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幾時有(3 / 3)

突然,孩子的哭聲把我叫醒,我睜開眼,知道自己還活著。

當護士第一次把孩子抱給我,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呀!我看她躺在我身邊,小身子在被裏一鼓一鼓的,我是多麼幸福啊!

你知道,我是多麼愛她呀!還沒滿月的時候,我出去買菜,把門反鎖上了,沒帶鑰匙。我突然聽到孩子在裏麵哭,可要等張加強下班回來,孩子要哭壞的!我在院子裏找了一個破梯子,請人抬到窗下,我蹬蹬爬到三樓,一把手抓著窗台翻身爬進窗戶,把孩子抱在懷裏,我自己也大哭起來。現在想起都有些後怕。為此,我也負出了代價,作剖腹產的刀口神開了,我又重新做了逢合術。可我不後悔,為了孩子,我什麼都舍得!

說到這兒,她俯下身,在熟睡著的女兒的小臉蛋上輕輕親了一下,接著又說

現在我一點也不恨那些當時動員我的同誌,政策就是那麼規定的,他們是在認真執行!當時我東躲西藏的,也害得他們好苦啊!我廠是計劃生育先進單位,他們把我除名,也是為了殺一儆百吧!也可以說是“揮淚斬馬謖”吧!我隻求他們今天能理解我……理解我一個女人的心……我做夢都想工廠的同誌們,我在那裏工作了12年啊!我想那些和我朝夕相處的孩子,我也不怨政策規定,因為任何政策總有個不斷完善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總要付出一些代價。如果因為我的痛苦,換來更多母親的幸福,也是值得的……我也心甘情願……

說著,眼淚順著她的臉淌下來……

哈爾濱的夏夭是清爽的,我沿著遊人如織的鬆花江畔向西走去。從太陽島飄過來夾著花香和音樂的柔風,輕輕地吹拂我的臉。在離江畔不遠的江沿小學裏,我找到了侯明月和她的培德文化技術學校。侯明月正在給兒童英語班上課。她穿著一件黑底白花的連衣裙,頭發自然地向裏卷著,很象靳羽西女士的發式。

這簡直是一所奇特的學校,每一個孩子的旁邊都坐著陪讀生―打扮入時的婦女,戴著老花鏡、穿著圓領白線衫的老爺子。他們在聽著、記著。侯明月在黑板上畫著豬嗬,貓嗬,狗嗬。還有書包,鉛筆,課桌。每一幅畫旁邊都有一個英語單詞。她領著孩子們念著,做著每種動物的動作,引起孩子和家長的陣陣笑聲。一會兒,她又領著孩子唱起一支英語兒歌,邊唱邊學著豬叫,我站在窗外看得入了神。放學了,在朦朧的夜色中,她送走最後一個孩子和他的家長,然後坐在教室的課桌前和我談起來―

被開除了,我自然是十分痛苦的。每天早上張加強上班後,我站在窗前看著街上的人們一個接著一個地騎車去上班,我太難受了,這種痛苦和寂寞簡直無法忍受。我的心在流血。按照世俗的觀念,開除是和罪惡、無恥連在一起的,對一個女人來說,更是多麼大的輿論壓力。有人說我會死,說實在的,我也想到過死,可冷靜下來一想,我幹嘛要死呢?我有男人,我有親愛的女兒,我要好好地活著,堅強地活著。

有人說我會瘋,是呀,換一個別的女人在這種情況也許會精神失常。我這個人會自尋歡樂,就是在東躲西藏時,我還自學了英語,寫了不少詩,學會了許多流行歌曲。在醫院時,我給女兒唱歌。別人說,看這個大姑娘生孩子把她美的,還唱起來了。我說這是音樂教育,小孩在母親體內3個月就有對聲音的感覺。有人勸我去告狀,如果抱著孩子到北京闖中南海,攔領導人汽車,準能贏。張加強在北京熟人很多,他的許多同學是高幹子女,告狀還有路子。我說,不用,幹嘛給人家磕頭作揖的,我們還能活下去!

當時我想開除了也好,這回當自由神了,有自主權了,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心不死,還要幹我的幼教事業。我想好了,先趁機好好學習,充實一下自己。孩子沒出滿月,我讀的哈爾濱師範大學中文係函授班要期末考試,我讓張加強把要背的古代詩文全抄在報紙上,貼得滿牆都是,我躺在床上念嗬,背嗬,連女兒都受感染了。現在她都快兩歲了,一看到報紙上寫的毛筆字就湊到跟前去看,好象能看懂似的。考了4門課,我全及格了,古代文學還打了80多分呢!

可是看書學習總不能當飯吃。那時我們家生活處於嚴重的“經濟危機”。張加強的工資每月要扣20元的罰款(這我們已經很感謝所裏了,當時要把張加強開除的,所領導頂住了),剩下的錢要養活我和3個孩子,可真難為他了。一著急上火,我的奶水也沒了,牛奶訂不起,張加強說讓孩子喝大米粥。我大哭了一場。我說別的孩子能享受到的,我的孩子也要。喝奶還要果汁。我讓張加強花2分錢1斤買回一堆西紅柿,我一點點擠汁兒。一天,一個我替他補過課的孩子來看我,帶來一些吃的東西,還有30塊錢,他說:“老師,你別在家呆著了,我媽說能幫你聯係倒賣服裝,準能掙大錢。”我對他說:“謝謝你媽,老師還要當老師,不能光為了掙錢!”

