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太愛孩子了。她在托兒所、幼兒園工作了10年,可以說為了孩子她獻出了自己的青春。當時她已經34歲了,還沒對象。她這樣愛生活、愛美、愛孩子,應該得到每個女人所能得到的幸福。以前,許多熱心人給她介紹對象,可一個也沒看中。我發現,她不注意男人的地位、形象,而著眼點在男人內在的力度,他的學識、水平、能力。我突然想起一個人。我家有台破鋼琴,經常請一位老琴師來修。老頭好象說過,有一個兒子,叫張加強,是清華大學畢業的,四十二三歲,剛剛離婚。這個人我見過,雖然人長得一般,但你和他談起來,很快會被他吸引,這大概是思想的魅力。不過,他有兩個孩子,不知侯明月能不能同意。
一天,我和侯明月談起了張加強,講他的學識,講他的為人,講他現在又當爹又當娘的困境。侯明月心很軟,一聽這些情況動心了,她說有時間很想見見張加強和他的兩個孩子。兩天之後,正好是個星期夭,我領著明月到張加強父親家串門,不巧張加強不在家。老琴師和張加強的兩個孩子在家。這兩個孩子,老大是姑娘,上小學五年級,老二是小子,上小學二年級,都長得伶俐聰明,又可愛又可憐,你一看他們的眼神,就知道他們失去母愛的內心痛苦。侯明月不一會兒就和他們有說有笑的了,我算服了,真不愧是搞兒童教育的。老琴師高興了,非要留我們在這兒吃餃子,我一看,我的“曆史任務”已經完成了,趕快找個借口溜走了。
幾天後,我收到侯明月的一封長信,大意是說:我等了這麼多年,好象就為了等張加強。我相信自己既能填補張加強生活的空白,也能填補孩子生活的空白,我會讓他們都幸福。張加強也給我寫了“感謝信”,對我的“曆史作用”給予極高評價,為了表示他對侯明月的真摯愛情,還給我抄來一首他寫給她的詩,我還能想起幾句來,寫得還真有味:
知月者強,
知強者月。
月惜強,
強珍月,
情形刻印。
真相知,
情相依。
心中憧憬,
長相隨。
遙天拜,
願月常圓,
少短缺。
月明莫自傲,
月暗莫自卑。
天上有明月,
地上有君陪,
月不依君,
君拜月
夜曲常吹,
月月有君偎……
我當了好幾年的大齡青年的“紅娘”,張侯聯姻是我的最得意之作。可惜好景不長,他們結婚三五個月,侯明月哭著跑來了。她臉色蒼白,眼睛紅腫。“是不是張加強欺負你了!”侯明月哭著對我說,結婚後她懷孕了,廠裏和張加強所裏的同誌天夭來做思想工作,街道辦事處的幹部追著她去做人工流產,她東躲西藏。張加強後來也“叛變”了,逼著她做人工流產,家裏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我搞過計劃生育工作,對她進行一番計劃生育政策的教育,大約講了一個多小時,也是軟硬兼施。侯明月根本不聽我這一套,她和我吵起來:“難道計劃生育就是計劃不育嗎?你們一方麵幫助大齡女青年解決婚姻問題,一方麵又不讓她們生育,這樣的政策對頭嗎?該生的不讓生,不該生的卻生了,這應該嗎?我的孩子有沒有出生的權利?”她的雄辯力真是驚人,駁得我無言以對。
“好了,我說不過你!我給你做點好吃的,慰勞一下你!”正好那幾天我在家休病假,我把丈夫給我買的好吃的都給她做了。她吃得狼吞虎咽的,是呀,孕婦正需要加強營養。可是她,在大風雪中奔波躲藏,甚至一口熱飯都吃不上……看著侯明月的苦樣子,我忍不住掉淚了。“侯明月,你生吧!我支持你!將來我到計劃生育辦給你要指標,別跑了,就住我家吧裏”“不行,他們知道你家。我還要走!”她頂著大雪,又跑了。看著她有些笨重的身影消逝在風雪迷茫之中,我心裏真不是滋味。
後來的事實證明,侯明月是有道理、有遠見的。1984年8月2日,省委、省政府下發了24號文件,對計劃生育做了補充規定,其中有一條很明確:30周歲以上的初婚或未生育婦女,可以生一個小孩。可惜當時侯明月已經被工廠除名了,理由是曠工,可她為什麼曠工呢?我們市婦聯也同情侯明月。
說到這兒,魯佳臨深深地歎了口氣。“一想起這些事,我心裏就很內疚,我本來是想讓侯明月幸福,可給她帶來不幸。如果她不和張加強結婚,肯定不至於到這般地步!”
