明園畫家村學習油畫,2002年至休寧鳳凰山研習國畫與陶瓷,2006年來景德鎮,也落腳於青花瓷至今。他傾心用青花瓷表達自己對徽州老宅或徽州古村落的敬重和理解。“當雲一為他的青花吹上透明的灰釉,再經1300℃左右的高溫燒造之後,他找到了自己的表達語言。青花與墨色一樣飄搖著江南的煙雨,釉變之於瓷土如墨韻之於宣紙,同樣可以如泣如訴黛瓦白牆的斑駁淒迷。而且比起水墨濃淡的變幻,青花色階在高溫釉下的表現力更為瑰異,更適於表現舊物風貌”(李冬君《青花裏的鄉愁》,《名作欣賞》2012年第12期)。他筆下還往來著市井李漁,或是山裏張岱,在夢裏他和兩人一起喝酒題詩,“你一杯,我一杯,從天亮到天黑,分不清東南西北,且忘卻自己是誰,再吃他三杯。醉醉醉”。盡管對他的作品好評如潮,他還千裏之外任著安徽省工藝美術學會陶瓷研發中心主任.操持著一所景德鎮一品徽州會館,可他拒絕被人稱為藝術家。他覺得什麼都是虛的。他理解,人啊拿掉三寸呼吸,再怎麼顯赫也與狗屎無異。那世上有真的嗎?他說有,比如跟兒孫一起吃頓飯就是真的……
藤盯,原名徐昊,詩人、畫家、篆刻家。《滕王閣序》裏有“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一句,其先祖便是史稱“南州高士”(南州即古豫章郡)的徐孺。至今南昌還有一條街叫孺子路。在國內最美麗的城市杭州,他本有賢妻、愛女、名車、豪宅。2004年他告別這一切,隻身來到景德鎮,實現自己多年來一個夢想:傳統繪畫無法長久保存,故宮裏也不過保存兩三百年,其後不是化了,就是破了,後人還能見到王羲之、閻立本、吳道子的原作嗎?時間是把殺豬刀,不但抹去了男人女人的芳菲年華,更抹去了中國文化的巨匠。而陶瓷具有人類視覺藝術中靜態凝固保存時間最長的物理特征。據科學測定,陶瓷在常溫下可存萬年。但陶瓷繪畫複雜的釉層關係,讓有誌於此者望而卻步。他想研究出一種全新的陶瓷繪畫顏料―“泥中彩”,用他的表述是“料在釉中.釉在泥中,泥人畫中”。在他眼裏“泥中彩”可能是將陶瓷繪畫藝術過渡到人類視覺藝術所公認形式的橋梁之一。一位藝術家,其視野跨越去了藝術之外的物理、化學、材料學等領域,如同“竹林七賢”的稽康《琴賦》裏所寫的“手揮五弦,目送飛鴻”,撥著琴弦,眼睛卻看著天上的鴻雁……
2010年10月,“泥中彩”研製成功,章武評價道:“橫亙於景德鎮和藝術世界之間那道看不見的‘工藝’城牆轟然倒塌,景德鎮的陶瓷藝術版圖隨之驟然擴大。”此前長發披肩的藤叮,有幾分像落拓不羈的稽康,常年睡在三平方米的廁所裏也毫不介意。此時如迎娶新娘子進門,他買了一棟房子,作為“泥中彩”研究院。幾年來,他以敦煌研究院特聘研究員的身份,在陶瓷上保存已經風化沙化嚴重的敦煌壁畫。我在他的工作間看到,在敦煌45窟局部臨摹來的小樣上,畫上去是什麼顏色,燒出來也是什麼顏色。其以古複古程度可直逼現場,包括劃痕、裂紋,乃至千百年來的蒼蠅飛過留下的屎斑,都曆曆可見。壁畫上所有線條的空筋現象(兩頭顏色深,中間淺)也表現出來。完成這樣一幅陶瓷畫,一個人得畫半年。這個課題項目是一個嶄新的領域,通過對敦煌石窟藝術的保護,開拓出美術研究、文物傳承及複製的研究方向及成果,可能對中國乃至世界產生深遠的影響。藤盯還是南昌大學特聘教授,在藝術與科學技術結合的基礎上,籌備開設國內美術院校獨一無二的“新陶瓷繪畫專業係統”課程,並在景德鎮建立“南昌大學新陶瓷繪畫與科學技術研究中,自”,盡快將陶瓷繪畫藝術發展成為一種中國特有的視覺藝術門類。
