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解凍 第三章 哈爾濱:“東方莫斯科”(3 / 3)

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一日,喧鬧的火車站廣場和蘇聯紅軍紀念碑相對處突然出現一個新奇的建築。

過往的行人大吃一驚:昨天這裏還是個空場呢!這是一座風格別致的建築小品,‘它由兩部分組成,一側是個圓頂的塔樓,另一側是由鐵皮拱形屋頂的小洋房,占地麵積50平方米,整個建築都是木製的,精巧典雅,讓人耳目一新。人們發現,正圍著這個建築進行細部加工的二十兒個小夥子,人人穿著灰色的夾克衫,有的在門窗上刻製花葉型的圖案,有的正在安門上的銅把手。

“肯定是香港或日本的裝修隊,你看領著幹活的是個外國人!”圍觀者在議論。

錯了!他們不是香港的,也不是什麼日本的,而是我們中國的,哈爾濱一支年輕的裝修隊,你沒看見他們的夾克衫上印有“小月亮裝修”的字樣嗎?那個貌似外國人的青年,就是這個裝修隊的隊長胡泓。他們正在裝修的這個建築叫天鵝汽車出租公司的站前調度室。這是胡泓獻給母親城市的第一件小禮品。

胡泓在去年年底又出人預料地關閉了辦得正興旺的家具店,這等於每月扔掉一個四位數的銀行存折,人們疑惑不解。胡泓像一個永不滿足的追求者,他要的不是金錢而是藝術,為家具鑒賞家們增加幾件室內擺設,已不能使他欣慰,他夢寐以求的是為這座風姿綽約的城市再獻上幾首凝固的樂章。於是,他和幾個誌同道合的小夥子成立了這個建築裝修隊,並以他不滿四歲的女兒“小月亮”的名字命名。因為他對這兩個生命寄予一樣的期望。他為每個隊員親手設計一套背上印有月牙標記的甲克衫。他相信中國的月亮和外國的一樣圓。

成立會開得相當莊嚴,在隊旗下,胡泓代表隊員宣誓:小月亮的宗旨是為藝術,不為金錢,每個人都要有獻身精神,創辦哈爾濱第一流的建築企業,建設哈爾濱第一流的工程,要為曆史和後人留下永恒的紀念!

第一炮就打響了!這群以普通工人、待業青年組成的隊伍,完成了哈爾濱第一個由本地人於的室內裝修―哈爾濱攝影社。行家說,不比香港人搞得差,而且省了一大筆錢。汽車出租公司基建處的一位幹部來這裏照相,當即和胡泓敲定,請他設計站前的調度室。這時他們已請過許多專家,提出多種方案,都不盡如人意。三天後胡泓拿出五份圖紙,張張令人驚喜,經專家審定,終於選定了現在幹的這一個。

迎著春風,這座建築小品象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火車站廣場上。它那美好的形象印在報紙上,出現在熒屏上,過往的旅客也爭著和它合影留念,有人說它象童話中白雪公主住的小屋,有人說,它像歐洲的鄉間別墅。

在濛濛春雨中,胡泓和一位年輕的法國外交官在這座建築前進行了一次非官方的談話。他是法國駐莫斯科的商務參讚,他在這個城市住了五天,竟四次來到這裏,明天就要離開此地,今天又冒雨來了。

“我很欣賞你的才華!”

“我很景仰法國的文化藝術,更喜歡雷諾阿、塞尚、高更的作

品。

“門窗上的花,你雕得很美!”

“如果時間充裕,我會搞得更好!”

“這麼美的建築小品,莫斯科現在也沒有!”

“我們會搞更多莫斯科沒有的東西。”

一九八六年八月的一天,胡泓大步走進鬆花江畔的雄偉建築―友誼宮,心裏不禁一陣激動。五十年代,爸爸媽媽經常領他來這裏參加舞會,看望支援我們建設的外國專家。可是後來,專家們竟不辭而別了。久違了,友誼宮!