我下決心要辦個學英語的幼兒園。我從妹妹家借了一間房子,讓張加強和我妹妹把牆刷了,用我結婚時買的紅漆把水泥地油了,花了幾塊錢買了些吹氣的玩具,掛在牆上,又做了一個長條桌子,上麵鋪上塊白塑料布,權當課桌和餐桌,從我公公那裏搬來一台“紅色遊擊隊”牌的破手風琴算做教具。條件基本具備,就缺孩子了。我自己擬了一份廣告,內容是:為開發兒童智力,早期訓練語音,特開辦英語幼兒園,除按最新方法教授英語外,還開設語言、計算、音樂、體育、常識等課程,本園實行科學民主管理,建立衛生保健製度,夥食帳目公開,每日課程公開。本園由有教學經驗的原xx廠幼兒園副園長任教。我用美術字抄好,用朱紅的廣告粉寫上標題,相當醒目,到附近的街頭一貼,還真管用,不斷有家長來問,一看雖然條件簡陋,但比一般私人幼兒園正規,就把孩子送來了。還有的家長,看我真教英語,把別的幼兒園辭退,特意把孩子送到我這兒。我教學是相當認真的,每次都備課,寫教案,對孩子不僅教口語,還給孩子留作業。重要的是,我在進行一種嚐試,力求造成一種語言環境,讓孩子都很自然地說英語。當時的困難太大,裏裏外外就我一個人,女兒還小,我一手抱著女兒,一手給孩子們寫字,講課。做飯時,更困難,一天,我買了肉餡,要給孩子們包餃子,把自己的小姑娘放在小車子裏玩,我跑到廚房忙活。可這小家夥太淘氣,一下子蹦出來,摔到水泥地上,腦袋上馬上出了個大血包。我和孩子一起哭。幼兒園維持了半年,實在找不到合作者,隻得停辦了,家長們都很惋惜。

我是把幼兒園當做實驗室的,雖然沒有辦下去,但實踐已證明兒童英語教學是有前途、有作為的。我萌發了更大的野心,要辦一所兒童英語學校。我壯著膽子到道裏區工農教育辦闖一闖。管私人辦學的宋寶蘭老師接待了我,聽我一說,竟懷疑我“精神是不是有毛病”。我就把個人的經曆,給她哭述了一遍。她陪著我掉淚,說我真傻,為啥非嫁給張加強,她說,你辦英語班可以,但不掙錢。前不久,一個老頭,原來是使館的翻譯,辦了兒童英語班,3個月賠了300元。她問我還會什麼技術,我想起來我學過服裝裁剪,給別的學校代過課。她說,幹脆你辦兩個班吧,用服裝裁剪養兒童英語。不過你要很好地學勻,要經過考試合格才能發執照呢!

考試可要了我的命了!我中學學的是俄語,英語是業餘愛好,從未正規學過。離考試還有10天,這回我拚了,我簡直是不吃不睡了,整天的寫呀、背呀!好在有張加強當老師,語法問題問不倒他,但口語他不如我。服裝裁剪我一點沒複習,我有老底。失業以後,我開始還想以稿費糊口呢,當時服裝裁剪是暢銷書,我編寫了一本《家庭剪裁漂亮時裝》,省出版社的一位女編輯看過,說我有才氣,讓我趕快再增加些圖,爭取出版。後來忙著辦幼兒園,這本書的事放下了。所以要考這方麵的知識我一點不怕。我複習時,正趕上過春節,我們倆連頓餃子都沒吃,考試的關總算過了,成績還相當不錯。執照發下來了。我原來起的名是摩登文化技術學校,可張加強不同意,他說太輕浮了,讓人信不著,還是張加強起了個名,叫“培德”,他說雖然古板一些,但莊重。

一晃我的學校辦了一年多了,我認為我的教育方法是成功的。我的著眼點,在於調動每個孩子的學習積極性,讓他們覺得學習是很有意思的。我主張幼兒教育、小學教育要寓教於樂,讓孩子在玩玩樂樂中學習,在無意中學習。現在學校教育搞得學生太苦,課業負擔太重,時間長了就造成孩子的一種逆反心理,學校恐怖症,孩子們不愛學習,還有什麼教學效果?我教的孩子,是把學習當做趣事,把學校當成樂園。本來3個月一期,可有的家長還要領著孩子來。不領來,他就在家裏鬧。孩子覺得在我的學校,比在家有意思,唱歌,遊戲,還打100分。我絕不挫傷每一個孩子的積極性,我對孩子都平等,他們的作業我都打100分,哪個字寫得好,我在哪個字邊打100分。我認為老師不欣賞孩子,不喜歡孩子,是對孩子最大的打擊,會影響他們心靈的發育。即使你不喜歡誰,也不要流露出來。我在幼兒園時,對不喜歡的孩子也親一親、摸一摸,不能讓他的心理受挫傷。孩子隻有在你喜歡他、欣賞他的時候,他才能自由發揮,才有創造力。我們大人不也一樣,你的上司不賞識你,幹著一點意思也沒有。

