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期間有一位濃眉大眼,矮敦敦的記者,掏出一個小本,急速地寫上一行字:我國第一家個體慢性病研究所在哈爾濱成立。
第二天,在全國80多家的報紙上出現了這條消息,電頭是:新華社哈爾濱四月六日電(記者巴根)。
當夜,在新華社黑龍江分社電傳室裏,紅燈一閃一閃,伴著柔和的吱吱聲,這條400字的消息稿傳到北京的新華社總社,又從總社傳向全國各地的報社。
(6)
當全國幾百萬人正讀著他的消息的時候,新華社記者巴根正推開鋁合金的大門,大步走進哈爾濱市人民政府這座四層灰色的大樓。
記者是改革大潮的先知者,他們象海燕在狂瀾巨浪之上盤旋,最先發現那些頂風破浪的勇敢者的航船,最先唱出一曲讚美歌。於是,他們便和勇敢者同舟共濟了。
巴根這位筆耕20多年的記者,既有職業敏感和正義感,又有蒙古人豪爽直率的性格,他是蒙古大草原牧民的兒子。
張廷金的研究所有喜又有憂。市科委雖然批準它的成立,可另一個部門並沒有批準他們行醫治病。研究防病治病,而又不準接觸病人,不能治病,那就等於紙上談兵和兒童遊戲。張廷金碰壁了,他皺著眉頭,一根接一根地吸煙。
為此,巴根和其他新聞單位的同仁,要給他活動一下。
接待規格相當高,這個部門的領導親自出麵了。
“張廷金辦研究所的事,才從你們的報道中得知,科委並沒有和我們商量。”
“停薪留職者開業嘛,目前還沒有政策。”
“如果張廷金提出申請的話,我們可以破例考慮。”
總算跑出了眉目,巴根急忙向張廷金報喜。這麵人家卻發了紅頭文件,點了他巴根的大名。氣得他紅頭漲臉,攥緊兩拳,拉開架式,很象要跟誰在草地上摔蒙古跤。
張廷金更是有苦難言,他把抽了半截的煙頭往地下一扔,幾乎喊起來:“誰說我沒報告他們!他們的一個處已給我發了製劑證,而且說等科委批了後,就發行醫證!”可他疏忽了,我們有的部門象部待修理的機器,轉起來是那樣沉重,那麼緩慢,各個部門之間互相製約,互相鉗製,象一筐大大小小的螃蟹,你咬著我,我纏他,他勾著你,誰也別想動一動。在那裏公文旅行,推磨戰術,一些人幹得十分精彩,使你想怒怒不起,想哭哭不出來。
張廷金隻得重新打報告,恭恭敬敬地呈上。可市裏說要先找區裏,區裏說要報市裏,市裏說要等省裏批,省裏說,已經告訴市裏辦,市裏說你再問問區裏。於是,張廷金開始了:區 市 省這樣循環往複的機械運動。
自行車輪在飛轉,閃過哈爾濱別具特色的一座座建築。哥特式的雄偉大廈,典雅的建築小品,火柴盒式的樓群……
一雙急速上樓的腳,蹬蹬蹬,木樓梯,鑲著銅邊的樓梯,鋪著紅地毯的樓梯,蹬蹬蹬,皮鞋、布鞋、涼鞋……
這份1983年5月打上去的報告,拖到1986年2月才批下來。這期間,“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是十分時髦的一句話,一些機關把它寫在紙上貼在牆上。
(7)
驕陽似火的8月,酷暑難當的北京。
張廷金在這裏寬闊的大街和狹窄的胡同裏穿行,汗水順著他的臉頰流淌,短袖的確良襯衫象水洗過的一樣。在哈爾濱他的研究所成立了,但日子並不好過,盡管省人大主任、主管副省長都過問了他辦所的事,還因上邊沒說法,而無法正常行醫看病。他隻得趕赴京城尋找“金口玉牙”。這是一條古老的道路,在法製和民主還不健全的中國,在官僚主義還沒有根除的中國,許多懷才不遇,有冤不得伸,有理無處說的人不得不走這條路。
經北京晚報一位女記者(是吃了他的藥而治好病的患者)的指點,張廷金終於走進了東交民巷裏的一座四合院。一位童顏鶴發的長者接待了他。這位可敬的長者,就是從衛生部副部長的位子退下來,又時刻關心祖國的醫藥事業的黃樹則同誌。他笑眯眯地望著這位汗流浹背的年輕人,遞過一把大蒲扇。
“不要著急,你慢慢地說。”
張廷金從自己對祖國醫學的熱愛,說到研製“功血靈”的經過,從創辦研究所的設想,說到目前的困境。說到激動處,不禁聲色俱變。
老部長邊聽邊在客廳的拚花地板上踱步,聽著聽著,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欣喜之情,他說:“中國醫藥學源遠流長。如今歐美各國,東鄰日本的一些有見識的學者傾心研究,而我們的一些人卻要把這些寶貴遺產付之東流。我常為中醫的後繼乏人而寢食不安。看到你對中醫如此熱愛,實可欣慰。你大概聽過李時珍、華佗的故事吧,曆史上幹我們中醫這一行的,無一不曆經坎坷,顛沛流離的,坐牢砍頭的,窮困潦倒的,何其多也!看來非得有百折不回,萬死不辭的精神不可。年輕人,不要理會別人怎麼說,要看自己的路走得對不對!”