在二樓一間布置典雅的會議室裏,聚集著這座城市的十幾位建築設計專家,他們來自實力雄厚的哈爾濱建築工程學院、省和市的建築設計院。這是一次招標審定會,標的是中國哈爾濱玉泉狩獵場建築群體設計。這是我國建設的第二個狩獵場,中南海經常來電話過問,市政協組織社會名流、賢人智士多次論證它的建設方案。今天的會由宮本言市長親自主持,他剛從抗洪第一線趕來,褲腿上還沾著泥點。

胡泓坐在角落裏,他隻穿了一件花格襯衫,而且離電扇很近,可臉上還是沁出了汗水。看著專家們氣宇軒昂的風度和鏡片後那一雙雙閃著智慧之光的眼睛,聽著令人目眩的頭銜,他的心咚咚直跳。要和這樣一些人來一場競爭,是不是有點自不量力了?為了壯膽,他也給自己加銜:X光醫生、舞台美工、少年宮的童星、中學生數學競賽第一名,能打高級家具的小木匠……他把自己所有的“亮點”都想起來了,可攥著圖紙的手心仍然在冒汗。

膽怯了嗎?不能!成敗在此一舉。為了獲得這一競爭的機會,他作出多少努力,付出多少代價!當他從報上看到這一工程招標的消息,竟興奮得夜不能寐。幾百張圖紙在他手下飛出,他昏倒在寫字台旁,肺病累犯了,真是“為伊消得人憔悴”。拿著這套圖紙,他一次次走上一層層的高台階……終於找到了知音者,市旅遊局領導慧眼識珠,他們被這個青年的才華和熱情感動了,今天把胡泓的方案拿到了這個評審會。

胡泓自信玉泉狩獵場建築設計簡直是非他莫屬。因為隻有自己對這個城市的建築有深刻的理解和深厚的情感。他的血管裏流著兩個民族的血,就像這個中國城市還帶有俄國的風情;他那崇尚音樂、美術的藝術氣質更典型地代表這個城市的藝術風格。他是名副其實的“哈爾濱之子”。從童年開始,那莊嚴雄偉的拜占庭式的教堂,造型奇巧的俄羅斯積木式房屋,典雅別致的哥特式樓宇,都給他留下美好的印象;而後來和母親僑居蘇聯的幾年,又使他對歐式建築有了更多的了解。今天,他要為母親城市譜寫一曲“凝固的交響樂”的夙願終於有了實現的機會,他當仁不讓。他要大師們知道:哈爾濱還有一個敢向他們挑戰的大寫的米沙。

“各位老師,我想發表一點意見。”胡泓站起身來,他盡量壓低自己的聲音,以表現謙恭,可他清亮的男高音在會議室引起共鳴,人們驚奇地打量這張陌生而年輕的麵孔。

“我認為,既然我們要建設的是中國哈爾濱玉泉狩獵場,那理所當然地應具有哈爾濱的建築風格。我市早年建造的一批歐風建築便是顯著的特色之一,它不光記錄著哈爾濱的發展曆史,同樣以別具一格的藝術美為這座城市平添了許多迷人的魅力。我的意見,玉泉狩獵場的建築就應該保持這樣的風格。”

說著,胡泓把自己設計的圖紙擺在會議桌上。“我設計的這個八角形建築,基本是木質結構,注重立麵造形、裝修和細部處理,典型的歐風。從外形上看,鐵皮裝飾圓頂,並有外廊,它很像歐洲王公貴族的林間別墅。內部的裝修既要現代又要古樸,進門是個圓頂,天井采光,廳頂裝飾反映人、動物和森林關係的壁畫,廳內擺動物標本和一架鋼琴,如果能裝上壁爐更好。臥室內的牆壁用木板裝飾,並掛上鹿角,床頭是木雕的,被褥要用中國的錦緞……”

胡泓簡直在為大家唱一首抒情的浪漫曲,他們仿佛跟著他走進那神奇的王國。

會場活躍起來,人們議論著,傳看著繪製並不精細,但卜分迷人的圖紙。最後圖紙傳到了宮本言市長手裏。他戴上花鏡仔細看了一遍,臉上露出欣喜之情。

實際上,宮市長不止一次看到這份圖紙了。他關心著狩獵場的建設,為選不出合適的設計方案而著急。當旅遊局把胡泓的方案送給他看時,他高興了,竟拿著圖紙和旅遊局的領導跑到百裏之外的現場考察。