還是聽聽侯明月自己怎麼說吧!
四
宣化街32號,一棟普通的三層紅磚小樓裏,我找到了侯明月的家。開門的是一個中年男子,中等個兒,臉色清臒,頭發稀疏,穿著半袖的尼龍運動衫。他自我介紹:侯明月的愛人張加強。這是一間10多平方米的屋子,陳設相當簡單,一半麵積被床(一個單人床旁邊加兩塊木板)占據了。明月去兒童英語班上課了,她躺在床上睡得很安靜。我坐在方凳上,張加強坐在對麵的床上,點燃了一支香煙,眯著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操著一口純正的北京腔,語調深沉地對我說―
這幾年, 日子過得很慘。我是“文革”前最後一屆清華大學物理係畢業生,被分配到黑龍江。正要施展一番,“文革”開始,挨幾兒年整。“四人幫”倒台了,國運興了,知識分子抬了頭。正想重整旗鼓,家庭又發生了悲劇,離婚,分家,我變得一貧如洗。白天在所裏拚命,晚上安排家務,為孩子補習功課,搞得我焦頭爛額,心灰意冷。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大概是1983年初吧,我一下子看到了光明:侯明月走進了我的生活。見麵的那天我很狼狽,胡子拉茬,穿著破毛衣,胳膊肘處破了兩個大洞,褲子上盡是作飯濺上的油點子。可侯明月一點也不嫌棄。晚上我送她回家,我們走了很遠,我如實介紹了我的困難:兩個孩子都小,家窮,負擔重。她說:“這些我不在乎,我不怕吃苦,再重的擔子,咱們倆挑,總能輕一些。”我說:“還有一個問題,你要考慮到,我已經有兩個孩子,婚後我們不能要孩子。”當時,她哭了,很傷心。我理解她的心情,便說:“雖然我們第一次見麵,但我很喜歡你,如果你願意,為了你我可以貢獻一切,把命搭上也不在惜。如果這個間題沒想好,我們以後就不要見麵了。我不能讓你為難,讓你傷心。”她沒有吱聲,我心裏涼了半截。我想,人家是個大姑娘,沒有必要為我做出這麼大的犧牲。
第二天,上午11點多鍾,侯明月又到家來找我,我發現她兩眼紅紅的,眼圈也黑了,肯定在夜裏沒睡好。她說,她想好了,可以不要孩子。我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我的兩個孩子也很高興。這個人對孩子有一種無形的吸引力,孩子特別喜歡她。當時我想,真是天賜給我一個好對象。我們的感情發展得很快,那些日子,一有空我們就在一起,和孩子一起玩,感情越來越深,到了那年的10月底,我們就準備結婚了。我們倆都窮,又不想操辦,當時我有一次去北京出差的機會,正好公私兼顧,我們去北京旅行結婚。我起小在北京長大的,我們就住在我小時候呆過的地兒。我領她參觀了原子能和平應用展覽,正好我們搞的一個項目也參加了展出。在展覽會上,她幫我收集了好多文字材料,她還買了許多關於幼兒教育的書和教材。北京的名勝古跡,我們遊覽了不少,她詩興大發,寫了好幾本,天天晚上念給我聽,我的心都醉了。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日子,這蜜月過得終生難忘。
真是樂極生悲呀!回來不久,她就有妊娠反應了,這可把我嚇壞了,我真後悔自己的疏忽。她生怕別人知道,白夭硬挺著上班,晚上回來就哭。按著當時的政策,這個孩子是根本不能生的,否則我們就要犯“法”,一係列懲罰都等著呢!我試著動員她去做人工流產,她一個勁兒地哭,就是不說話。我看她的樣子,心軟了,心一橫,認罰得了,不就是1200元嘛!當時我每月工資70多塊,她50多塊,每月拿出30.50的,兩年、三年就扣完了。
後來,街道辦事處召集我們所和侯明月他們廠子管計劃生育的同誌研究如何做我們的思想工作,趕快做引產。這時,侯明月逃之夭夭了。他們也夠辛苦的,一天跑我家好幾次,怎麼也找不到她。我卻成了他們的工作對象。我自知理虧,一再檢討,保證做好侯明月的工作。我騎著自行車跑遍她所有的親屬和同學的家,把她找回幾次,結果她又哭又鬧,說我“叛變”了,要和我離婚。這個家怎麼過下去?“三人小組”終於做出決定:如果4月20日之前侯明月做了人工流產,一切待遇從優;如果4月20日以後侯明月做人工流產,一切待遇沒有;如果不做流產,侯明月和張加強統統開除公職!