我問他:你這“藤叮”的名字有什麼講究嗎?他告訴我,多年前他應邀做了一部道教藝術電視片的導演。在龍虎山拍完,當地一個領導說,離此百把公裏有個鬼穀子洞。(筆者注:鬼穀子,春秋戰國史上一位顯赫人物,“諸子百家”之一,縱橫家的鼻祖,精通謀略、武術、奇門八卦,教出了孫殯、龐涓、蘇秦與張儀等高徒。晚年在雲夢山隱居,一說此山在湖北的天門山。著有《鬼穀子))兵書十四篇傳世。《戰國策》裏有一節:戰國時期,燕國和齊國交戰,為齊國效命的孫殯為敵方所擒,鬼穀子前往營救,率領眾人一行下山。2005年7月倫敦佳士得拍賣會上,折合人民幣約2.3億元拍出、並創下當時中國藝術品在世界上最高拍賣紀錄的一個元代青花人物罐,畫的就是鬼穀子下山―老人家坐在由獅虎共拉的兩輪車上,後麵跟著兩個騎馬的武將,其中一個打了一麵旗,上有“鬼穀”兩字。)采訪車當即去了。洞在龍虎山東南貴溪冷水鎮境內的雲夢山,峰巒鬱峻,溪壑幽深,雲海鬆濤,氣象萬千。山洞裏有塊大石頭,人可以躺在上麵。洞口有棵相傳鬼穀子親手種下的藤,直徑兩尺多,比樹還粗。“我傻了,趕緊上去拍照。手一扶到藤,哢嚓,作孽了,掉了一塊,已經枯了,我心疼。可抬頭一看,雖然下麵枯了,但上麵藤枝就鋼釘一樣紮在那裏,真是生生不息。拍了照片後回到家反複看鏡頭,再想起我的老祖宗其實也是作田的人,就此得到我的藝名―藤田丁。”
劉威,北京人,2003年“非典”之前來景德鎮,自號老威堂主。在靠著昌江的一個山坡上買了兩畝地,蓋了四棟樓,一棟自住,兩棟作坊,一棟裏擺滿了這些年從國外搗鼓回來的中國瓷器。樓頂上種了辣椒、白菜、大蒜,養了兩條狗。樓上還有北京帶來的30多隻信鴿,還養了兩隻鶉哥、一隻葵花鸚鵡,會說“恭喜發財”。老婆跟兒子都在北京。國慶前我去見他,老婆、兒子、兒媳剛走,他一個人常住這座已然就是四合院翻版的大院裏。有兩個管家,一男一女,作坊裏的事男的管,家裏的事女的管,不用他操心。這裏隨之成了景德鎮的首都人民接待站,隔三差五,就有一撥愛古玩的北京哥們姐們到景德鎮來鬧騰。買賣用不著他陪,他隻管吃喝。大多要陪的是驅車70多公裏到都陽湖裏釣魚,白天送過去,晚上去接。時間長了,搞得他也見了釣竿便手癢……
劉威自稱是土八路,沒有係統地學習過陶瓷,靠自己一點點積累經驗,現在還算不得好工匠,但像宋世雄一樣,上場不一定能踢球進門,說球懂球,卻讓幾千萬國人心族大起大落,如臨現場。許多國外藝術公司和藝術家給他下單子,他說行,再由他開發、組織生產。在他眼裏,瓷具有無限的可能性:他院裏掛著的瓷石榴,鮮活得像剛從北京老家的樹上摘下來;三通四通的腳手架用瓷做比鋼鐵還硬,但不能倒著放,倒著放不小自就脆了;德國西門子公司生產的助聽器上的耳朵,是他的作坊用瓷做了再上色……
劉威還承接了兩件大型裝飾作品,一組是((l億顆陶瓷瓜子》。在他指揮調度下,有兩年裏景德鎮有1600名熟練工人參與,每一顆葵花子都要經過30多道工序,純手工製作,完成後用14.5米長的大運貨車裝了4車。展出在英國泰特現代藝術博物館渦輪大廳,有多半個足球場大的地麵上,瓷瓜子鋪上去有10多公分厚。開始是觀眾可以在上麵踩,後來偷瓜子的人太多,偷了拿到外麵作紀念品賣,館方就設置警戒線,隔開觀眾和瓜子的距離。可展覽4個月後,瓜子還是少了一多半。此後,劉威承製的再一組是《一萬五千隻螃蟹)),也有五六十號人做,分步成型.所有的腳歸腳,身歸身,再粘貼。