“怎麼樣,我們就用小胡的方案吧!”辦事果斷的宮市長一錘定音了。在眾多專家的方案中,宮市長選擇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青年的方案,年輕人大顯身手的時代,才是最有希望的時代。

紛紛揚揚的大雪,給張廣才嶺披上銀色的厚氈。雪後初睛,天藍,鬆青,山更美。在龍王廟北溝的山坡上、樹叢中一座塔狀八角形的木建築赫然聳立,銀色的圓屋頂在陽光下閃著異彩。這就是胡泓設計並領導施工的,建築麵積八百八十二平方米,高十六米,投資近百萬元的“狩獵家之家。”一九八七年一月六日,小月亮裝修隊的小夥子們正等待中央和省、市的領導同誌來為狩獵場剪彩。

身穿皮夾克的胡泓站在隊伍中,他似乎老了幾歲,滿頭卷發和胡須連在一起,臉被山風吹成了古銅色。他帶領“小月亮”裝修隊是十月進山的,這八十多個日夜真不知道是怎麼過來的。

這裏是遠離城市的深山老林,風雪迷漫,氣溫達到零下三十多度,在這樣惡劣的條件下,要在兩個月時間裏,把一座造型複雜的藝術宮殿聳立在林中山間。困難,重重的困難,像山中的“大煙泡”一樣嚇人。而胡泓號稱四十人的隊伍中,原來的隊員隻有十四人,其他都是臨時招來的―闖關東掙大錢的南方小木匠,閑散街頭等著幹巧活的“猴子”。胡泓硬是把這群烏合之眾組成一個戰鬥的集體,幹出了第一流的工程。

劈劈啪啪的鞭炮聲在山穀中回響,嚇跑了林中的梅花鹿,驚飛了樹上的飛龍鳥,震落了樹梢上的朵朵雪花。國務委員穀牧同誌、省長侯捷同誌和市長宮本言同誌親自為狩獵場剪彩。他們順著山坡走近這座神奇俊美的八角樓建築,圍著它仔細地觀賞。

宮本言市長把胡泓介紹給穀牧同誌。

“他就是八角樓的設計師!”

“噢!年輕人,你設計得很好,很好!”穀牧同誌緊緊握住他的手。並親切地詢問:

“你搞了多少年建築設計了?”

我過去是搞音樂、美術的,這是我設計的第二個作品。”

“你參考了國外什麼建築嗎?”穀牧同誌又問。

“這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侯捷省長說。

“不簡單,你成了幻想家嘍!”說著穀牧同誌笑了。是呀,胡泓在過去三十多年的生涯中,有過多少美好的幻想,都成了破滅的夢。可今天,隻有在今天,他的幻想才變成了現實,變成了一座哈爾濱最寵大、最精美的木建築,這是他獻給養育他的母親城市的一份真正的厚禮!

一九八八年七日六日,中國新華通訊社發出一條消息:三十七歲的哈爾濱個體青年建築師胡泓最近應日本東京特拉平建築株式會社的邀請,前往日本進行為期三個月的考察,並設計一批藝術建築。

胡泓從日本回來,帶回一張《櫪木新聞》報,日本的櫪木縣是木製加工業最發達、木製藝術家薈萃的城市。《櫪木新聞》這樣報道:胡泓先生是應東京特拉平建築株式會社出生在櫪木縣鹿沼市的白石岩先生的邀請來到鹿沼市的。胡泓先生隻與福田理事長見過兩麵,按照正麵和側麵照片,隻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就雕刻成一座高五十厘米,寬七十厘米的桂木胸像。福田先生高興地說:“非常像我,表情很沉著……”