北去的列車發出鏗鏘的轟響,他望著窗外起伏陡峭的群山。老部長的話還在他耳邊回響,他好象又經受了一次洗禮。他脫俗了。有一種超然之感。
在火車上,他給哈爾濱市的有關部門寫了一個備忘錄:“為了發掘祖國的醫學遺產,造福於人類,盡到我一個醫生的天職,從即日起,我履行我的本職義務,正式開診。如因此需對我進行處理,現在可以進行了。”一下火車,他就把這封信扔在信筒裏了,他實在沒有時間,再去爬樓梯,看冷麵孔了。
(8)
寧靜的小街突然車水馬龍了。
張廷金開的個體研究所的兩間屋子裏每天擁擠不堪,來看病的接踵而至,有普通老百姓,也有相當地位的領導幹部,有本市的,也有來自林區、礦區的。一位信息靈通的鄉鎮企業家“三顧茅廬”,來請這位真“財神”,要買他“功血靈”的專利,要多少錢隻管開口。張廷金笑著對他說:“我這個藥,是祖傳秘方,實在不好定價,定了價,你們也買不起。”不知怎麼搞的,連一衣帶水的扶桑之國的一位老先生也請他去開醫院,辦藥廠。張廷金給這位80高齡的老先生捎了話:“我的祖國還有許多事要我幹,我很忙,實在脫不開身!”
可在一些人的眼睛裏,張廷金簡直是眼中釘,肉中刺。
“這不純粹是和國家大醫院對著幹嗎!”
“這樣的黑醫,應該抓起來!”
“張廷金辦所能批準,是給科委甩了‘大白邊! "
無形的壓力,象晚秋的冷雨,打得嫩芽般的小研究所真有些風雨飄搖。同時,經濟危機也困擾著他們。妻子一個人的工資是無法支持家庭和事業的。他開始看病都是免費的―他怕因“經濟問題”而授人以柄。別說向誰甩“大白邊”,他們吃飯的錢都是從當老中醫的父親處要來的。
妻子的精神簡直要崩潰了。她時常夢中哭醒:“哎呀,天咋這麼黑呀,什麼時候亮天啊!”她哭著喊著。
“這不天亮了!”他打開了床頭的台燈。
他撫慰著妻子:“放寬心吧,沒什麼了不起的,大不了研究所黃了,我領你到山區過,開一塊地種藥材,山區空氣可好了,滿山的野花,什麼達子香、五味子、百合花……”
在最困難的時候,黑龍江大學生物係副教授李漢卿成了他們家的常客。這位真菌學專家在小麥赤黴病研究方麵在國內外很有些影響,因此當選為省勞動模範。他發現張廷金身上具有科學工作者那種為科學真理而獻身的精神。象他這樣的年輕人,有文憑,又是黨員,在業務上還有成績,按著世俗的觀點,是可以混個一官半職的。可是他走了一條相反的路。追求科學真理和追求權勢是不相容的。現在,在我們國家追求科學真理的人是不是少了點兒,而精於權術的人也許太多了。
一天夜晚,他領著張廷金去拜見原省委書記王一倫同誌,這位老幹部雖然離休在家,但他還時刻關注著祖國改革的步伐,做為曾主管全省文教工作的高級幹部,他還經常收集有關科技、教育改革的信息。當他從廣播裏聽說哈爾濱成立了全國第一所個體研究所時,還著實激動一番。是呀,這些年我們的一些科研單位人浮於事,多年搞不出什麼成果,與其在那裏“大尖子壓小尖子,老尖子壓新尖子,尖子鬥尖子,互相傷尖子”,不如讓尖子人才走出來, 自己幹點利國利民的事業。可他沒有想到敢開天下之先的人竟是這樣年輕。
“好啊!還是年輕人有氣魄,有膽量!”王一倫同誌握著張廷金的手搖了搖。張廷金感到了這位古稀老人的力量。
“什麼!”當張廷金談到研究所行醫開業問題受到的種種阻力,老人不禁拍案而起:“我們的一些同誌怎麼能這樣!他們走老路走慣了,對改革的新事物總是看不慣。我找他們去!”
