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戰
(1)
一個幽靈,一個災難的幽靈,在中國大地上徘徊。
這是一個危害億萬人民健康的幽靈,它的魔爪神不知鬼不覺地伸向每一個人,吞噬你的肌體,消磨你的精神,要把你拖進死亡的深淵。這個幽靈就是一病毒性乙型肝炎。
聳人聽聞吧?不,請看一看醫學專家們提供的資料:我國已成為乙型肝炎的高發國。國內乙型肝炎表麵抗原攜帶者占總人口的8.83%。就是說,10億多人口中攜帶乙肝病毒者有1億多人。現已患肝炎的有2800多萬人。每天都有相當數量的新發病人,而且乙型肝炎已有向肝硬化和肝癌轉化的趨勢。1300萬中國人正受到乙肝病痛的嚴重侵襲。這是名副其實的“國害”。
與人民休戚相關的中國白衣戰士,10年來和國外的同行們,同這個災難的幽靈進行了不懈的鬥爭。他們幾乎使用了西洋醫學武庫中的所有精良武器,,可是至今未取得令人滿意的戰果。眼看著日漸囂張的乙肝病毒在祖國大地上蔓延,眼看著成群結隊的親人脫下中山裝,脫下牛仔褲,脫下夾克衫,換上慘白的病服。他們痛心疾首,夜不能寐。
難道曾產生過李時珍的中國“郎中”們竟在乙肝病毒麵前無能為力了嗎?難道真的“華佗無奈小蟲何”了嗎?中華人民共和國衛生部確定,治療乙型肝炎為“七五”計劃期間重點科研攻關項目,並向全國醫學工作者招標。誰能揭標,誰敢揭標,北京翹首以待
(2)
1986年4月20日。北京。
一個年輕人風塵仆仆地走進甘水橋附近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衛生部的大院。嗬,北京的春天來得真早!他看了一眼門前正盛開的白玉蘭花,徑直向一座青色的樓房走去。
中醫司,科研處。沙處長為剛下火車的這位來訪者倒了一杯熱茶。
“我準備奪治療乙肝的標。”年輕人從書包中掏出厚厚的一疊材料,恭敬地放在沙處長麵前的辦公桌上。
44歲的沙鳳桐處長扶了扶眼鏡,用眼科醫生特有的目光驚奇地打量著這個年輕人。
“我是哈爾濱的,叫張廷金,宮廷的廷,金子的金。”
“是哈爾濱醫科大學的,還是黑龍江中醫學院的?”
“不!我是哈爾濱慢性病研究所的。”
沙處長仔細想了想,盡管他對全國從事中醫藥研究的機構了如指掌,可他實在想不起來美麗的哈爾濱還有一個什麼慢性病研究所。
“我們是個體研究所,去年才成立。”
“噢,個體研究所……要奪國家的標……”沙處長站起身來,在辦公桌前走著,思忖著,又一次仔細打量這個來自北國的年輕人。這是一張北方人特有的棱角分明的臉,眉毛很重,眼裏閃爍著灼熱的光,眉宇間透著一股自信和剛毅。
(3)
“你瘋了,你簡直瘋了!”
妻子哭了,妻子傷心地哭了。淚水順著她俊秀的臉頰流了下來,落在桌前那一張紙上。那分明是一份文件,上麵印著“黑龍江省國防工業辦公室”的紅字頭。文件是這樣寫的:“我辦醫師張廷金,現年32歲,60年代參加革命工作,1970年入黨。該同誌1981年從部隊轉業來我辦工作。由於祖傳秘方,加上自己的刻苦鑽研,對治療婦科病子宮出血取得顯著療效,深受患者好評。最近,本人向組織提出停薪留職創辦慢性病科研防治所的申請,辦黨組研究.認為,根據改革的精神,張廷金同誌的願望是符合廣大人民群眾利益的,應予以鼓勵,給以支持,同意該同誌的申請。”
這文件上的每一個字,都如一團火,燒灼著她的心。她真不明白,廷金為什麼自己動手打碎了自己的“鐵飯碗”!在中國“鐵飯碗”就是命根子,一些人爭還爭不到呢,他卻舍了。如今,說明他身份的隻有戶口本了,一夜之間他變成了和蹲在街頭賣茶雞蛋的老頭,和在自由市場聲嘶力竭地叫賣鮮魚的小販一樣的階層了。簡直讓她沒臉見人。
她和一切善良的女性一樣,多麼希望過著安逸平靜的生活。北大荒農場的艱苦生活早已成為遙遠的回憶。現在醫大畢業的文憑揣在懷裏,坐在肅靜的廠醫院,感到一種愜意。而他是政府的機關幹部,又懂醫道,時不時地給領導和他們的夫人看看病,什麼事辦不成?一起畢業的同學都說她命好。還有兒子亮亮一天比一天可愛。這舒心的日子,他就是不好好過!