在歡送胡泓的儀式上,白石岩先生這樣說:“胡先生,你在日本四十天,夢一樣的飄逝了。今天在這裏,我們與你暫時惜別,心裏感到無限的惆悵。你以無與倫比的靈感和才華,使我們一次次的感到震驚,鋼琴、音樂、繪畫、雕刻,從你身上進發出的才華令人們讚歎不已。你是一顆光彩奪目的種子,必將成為參天大樹,這棵大樹的枝權,將從中國伸向日本、美國和歐洲。”

胡泓以其精湛的藝術才華為祖國爭得了榮譽。而他的藝術才華是中國和蘇聯兩大民族文化交融的結果。我們衷心期望中蘇兩個偉大民族的永遠友好親善,當然不僅隻是為了產生胡泓這樣的藝術天才,也不僅是產生哈爾濱這樣風姿綽約的城市,而是為我們這個世界,為我們人類的和平與進步。

胡泓告訴我,他有一個美好的願望,就是修複哈爾濱的尼古拉大教堂。他說,他不信奉宗教,那座建築是藝術品,毀掉它和八國聯軍燒掉圓明園一樣是人類文明的悲劇。他說,這個式樣的木結構教堂隻有兩座,是一個建築師設計的,另一座現在還在莫斯科。中國的這座是在蘇聯製作裝配好了,又一件件拆卸開來,再運到中國重新裝配的。他已收集到許多有關資料。他相信自己可以重新設計和建造這座教堂。

他還有一個願望,就是把小女兒月亮送到蘇聯去學習。其實她已經在蘇聯學習了兩個月。她和媽媽到布拉戈維申斯克的舅舅尼古拉·烏沙闊夫家探親,第二天就被送到第十四學校上學。七歲的小月亮繪聲繪色地向我介紹她的蘇聯學校。學校很大,教室地板很亮,進屋要換鞋。美術課,音樂課,體育課都有專門的教室。女教師叫尼格拉尤娜,很漂亮。她要好的朋友有馬麗娜、捷拉、阿克沙娜,還有淘氣的阿遼沙……她是班上最受歡迎的孩子,一下課大家都圍著她,讓她寫中國字。她給每個孩子寫:人口手,上中下,日月水火,山石木土,還寫上自己的名字:月亮。臨走時,她把自己從中國帶來的鉛筆,發卡都送給同學了。她和媽媽到了後貝加爾,在等中國火車時,她的同學還把電話打到她們住的賓館,說讓月亮快點回來,全班同學都想她。

看來,語言和習俗沒有成為她們之間的障礙。對於孩子來說,國籍、民族都沒有什麼意義,她們都是朋友。

4、被劫持的飛機在中國降落

·中南海發出一道道指令

·錢其琛給莫斯科打電話

·哈爾濱祝朋友一路順風

我們的時代將會過去,

所有的檔案都得到公開……

這是蘇聯詩人尼·謝·吉洪諾夫的詩句。

這裏我要披露一個發生在中蘇關係微妙變化時期的事件,也許它可以說明一個“時代”將會過去。為了保證事實的準確,我先援引新華社記者的一篇報道。當時發表在內參上,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的機密級別可以大大下降了: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九日下午二點二十五分左右,黑龍江省甘南縣長吉崗農場的上空突然傳來飛機的“隆隆”聲。正在場部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們都很奇怪:這裏不通民航,附近也沒有機場,哪來的飛機呢?

他們抬頭望去,是一架銀白色的客機。飛機越飛越低,機體上印著的外國文字都可以看清。飛機在農場場部的上空轉起來。當轉完第二圈後,飛機向著一片白雪覆蓋著的、平展的、狹長的麥茬地俯衝下來,飛機在這片被嚴冬凍得結結實實的土地上滑行三百六十八米後,穩穩地停住了。這是北京時間十四時三十分。

