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的下闋說,今生緣盡,無奈妾心已許。當年月下甜蜜時許過的諾言,都是曾經美好的經曆,而不是我們的夢中囈語。今當別離,如果他年你重遊故地,若還沒有忘記我,請澆一杯清酒在奴的墳上;九泉之下,妾便含淚瞑目矣。寫到此處,“戴複古妻”的心意終於明白可見。
原來,她早就決計在丈夫走了之後殉情的,此時的她,求死之心已斬釘截鐵。不知道當年的戴複古接到這樣哀而不怨的詞時,心中作何感想。這樣的女子,這樣的情意,他竟真的忍心離去。
然而,到底是我們小看了這女子。她不但有著驚世的才華,也有著極剛烈的心。她竟自選擇了“赴水而死”這樣決絕的舉動。她不願做窗前朦朧的白月光,而是寧願將自己的生命化為一顆赤紅的朱砂,釘在戴複古的生命裏,釘在她生命之樹最後一圈的年輪上,也釘在宋詞的墨跡裏,釘在千百年後我們每個人的心上。
有女如此,難怪戴複古會如此懷念她。
繡在上河圖裏的血梅花
在宋代,有這麼一個人,她以自己的生命為宋代畫了一朵嬌豔無比的血梅花,永遠哀婉地開在她所鍾情並舍命的宋代文化掌紋裏,永遠絢爛地繡在宋代的清明上河圖裏。任由千百年的熙來攘往,她始終活在那片汴京的美夢中。她就是寫下《滿庭芳》後就從容赴死的徐君寶妻。
漢上繁華,江南人物,尚遺宣政風流。綠窗朱戶,十裏爛銀鉤。一旦刀兵齊舉,旌旗擁、百萬貔貅。長驅入,歌樓舞榭,風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載,典章文物,掃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猶客南州。破鑒徐郎何在?空惆悵、相見無由。從今後,斷魂千裏,夜夜嶽陽樓。
這就是那首徐君寶妻留給後人的《滿庭芳》,字字看來皆是血,如殘陽如晚霞,在宋末詞壇綻放出動人的光芒。開篇起筆從“漢上繁華,江南人物”開始追溯,遙想都會繁華、風流人物,仍然有北宋的遺風。十裏長街,綠窗朱戶間,銀光閃閃,數不盡的城與人,滿世界寫著風雅、富庶與文化。然而,一旦刀兵齊舉,旌旗狂湧,幾百萬的元兵南下,勢如洪水猛獸。雄兵長驅直入時,那絕色旖旎的南宋,竟如暴風驟雨中的落花,被打得七零八落,花堆成塚。
自古,“落花”裏便藏著女兒家最大的心事。或感懷獨守空閨的寂寞,或慨歎青春易逝的無奈。落花雖落於土中,心事卻著實落在了姑娘們的心裏。不同的是,此時的徐君寶妻,她眼裏、心裏的落花,片片寫滿國仇家難,沉痛到令人窒息。而那國破家亡和被虜千裏的雙重悲劇與苦難,都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頭。
詞的下闋,鋪開上下三百年的大宋史,“典章文物”四個字的背後所蘊藏的文化氣息便鋪麵而來。世所共見的成就上寫滿了後代的讚歎,英國史學家湯因比曾說,“如果可以選擇,我願意活在中國的宋朝。”宋代的繪畫、詩歌、史學、哲學等各方麵的成就幾乎都稱得上五千年來華夏最燦爛的文明。王國維先生更在《宋代之金石學》中讚歎其“前之漢唐,後之元明,皆所不逮也。”可惜,這些個光輝燦爛的成就,如今“掃地俱休”。
在這亡國的時刻,多少人想的是舉家逃命、忍辱偷生;可在徐君寶妻的眼中,蒙古鐵蹄既傷害了宋人的心靈,也踏碎了大宋文明的碎片。那些碎片像一把把鋒利的匕首,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
就在這哀傷至絕的時候,女詞人忽然筆鋒一轉,從國家的命運聯係到自己的人生:索性的是如此輾轉千裏中她還能保全清白之身,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而“破鑒徐郎”一句指的是南北朝時江南才子徐德言與樂昌公主破鏡重圓的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