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陽光的人就再也不能回去黑暗裏了,感受過溫暖的熨帖又怎能重新習慣寒冷。回過頭時,一直守候在旁的堅實臂膀卻不在,誰能忍受這份蝕心的痛?
他曾隨著她的漂泊而漂泊,而今,是她的心隨他沉到這茫茫宇宙的不知處。
幾個月後,三毛又去荷西的墳前看他。“荷西,我回來了,幾個月前一襲黑衣離去,而今穿著彩衣回來,你看了歡喜嗎?向你告別的時候,陽光正烈,寂寂的墓園裏,隻有蟬鳴的聲音。我坐在地上,在你永眠的身邊,雙手環住我們的十字架。我的手指,一遍一又一遍輕輕劃過你的名字——荷西·馬利安·葛羅。我一次又一次的愛撫著你,就似每一次輕輕摸著你的頭發一般的依戀和溫柔。我在心裏對你說——荷西,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在古代的書裏,有很多好運氣的人。他們愛一個人,就一直會愛到死。而古代的墳墓中,也有很多好運氣的人。他們愛一個人,就會埋在一起。這樣的好運氣,放到現在是一件極為奢侈的事。最初相愛的時候,人們都在祈盼生生世世,祈盼長生永駐,然而在死生契闊的大背景下,無論你多麼的世事不理,命運還是與你糾纏,並且終其一生也難以擺脫。最後隻落得一縷香魂,幾掊黃土的淒涼與惆悵。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秋枯春榮,日月升落,看盡滄海桑田,亦難以明死生,知天命。日華閃漫,那一片無盡的花開成了海,花徑人疏,風拂過往事,壓下那柔弱的莖,但有注視著它再一次的站起來,重歸寂寞。人生,就是明知道泡沫終將破碎,但仍要將其不斷吹大的無奈。而在愛情的世界裏,十年生死兩茫茫,最終隻能自己思量,卻怎麼也不能剔除相思的苦痛。《江城子·乙卵正月二十日夜記夢》為我們展示了陰陽兩隔的無奈與辛酸。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
明月夜,短鬆岡。
午夜夢回,一輪明月隔著十年的茫茫生死,照得鏡前人發如雪,鬢凝霜。隻是再皎潔的月光也難免淒涼,藏不住的古銅色陰翳是臉上靜默無言的相思淚,是心中無法開解的胭脂扣。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那年,丹岩赤壁下,綠水泓中,他撫掌三聲,喚魚而出,自是美景豈能無美名,就手書“喚魚池”以記,誰知,王弗差丫鬟送來的題名也正是“喚魚池”三字,這樣的不謀而合,韻成一段“喚魚聯姻”的佳話。
初婚那一年,蘇軾十九歲,初露才華、滿懷抱負,大把大把的少年意氣像是風中飄不散的歌謠;王弗十六歲,雙眸如星,粉麵如桃,自有一種淡墨染不出的風情。
自此,她是他讀書側畔的良伴,“幕後聽言”的賢內助,純真無邪的師妹,年少情深的發妻。
在那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月,多的是無從選擇的人生。若是彼此都在對命運的順應中遇到了那個對的人,便是月下老人的完美羈絆、三生石上的僥幸刻痕了。他與她,何其幸也!
想來,即便是漫長歲月的單調乏味,也難斂住那眉州少年臉上的得意春風。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日子如果能夠一眼望到白頭,那麼生活可能從此便是自斟自酌、幸福漫溢的美酒和豔詞了。然而世事無常,相愛終是難得久。僅僅十一年之後,王弗便因病撒手人寰。
十一年的歲月說長也不長,從青澀的少年到熱烈的盛年,風景還沒看透,紅豆還沒熬成纏綿的傷口;11年的相守說短也不短,他已經把她對窗梳妝的身影潑墨成一卷寫意畫,留待以後的歲月裏一邊蒼老,一邊回憶。
十一年的記憶說長也不長,夫妻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情景仿佛就發生在昨天;十一年的緣分說短也不短,足以讓他和她在經曆了下一個十年之後於清亮的夢中再次相見。
我們在千年後無從得知蘇軾痛失愛妻時是如何的黯然神傷,隻有像這樣細細地聽,他那些淒清幽獨的心聲,讓那淌了千年的淚流進我們的心裏。
王弗去世後的十年間,宋神宗駕崩,宋哲宗繼位,司馬光被任命為宰相,蘇軾又一次被召回京城,升任龍圖閣學士,同時擔任小皇帝的伺讀一職。
此時的他已續了弦,續娶的這名女子正是王弗的堂妹——王潤之。據說這位王潤之的身上隱約有其堂姐的風韻、才情。
蘇軾是否在她身上寄托了一丁點對前妻的懷念,我們不得而知。這時的宣仁皇太後和小皇帝十分賞識蘇軾,四十歲的他雖然在政治上春風得意,在生活中也有了妻兒相伴。然而,逝去的前妻始終在他內心最隱秘的角落裏靜靜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