飛機很快被長吉崗農場的群眾圍住了。飛機降落的地方離場部隻有五分鍾的路。人們認出了從飛機上走下的是蘇聯人,懂外文的也認出了機體的“CCCP',是“蘇聯”的縮寫。

農場公安局長李文迅速趕到現場,他看到從飛機上下來的確實都是蘇聯人,心裏禁不住“格登”一下:一駕蘇聯客機突然在這裏迫降,必有緣故!於是,馬上向縣公安局彙報。他聽說飛機上有人喊口渴,又組織人把開水送上飛機。不久,甘南縣和齊齊哈爾市的公安人員趕到了現場。飛機駕駛艙的門打開了,走下一個中等個子的年輕人,他有些緊張地說:“飛機是我劫持的。”我公安人員一聽,立即把他帶走。

下麵我記錄下的這些事實,是當時的內參上也不曾有過的。哈爾濱目睹這一事實的朋友告訴我―

在被劫持的飛機降落在長吉崗農場後的五個小時,一列隻有兩節車廂的火車默默地從哈爾濱站駛出,越過鬆花江大橋後,急速地向齊齊哈爾方向飛馳而去。車上隻有二十五名特別乘客,他們是由省外事辦公室、省公安廳和省邊防局組成的專門處理劫機事件的“別動隊”。為首者是省外事辦公室主任王耀臣、省公安廳廳長杜殿武和省邊防局局長朱漢超。王耀臣身材高大,方臉背頭,一副學者風度,他麵容嚴肅,思緒重重。他是下午四時得知這一事件的,他知道這是飛到中國的第一架被劫持的外國飛機。綁架人質,劫持飛機已成為國際航空安全的最大危害,各國民航組織對此采取一致行動,堅決製止和打擊這種犯罪活動。我國是國際航空組織《東京條約》、《海牙條約》、《蒙特利爾條約》的條約國,當然要嚴守國際信義,不過問題的特殊性在於,這架被劫飛機是蘇聯的。對於蘇聯他並不陌生,他曾在那裏留學五年,能講一口流利的俄語。他當大學教授時也十分注意蘇聯科技方麵的信息。可這一次他不是去執行一項科學研究任務。三十年冷眼對峙的大國之間任何一個細小的事情背後都有相當複雜的背景,何況這是一件劫機事件,對每一國家都是十分棘手的。他感到自己的擔子很重,馬上召集大家開會,成立了組織,研究了對策。那時還不知道機上的具體情況,為防止劫機者的武裝行動,他們還組織有七名反劫機特工人員參加的突擊小組。這幾位裝備精良武藝超群的小夥子在車上已摩拳擦掌了。

車上還有一個青年卻十分鎮靜,他三十多歲,高挑個,濃眉大眼,說起話來是動聽的男中音。在這個車上他也許和俄國人打交道最早。他就出生在哈爾濱,鄰居是俄國人,從小在和老毛子小孩玩耍時學會了俄語―包括用俄語罵人。在中學他是俄語尖子。一九六八年上山下鄉,他挑選了離蘇聯最近的一個農場。珍寶島打響後,他被送到黑龍江大學俄語係培訓,準備當戰地翻譯。後來仗不打了,他到了邊防部隊,專門和越境分子打交道。現在他是哈爾濱國際機場邊防檢查站的科長。下午三點他接到緊急通知,脫下軍裝換上這身黑皮夾克,擔任這次特殊活動的翻譯。他叫郝國利。

十一時二十分,專列駛進了齊齊哈爾火車站。這座北方工業重鎮燈火闌珊,多數人已進入夢鄉。

十二時五分,“別動隊”乘坐的小型“麵包車”駛出齊齊哈爾公安局。為了急爭時間,車沒有走公路,在朦朧的夜色中,越過嫩江如鏡的冰麵,在崎嶇的鋪滿白雪的鄉間土道上顛簸著,留下一道深深的轍印。

二十日淩晨二點五十分,王耀臣一行到達長吉崗農場。這裏失去了往日的清靜,軍分區、公安局、外事部門等二十多個單位的幾百人集聚在這裏,“歡迎”來自異國的不速之客。他們已經十幾個小時沒有休息了,陪著飛機上的蘇聯客人,披著大衣在刺骨的寒風中跺著腳。