我當時的心情糟透了。我是真怕被開除了,國家的助學金培養這麼多年,我是一心要報效國家的呀。我在清華學的都是“高、精、尖”的東西,離開試驗室,啥也幹不了。我還有兩個孩子,沒有工資怎麼生活呀!我到處找侯明月,怎麼也找不到,隻在家裏發現她寫給領導的一封信,還有一首寫給未來孩子的詩。
說到這兒,張加強從抽屜裏找出一個塑料袋,從裏麵拿出幾張紙翻給我看,上麵還有侯明月的淚痕。
侯明月寫給領導的信是這樣寫的:
……各位領導,我不想麵見你們,感情上的重壓使我無力承受。我無所隱諱,我委曲,不平。我怎能想得通呢?作為一個女人,我好不容易結了婚,懷了孕。生活的大門終於向我打開了,我憧憬著別的女人所能得到的一切幸福。我沒有半點的特殊,可是,卻成了你們大家工作的對象。
攻擊我的根據就是那個“條文”,可那也是人製定的,難道它就沒有誤差?沒有漏洞?怎麼見得發生了與它抵觸的情況就一定是犯了錯誤?難道隻能無論理解不理解,都要遵照執行嗎?
身為一個與別的孕婦同樣嬌弱的女子,我受盡了精神上和肉體上的種種磨難,彼追蹤,被指責,被控告,被威脅。既然領導同誌執行起政策來這樣象鋼鐵一樣一絲不肯通情,我除了乖乖俯首,去作一切簡單、生硬的條文的犧牲品,就沒有其他出路嗎?”
侯明月寫給孩子的詩:
我在風雪中奔波,是為了你,
我在黑暗中躲藏,是為了你,
世界上哪裏還有我的存在?
一切都是為了你!
我喜歡濤濤江水,
我猜想,你第一次見到,
會怎樣驚奇!
我喜歡多彩的音樂,
我猜想,你第一次聽到,
會怎樣入迷!
我喜歡花草樹木,
我喜歡風霜雪雨,
我喜歡太陽,
我喜歡月亮,
但我最喜歡的還是你!
一個生命,
一個小“我”,
一個象我
而又脫離了我的“你”!
啊,可眼前是什麼?
是,“血雨腥風”
是,“刀光劍影”……
媽媽在孤軍奮戰,
為了你。
伴隨我的隻有一個夢,
一個無法實現的夢--
作你的母親。
可我怎能遺棄你,
那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再作妻子,
再作情人,
再作王後我也不能歡喜,
啊,孩子,
蹈海跳崖,我們也在一起!
看到這裏,我這個男人,鼻子有些發酸……一個女人,一個要做母親的女人是多麼的偉大,多麼的堅強!
這時,侯明月回家來了,她拖著疲憊的身子走進家門,坐在丈夫身邊情不自禁地訴說起來―
唉,過去的事兒,真不願再想!我真感到奇怪,那些日子,我是怎樣活過來的。那年的雪特別大,天特別冷,我整天在外麵跑,渾身凍得直抖,最後,躲在省公安廳退休的王處長家,我和他無親無故,過去也不熟,是通過同學介紹到他家住的。他們老兩口對我的處境非常同情,象照顧自己孩子一樣照顧我。王大娘養了幾隻雞,蛋都給我吃了。王處長說:“明月你是個人才,工廠真開除你了,我和你一起辦學去。
在我生孩子的前兩個月,工廠把我除名了,居民委把我的戶口也遷了出來。我成了一無戶口二無職業的盲流了。心窄的人,別說生孩子,能活著就不錯了。可我心裏挺坦然,我不是工廠的人了,我不是街道的人了,不會因為我生孩子連累他們了。
後來,通過後門,我給孩子要了一個“出生證”。當我躺在產院的床上,突然緊張起來了,心縮成一團,神經簡直要錯亂,我感覺好象有人發現了我,要把我抬走,要把我的孩子弄死……我瞪圓了眼睛,雙手抓住床,往下身使勁。可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我覺得眼前發黑,天旋地轉,身子往下沉。我覺得自己要死了,我拚命喊啊,哭啊,聲嘶力竭。不一會兒,我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