她後悔了嗎?6年前,憑自己的長相、學識.為什麼非愛上這個實習的軍醫?記得每天他比本校實習的學生都來得早走得晚。他待每一個患者都是那麼誠懇。他學的本是西醫,可對中醫更有研究,連醫大的老師都來找他看病。她在廣播裏聽到廷金治好了部隊駐地附近30多位婦女的子宮功能性出血,為配藥他花去自己每月的津貼費。她敬佩他,為他送去自己為數不多的助學金。她感到和他在一起是那樣充實。那樣幸福。可今天……這到底是為什麼?
(4)
“洪愛呀,你應該理解我!”
廷金坐在妻子的身旁,撫著她顫動的肩頭,為她擦去淚水。他不禁一陣心酸,他覺得妻子為他付出的代價太多了。為了嫁給他這個隻有幾套軍裝和兩箱子書的窮光蛋,她從繁華的城市,搬到偏遠的郊區駐地,沒過上幾天安生日子。 自己非要轉業,到了地方,連個窩也沒有了。他們一家三口,又擠到嶽父家。兩間小屋裏住著三家人。裏屋住著的是她的哥哥嫂嫂,外屋是他們一家和嶽父母老兩口。他們住在床上,老兩口就得打地鋪。他走到哪兒,又把患者帶到那兒。下了班,來找他看病的踏破了門坎。林區小嶺的一位鐵路工.人的女兒得了癲癇病,來向他求醫。母女倆也在這個小屋住了一個月。前兩年單位分給他房子,總算有了個安定的家,可自己為什麼又要折騰呢?他該怎樣向妻子解釋呢?
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年他總覺得自己受到一種無形的束縛,好象渾身還有許多勁兒使不出來。他家是中醫世家,據先輩傳說:祖上曾是清朝鹹豐年間的宮廷禦醫,後因宮廷鬥爭,被迫到五台山當了和尚。他的父親也是家鄉有名的老中醫。張廷金曾立誌要挖掘祖國醫學寶庫的瑰寶,在世界醫學殿堂為祖國爭得更光彩的席位。在部隊他就開始利用祖傳的一個藥方,研製一種治療給許多婦女帶來痛苦,又使許多醫生十分棘手的子宮功能性出血的中藥。在男子世界的軍營中,研治婦科病顯然是困難的。盡管部隊首長是那樣熱情地挽留,他還是揮淚而別了。
他轉業到了國防工辦,當了衛生處的幹部。他在所屬的七家軍工廠的醫院裏進行治療子宮出血的中藥試驗,效果是明顯的。1982年10月25日,他研製的這種取名為“功血靈”的中藥通過市科委的鑒定。由24位老資格的高級婦科專家組成的鑒定委員會,認為這位31歲的醫生研製的這種新藥“止血效果顯著”,“對各期不同類型的功血均能收到滿意的效果”,“有推廣價值”,“應擴大臨床觀察”。專家們還指出,“如果這種藥的療效被驗證,即可說明功能失調性子宮出血的發病機理是微循環障礙在子宮局部的表現,從而可以探索出一種新的理論學說。”
新華社一則200字“功血靈”通過鑒定的消息,一夜之間使他成了飽受病痛的婦女的“救星”。求醫討藥的信如雪片飛來(現在他手頭有13000多封信),性急的竟千裏迢迢趕來。可他畢竟不是醫生,他還有許多業務工作要做:他的辦公室畢竟不是醫院,他不能在亂紛紛的忙碌中為每一位患者開診。下班了,當他走出省政府的辦公大樓,他看到等他看病的人被冰城的寒風吹得瑟瑟發抖,握著他們冰涼的手,他不禁熱淚盈眶。於是,他犧牲了每一個夜晚電視機前的歡聲笑語,花前月下的細語纏綿;他又犧牲了所有的節假日太陽島上那明媚的夏日,冰燈遊園會裏的奇光異彩……
然而,他辛勤的耕耘並未得到喜人的豐收,也許是“木秀於林,而風必摧之”吧。一時間冷風夾著熱雨,劈頭蓋臉地打來,或無端幹擾,或節外生枝;有的來自民117,有的來自外行,也有的來自同行,學術之爭掩蓋著門戶之見,熱情相勸夾雜著“長官意誌”,熱鬧的開場,引來了悲劇的結局:“功血靈”臨床觀察擱淺了,工廠的批量生產被製止了。理由很簡單,張廷金名不見經傳―無非上了兩年軍醫學校,“功血靈”前無古人―根本不合乎中醫的理法方藥。
