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你的凋謝,是另一種綻放(1)(3 / 3)

那琴瑟相和的十年即使不會讓他日夜掛念,也絕不可能就此簡單地淡出記憶。雖不致時刻都隱隱作痛,卻也不免在歲月的流逝中悄無聲息地蓄積著、發酵著,釀造出一種愈來愈濃烈的情感。

真正至情至性的男子寄情,卻不濫情;喜新,卻不厭舊,蘇軾正是這般對世間之人、情、事、物有著極大尊重的至情至性的男子。

都說要足夠堅強才敢念念不忘,在陰陽相隔的十年間,他不論經曆怎樣的世事變遷,從未停止過那個“縱使相逢”的癡心迷夢。奈何歲月如刀,日日蕭索當年的麵容,皺紋爬上了額頭,銀霜落滿了發絲,浮塵的蒼老把年輕的容顏暗中偷換。這樣下去,兩人縱使還有未盡的前緣,也隻落得相見不識、擦身而過的遺憾。

十年的光陰,正如一生時光的界碑,也是塵封心門的鑰匙。那些窖藏得嚴嚴實實的陳年老酒,將在這個時候被悉數打開,極為苦澀,卻也極為馥鬱,恐怕隻有懷著相同心事,妄圖和逝者對話的癡情守望者們才能嚐盡個中滋味。

回不去的地方叫做家鄉,而鄉愁的緣起很大程度上並不僅僅因為物理意義上的距離,而是因為那些不可逆轉的人和事,還有那些白駒過隙般一去不返的時光。還好,我們在半夢半醒的迷醉中總能模糊生與死的界線,找到回家的心路。

就像是迷失在舞台上的演員一般,蘇軾在夢中又一次闖入故居前那個熟悉的庭院。內心強烈而絕望的企盼讓他在這個充滿回憶的地方,如同青澀少年般跌跌撞撞,難以成行,直到一眼看見窗前那張熟悉的臉,低垂著眼簾,正用嬌豔欲滴的顏料輕點朱唇,一如當年站在初春池邊,嫋嫋婷婷、含羞帶怯的少女。

她依然是那樣的“敏而靜”,而他,有口不能言語,有手無法觸碰,唯有睜大眼睛看著,看著,任由一行行心碎的眼淚萬箭齊發般穿過眼瞼,穿過自己熾熱的胸膛,卻在此時驀地想到:原來她也與自己一樣,承受著同樣的相思之苦,做著同樣的再相逢的迷夢。

長滿矮小鬆樹的山岡,荒煙蔓草的墳頭,每個肝腸寸斷的月明之夜,墳墓內外的兩人,縱有滿腹的離愁別恨,又該說與誰聽呢?

古往今來,到底是歌者的心靈本身醞釀著無盡的淒楚,還是無盡的悲劇造就了偉大的歌者,我們無從拷問。唯有在起風的日子,在冰冷的月下,用心聆聽那些遙遠心靈的悲鳴和寂寞的哀歌,像俄國女詩人茨維塔耶娃的詩中所寫:像這樣細細地聽/如河口/凝神傾聽自己的源頭/像這樣深深地嗅/嗅一朵小花/直到直覺化為烏有。

在這樣的塵世,容我們拋卻種種機關算計,就像這樣,在今時今日,與一闋詞相對,與那些遠古而來的相思一起落入愛情的深淵。

若問世間最遙遠的距離,現代人興許會故意忽略奈何橋的綿長,忘記生與死的藩籬,給出避重就輕的妙答:“我就站在你麵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現如今,便捷的交通、通信方式讓我們隨時都可以和各種相愛著的、曖昧著的人麵對麵,而實用主義的態度和浮躁焦慮的情緒也催促著我們迫不及待地向對方傳遞愛的訊息。

然而,又有多少人能夠明白地知曉:有一種距離叫陰陽相隔,有一種辛酸叫相逢不識,有一種情結叫對窗梳妝,有一種追憶叫年年斷腸。這些,怕都隻能從那些遠古的枯黃紙頁中尋得一絲蹤跡了。

如果說奈何橋是全宇宙的心碎邊界,那麼蘇軾儼然站在橋的這一頭,為古往今來無數悼念愛人的悲愴靈魂詠盡了內心的淒苦和悵然。

也許,當死亡沒有將我們和愛人分開的時候,它的陰影並不能在我們之間築起實實在在的高牆。所以現代人總是理所當然地以為,愛是高調的宣言、直接的占有、無盡的廝守,抑或抵死的纏綿;顯然已經忘記很久很久以前,古雅的人們是怎樣用矢誌不渝的忠貞和略顯笨拙的情態去歌頌愛、享有愛和緬懷愛。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命運真是一切人間戲劇最成熟、最具匠心的設計師。它將我們推向幽暗深淵,在我們下落時又給我們晴朗風月,這些就如同一種靜默的昭示,仿佛是它在告訴世人。世界空闊,懂得愛的人類不會總在底處。所以,縱使漂泊不定,縱使曲折難平,也一直承認,正是愛讓生命成為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所以,即使是陰陽兩隔,依然愛你如舊。對於《遣悲懷》中的元稹來說,就是要終夜長開眼,報答韋從的平生未展眉。

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