做5000隻一批,一批得100多個模子,也做了近一年。下鍋和沒下鍋的一樣一半。後者活靈活現,碧青的殼蓋上水氣若隱若現,恍若剛從都陽湖裏撈上來;前者濃烈、火爆,看那顏色,老警們就直呼痛快!若不是怕崩了牙口,就要往嘴巴裏填……《一萬五千隻螃蟹》,先後在比利時、意大利、德國、美國、瑞士展覽,與上一組作品一樣,反響同樣熱烈。我看了相關報道、圖片後說:費工如此浩大的作品,策劃應其次,關鍵是做工啊,你可是幕後英雄!這位北京爺們道:不能說英雄,英雄是這座城市裏的了不起的工匠,我隻能說無名。我也不想出名,那沒意思,我隻想輕鬆,快活,我是個散漫的人,挺適合景德鎮這座城市……
白磊,上世紀90年代在江西省陶瓷研究所工作,曾任該所藝術室主任、總工藝美術師,其間在日本留學兩年。1990年獲全國陶瓷作品評比一等獎,1996年獲日本陶藝家協會會長獎,1997年獲日本東京都知事獎。其作品被國家博物館、國家工藝美術館、富樂國際陶藝博物館、日本恩巴美術館、日本武雄文化會館、日本豐田汽車、美國亞利桑那州陶藝協會、美國密歇根大學、美國亞利桑那州梅森學院等,及日本、韓國、美國、歐洲、東南亞和中國等大量私人收藏家收藏。現為蘇州大學藝術學院教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陶藝協會[AC會員―這個協會的會員在中國不到10人,其中另一人是他的弟弟、清華大學陶瓷藝術係主任白明。20多年來白明每年帶領學生到景德鎮創作、實習。
白磊似獨行俠,工作室悄然設在一家賓館的兩間房裏。家在蘇州,他一年有半年待在這裏。在這座城市,他最能交心的也不是大師、教授,而是拉坯、造窯、燒窯的師傅們。他的瓷板畫,簡潔、抽象、靈動,似山、如霧、若雲的寫意;又像秋夜地上浸透了禪意的月光,可以令人凝神、癡癡地坐著看上半天。他所需的瓷板與別人不一樣,後者都是有光的,他要的恰恰不能有光。按照畫麵要求,如果亮的話掛起來高光點太多,便破壞了作品的意境。他做不出這樣無光的瓷板,得求教、依靠師傅們。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師傅們的工作完了之後,自己做了作品的最後一道工序。在他心目中,他使用景德鎮的材料和工藝,在國內外拿了不少獎,這應該說是景德鎮獲獎。他對這座城市充滿了敬意。
像是交織而來的雨和風,在愛之外,白磊還恨著這片土地。他在日本的景德鎮―有田學習過。有田也經常有人來景德鎮“朝聖”。每當日本人表現出大失所望的麵容,他真想找塊磚頭將自己的腦袋拍了……在有田,每個陶藝家工作室的後麵,敲碎的瓷片都堆成了一片白花花晃眼的小山。他們做的杯碗,若發現有1個毫米的變形,必須敲掉,這是幾百年下來的天條律令。這在中國市場上卻算是特級品。有國人破壞了人家的規矩,以為這是商機,便偷偷進口到中國來。在碎瓷包圍了的有田,每一個作坊都一塵不染,開工前常見焚香淨手。小城裏有老街舊間,但決不會亂和髒,一切都幹幹淨淨,井然有序,明亮爽眼。他們像供奉神抵一樣供奉著自己腳下這座以瓷輝光的城市。在景德鎮呢?剛才說話還平靜如秋水的他,目光裏一下灑滿狗血,有幾分惡狠狠地說:如果我是景德鎮的領導,不要先去建多少高樓新房,搞這個工程那個工程,我一定要組織幹部,把景德鎮的街給掃幹淨了,把市政的各項秩序給整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