看著消逝在夜色中老人蹣跚的身影,張廷金禁不住掉下了眼淚。他完全可以想見,這位老人在青春勃發的時代是怎樣舍生忘死、義無反顧地投身於挽救民族危亡的“一二·九”運動中的。
這位73歲的老人,兩次氣喘籲籲地爬著樓梯,登門拜訪一位幹部,和他商量批準張廷金行醫開業的事宜。
又是他把兩位幹部請到家和張廷金一起商量“功血靈”的生產問題,並親自到哈爾濱製藥六廠去檢查落實……
“小張,你堅持幹下去!我看他們誰敢抓你‘黑醫,,要抓就來抓我吧,是我支持你!”老人對張廷金這樣說。他發現這位學儒氣質的老書記在說這幾句話時,臉色鐵青,嘴角在顫抖。
(9)
“功血靈”到底未能擴大臨床觀察,投產更是遙遙無期。
俄羅斯古老的諺語:“風吹滅了蠟燭,也吹旺了篝火。”
張廷金又找到了新的目標:研製治療乙型肝炎的藥劑。一個半拉子中醫,卻要搞全世界醫學專家都望而卻步的尖端了。太狂妄,太可笑了吧?
狂有什麼不好?任何偉大的發明家不都是從狂開始的嗎?
笑,那就笑吧!誰笑到最後,誰笑得最好!
張廷金從老父親那裏找到兩副治黃病、膨病的中藥方,別看這兩張隻寫著幾種中藥名稱的黃紙,不知付出幾代郎中的心血。他異想夭開,要把這兩副合為一副。按著不同的配比,他讓妻子把各種藥材碾成粉沫,再包成一包包的散劑。
他象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一樣,把這一包包的藥劑喝下去,他反複體驗著身體的各種反映,仔細地做著記錄,不斷改變著各種藥材的配比和劑量。
妻子實在不忍心看他喝藥時的痛苦表情了。
“廷金,還是拿我做試驗吧!”妻子把一碗黃色的藥湯子咕嘟、咕嘟地喝下去。
“姐,姐夫,還是讓我們喝吧!”她的弟弟、妹妹也來喝。
“孩子,你們年輕別喝壞了,我來喝吧!”她的媽媽也來喝了。
“還是讓我來喝吧,我比你們都結實!”她的爸爸也來喝了。
讓我們記住哈爾濱軸承廠的技師於叢剛吧,這位老工人的一家,為了研製一種給無數人帶來健康和幸福的新藥,多少次嘔吐不止,多少天全家誰也吃不下飯。可他們從自身痛苦的體驗中找到一種配比的藥,全家誰吃了也不難受,而且比過去能吃飯了,渾身還有勁了。
張廷金把這種散劑製成藥丸,送給勇敢的試驗者―他們都是多年的老乙肝,還包括那位黑龍江大學的李漢卿副教授。
兩個月後,這些試驗者紛紛來找張廷金報喜,各種自我感覺症狀良好,渾身有力氣了,食欲好轉,腹不漲了,肝也不疼了。
女工鄒麗萍,乙型肝炎老病號,在哈爾濱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住了兩次院,前後一年時間,什麼法子都用了,還是不見效。她不知哭了多少次。聽說有個張大夫正研究乙肝,“有病亂投醫”,她想碰碰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