一次評論會上,一位學者振振有詞:“是不是買三百隻猴子再試一試你的藥的功能!”此君一說,引來哄堂大笑。哈醫大的一位老師相譏曰:“沒見你們何時用三隻猴子試驗過!”此君大概忘了人類雖然是猴子演變的,但比猴子更高級。請注意,張廷金已在7家醫院,對270名患者進行了觀察試驗,取得了顯著的療效,服用“功血靈”有效而回信的,竟達2000多例!張廷金十分信奉這樣幾句話:“科學所以叫科學,正是它不承認偶象,不怕推翻過時的舊物,卻很仔細地傾聽實踐經驗的呼聲。”這是斯大林同誌說的。
作用力帶來反作用力。張廷金終於忍無可忍了,他要回擊了,他要捍衛科學的尊嚴,他要保護自已創造性勞動的聲譽,但他使用的武器不是謾罵、喻諷,而是科學的事實。他要辦一個研究所,用大量科學試驗的材料,驗證“功血靈”,並去做新的探索,去解除那些在寒風中等待他的人們的病痛。
時來運轉,改革的春風使冰封雪凍的鬆花江嘎然而釋,黨的政策的光明送走了北國漫漫的冬夜,他終於捕捉到了一個最佳契機―幹部可以停薪留職。1983年2月4日,他鄭重地向黨組織遞上了自己的報告。
“為了發展研究事業,使幾項已見希望之光的科研項目能夠更早地問世,造福於人類,我自願停薪留職,創辦張廷金慢性病科研防治所。停薪留職後,我仍要保持一個共產黨員的光榮稱號,有一分熱發一分光,盡一個醫生的天職,發出職業的靈光!”
這是向昨天告別的宣言。然而,他心裏清楚,宣言畢竟是宣言,未來的道路處處艱險,他有充分的思想準備,即使碰個頭破血流,他也要一往無前。他的思想性格是個綜合體,那裏麵有李時珍的執著,軍人的堅強和當代青年的改革膽識。唯一使他不安的是,這麼大的事,他競沒有事先征得妻子的同意。他又和所有真正的男人一樣,對妻子充滿了柔情蜜意,甚至還有點“妻管嚴”。現在隻能進行認真的“補課”了。
萬籟俱寂的春夜,徹夜通明的窗口,燈下兩個相偎依的身影,靠近再靠近。東方的天際,漸漸現出一線晨曦。
(5)
啪啪的鞭炮聲,在比樂街134號這座普通的住宅樓前爆響。
這是一條不引人注意的小街。然而它和哈爾濱最著名的中山路相連。這條通衢大道,把宏偉壯觀的北方大廈、優雅別致的和平村賓館,以及那座白色的省政府大樓連成一線。
隨著鞭炮聲,就在這條小街發生了一件不大也不小的事情。也許在中國的改革史上將記上那麼一筆。中國第一家個體研究所哈爾濱慢性病研究防治所成立了。你看,還散發著油漆芳香的白底黑字的牌子剛剛掛在他的主人張廷金的門前。張廷金今天容光煥發,一身筆挺的黑西裝,顯出他那軍人挺拔的身姿,那藍白相間的領帶倒也襯出幾分學者的風度。
頗有膽識和遠見的市科委把這個科研嬰孩的生命托出繈褓,一位副主任親自為這個小生命洗禮,他的剪彩的剪刀下去,好象剪斷了他舊生活的臍帶。
還有那麼十幾位也頗具慧眼的哈醫大及其他大醫院的教授學者們,前來向這位初出茅廬又令人刮目的小同行祝賀。斑斑白發和閃耀相映的眼鏡使歡慶的隊伍蔚為壯觀。
新聞界的朋友們,更為忙碌。電視記者的攝像機伴著熱辣辣的燈光,在每位來賓臉上“掃描”。攝影記者的相機“哢哢”作響,象打著這一盛典歡樂而莊重的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