當地負責人向來自省城的領導彙報,他們從來沒碰到這麼麻煩的事,急等著上麵來人,簡直是望眼欲穿了。他們已做了如下工作:一、對機上蘇聯乘客的生活作了安排,送L皮大衣三十九件,送上熱水、桔子汁、麵包等食品,他們接受了。當時嫩江平原的溫度是零下30多度。蘇聯人穿得不多,上身有皮衣,可下身很單薄,婦女都穿著裙子,男的也就是一件絨褲。機艙內的溫度是4'C-5'C二、向乘客作一兩次動員,叫他們下飛機去齊齊哈爾休息,但不見效。他們說:“在沒有和我國駐中國大使館代表見麵之前,我們不能有行動。”三、已經把劫機犯隔離起來,並初步問了一下情況。他承認是劫機的,用的是刀子,是一把折疊的水果刀,刀刃有一虎口,刀把略長一些。

王耀臣聽過彙報後,組織一部分人再次登機做動員下機的工作,另一部分人審理劫機犯。他和公安廳、邊防局的負責人親自審問劫機犯。

這時劫機犯阿利拉穆多夫被關在農場招待所的房間裏,他竟躺在床上睡著了,也許是因為他累了,為了策劃這次行動不知度過多少不眠之夜。翻譯郝國利把他叫醒,用俄語對他說,中國官方要找他談一談。他睡眼惺鬆之中,聽見這麼清楚的俄語,他馬上翻身下床,穿好衣服。從他走下飛機以後,許多人和他比劃著說話,他竟一句也沒聽懂。

審問在場部的一間會議室進行,主審是省邊防局長朱漢超,王耀臣和杜殿武坐在旁邊的沙發上旁聽。阿利拉穆多夫被郝國利帶進來,隔著一張桌子,坐在他們的麵前。他穿著深藍色的蘇聯航空製服,袖口上繡著幾條金黃色的細帶。他臉色發紅,頭發禿得很利害,腦門和頭頂錚亮,留著小胡子。他緊張地看著眼前的中國人,不知他們將怎樣處置自己。

郝國利用俄語對他說,中國邊防當局對你談話,你要把自己的身世和劫機的過程和動機交待清楚。

他做了如下的敘述:

我叫阿利穆多夫·沙米利·哈吉―奧格雷,三十三歲,出生在阿塞拜疆的巴庫市,列茲金族,蘇聯的少數民族,隻有二萬五千人口。我的父親,工人,參加過衛國戰爭,犧牲了。還有哥哥、弟弟和妹妹。哥哥是蘇共黨員。我上過三次學,都是學航空的,函授畢業於列寧格勒航空學院,得飛行員工程師證書,在雅庫茨克市民航局聯合飛行隊當副駕駛員,工資加補貼,每月八百多戶布,相當於部長級工資。有妻子,音樂教員,已經離婚,五歲的女兒讓她帶走了。 二””

對於劫機的原因,他說是因為政治上受到壓抑,因是少數民族,雖技術出眾,但長期得不到提拔,他給領導提意見,受到打擊報複。他上訪告狀到航空部,最高蘇維埃,直至給勃列日涅夫寫信,問題沒有得到解決,反而被開除。他成了“上訪傳業戶”,整日泡在莫斯科,每天到有關部門上訪,花掉一萬盧布的積蓄。他得到航空部長家的電話,不分晝夜地給他打,搞得部長寢食不安,隻得給他複職,還讓他回到原單位當副駕駛員,他要求恢複名譽,沒有辦到。他妻子和他離婚了。他是在克裏米亞療養時認識她的,當時她隻有十七歲,他們一見鍾情,熱戀同居,當年結婚,還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他感到對國家和社會都失望了,早已蓄謀準備劫機出逃。一九八五年三月,他恢複空勤,和自己的老同學阿布拉米揚駕機,時刻尋找出逃的機會。