我的學生中有大學教師的子女,有的家長就是教外語的,他們來聽過我的課,說我教法得當,語音好,孩子喜歡我,比他們自己教效果好。前天,報社的一位女記者來采訪我,在報上發了篇幾百字的小稿,這幾天要來學習的快擠破門了,我真有點招架不了。這個學校6個英語班,4個服裝裁剪班,固定人員就我一個,又當校長,又當教員,又當職員,又當工友,還要東跑西顛的疏通各方麵的關係。你知道現在辦事多難,我整天筋疲力盡,每天下課乘公共汽車回家,坐在車上就睡著了。回家倒在床上,連吃飯的力氣都沒有。可每天一走進教室,一看到這幫孩子,一聽到他們喊: "Good evening teachers”勁頭又來了。這些孩子,可真讓你高興!你注意到沒有,坐在第一排穿花連衣裙的那個小胖姑娘,今年才5歲。她已經把學英語當成樂趣了,每天玩累了就唱英語歌。沒事還纏著媽媽和她用英語對話。薑威威,就是倒數第二排的那個女孩,今年6歲,奶奶的廠子去年來了位外國專家,帶了一個藍眼睛黃頭發的女孩,她不懂漢語,寂寞得哭起來,奶奶找來小威威,她幾句英語倆人就成了好朋友。還有那個最小的小建義,今年4歲,他喜歡在字典中找英文單詞,過春節時媽媽給他買了個玩具狗,他盯住了包裝盒上的英文字母,沒用兩天,小建義竟把包裝盒口的英文單詞全在字典裏查到了……

侯明月向我介紹她班上的每一個孩子,她說得那樣興奮,臉上不時綻出幸福的微笑。

天已經很晚了,大概快收末班車了吧。我和侯明月一起走出學校。今天是什麼日子,月亮這麼大,這麼圓。我們沿著散滿碎銀似的小路向汽車站走去。

“你覺得自己的工作很有意義吧?”

“這當然是不言而喻的。我被工廠除了名,可我沒被社會開除,沒被生活開除。我終於在社會生活的海洋中,找到了自己的伊甸園,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最佳點。我通過我的事業證明了自己的價值,顯示了自己的價值。現在有一種觀念,好象隻有端上“鐵飯碗”,才能被社會承認,才能有作為。這種觀念是陳腐的。現在國家正在製定企亞破產法,還要給企業招聘和解雇工人等更多的權利,那些因各種原因,失去“鐵飯碗”的人,不能都去自殺、要飯和上訪吧!從這個意義上說,我這個人物,還有點示範作用吧!”

說著,侯明月競咯咯地笑起來,街上乘涼的人好奇地看著她。

“你認為自己的事業還有前途嗎?”

“這是一個有關社會主義時期所有製形式的理論問題,我說不太清楚。不過,從群眾需要看,個人辦學要更長期存在的。提高全民族的文化素質,這是個戰略任務,隻靠國家,大概力量不夠。我們個人辦學,不要國家一分錢投資,不要國家一個人員編製,不要國家修校舍,卻能為國家培養有用的人材。幼兒教育更是前途無量。家長們都‘望子成龍’,誰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學點外語,掌握更多的知識呢?我還準備辦兒童俄語班,日語班,法語班。現在最大的困難是自己沒有校舍,這兩年,手裏也有了點錢,我不想成為萬元戶,我這個人不想享受,也不會享受。我想把這點錢當成資本入股辦工廠,賺了錢,再買房子當校舍,辦一座象樣的,真正的學校,我作夢都夢著這所學校了。這可能是‘烏托邦’,可我想了,就要幹。為不枉此生,我還要寫幾本書,也算我在幼兒教育方麵的經驗和體會的總結吧。已經確定的題目有:《嬰兒教養》,是日記體的,還有《教你孩子三歲認字》、《幼兒英語百句》、《說故事算算術》。什麼時候寫成,要看我的時間了。對了,還有一件事,你不要見笑.我已經提出了入黨申請,向黨組織表達了我的情意。過去在工廠我曾是黨的積極分子。現在我是社會的女兒,不知道能不能做黨的女兒。

不知不覺,我們走到了13路汽車終點站,車來了,她快步跑上。站在車門上,她回過身又向我深深地鞠躬。車開了,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夜晚,鬆花江涼爽的風,吹卻了悶熱的暑氣,吹散了街頭納涼的人群。街上是這樣的靜,隻留下淡淡的月光。

我在想,怎樣去寫侯明月―這個很平常又不平常的女人,這個很不幸,又很幸運的女人。左思右想中,記起了兩句古詩:

明月幾時有,

把酒問青天。

皎潔的月光正灑向大地,灑滿人間。

198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