十九日這一天,他們是從雅爾庫茨克飛往伊爾庫茨克。他事先做好了準備,一把刀,一根錳鋼條,用塑料布包好,放在他的包裏。一開始往南飛,到赤塔再轉北。離中國邊境的額爾古納河很近了。機會到了,他從包裏拿出錳鋼條想向領航員的頭上砸去,遲疑了。領航員平時待他很好,不忍心下手了。他自己嚇得一身冷汗。機會又來了。領航員上廁所,駕駛艙裏隻剩下三個人。他回過頭來對機械師說:“飛機可能漏油了。”機械師站起來,到後艙檢查去了。這時他站起身來,把駕駛艙的門關緊鎖好。然後把刀從兜裏掏出來,來到機長背後,把刀對準他的腦袋。他說:“阿布拉米揚,按我的旨意行事,你不準動!”機長回頭一看,非常驚訝,便叫著他的小名:“你怎麼啦,你發瘋啦!我還有妻子,女兒呢!’,“我沒發瘋,我要到中國去,你不按我的旨意,我就殺死你!”他又說:“你不要管怎麼回事,就按這個方向飛!”這時飛機向南飛,已偏離了正常航道。地麵上發現了,呼叫詢問。他逼著機長說:“飛機被劫持了,凶手讓我飛,我隻好飛。”機長阿布拉米揚,從耳機裏聽到地麵的指示:“按航空守則辦理。”他心裏有底了,蘇聯的航空守則規定,在這種情況下,第一要保護乘客和飛機的安全。下麵他開始和阿利拉穆多夫合作了,他們駕駛著飛機,平穩地飛過額爾古納河,又飛過邊境,先奔海拉爾機場,想著陸怕沒把握,又一直往裏飛。飛機快到齊齊哈爾時,油不多了,他對機長說:“就在這降落吧!”機長看看下麵有兩個小村莊,擔心機上人太多,吃飯有問題。又往前飛了一會兒,看到有電視轉播塔的鐵架,還有大煙囪,機長估計是個較大的行政中心,於是準備降落。經過一番盤旋,找到一片平坦的麥茬地,平安地降落了

機艙門打開了,乘客們大吃一驚,地下是白茫茫的麥地,不遠處有低矮的民房,他們不知是降落在什麼地方。阿利拉穆多夫和機組人員都走下飛機,阿說:“我到目的地了,給你們添麻煩了,你們回去不會倒黴。”他拍著領航員的肩膀說:“我原來想把你打昏,可下不了手。”領航員掀開上衣給他看別在腰間的馬卡羅夫牌手槍,意思是說你若下手,我會開槍的。阿把手中的錳鋼條交給領航員說:“留個紀念吧!”他又把兜裏一些錢分給機組人員,說聲“再見”後,向飛機不遠處的中國人走去。

審理從淩晨四點一直到早上七點。劫機者被押走,那邊的動員工作還是無結果。王耀臣同誌帶著兩台有暖風的麵包車來到飛機旁。他找到機長阿布拉米揚,用俄語對這個矮個子,頭發卷曲的蘇聯人說:“我們非常關心全體乘客的安全,請他們下飛機,我們可以把他們送到齊齊哈爾的賓館,然後再和蘇聯駐中國大使館聯係。”

機長說:“對你們的友好表示,我非常感謝,但我不能離開飛機,乘客也表示要和機組人員在一起。如果您願意的話,可以直接和乘客談談。”

王耀臣順著舷梯走進機艙,他對乘客說:“朋友們辛苦了!你們如果感到冷,可以到飛機旁的兩台麵包車裏暖和暖和·,過一會兒我們給你們送早飯來。”

七點三十分,當地中國人送上去了麵包、奶酪(正巧這個農場有個配製品廠,還專門生產奶酪的,蘇聯朋友還真有口福)、熱牛奶、魚罐頭、肉罐頭。除了麵包以外,其他都吃了。

“對你們送早飯,非常感謝!”

“斯巴希巴,斯巴希巴(謝謝)!”乘客對站在寒風中的中國工作人員說。他們一夜未睡,現在還沒吃早飯!

蘇聯乘客已開始一批批下到麵包車裏取暖。

九點鍾,一架直升飛機降落在長吉崗農場的麥地上。這架飛機來自北京,是專程處理這一事件的,從飛機上走下黑龍江省副省長何守倫、中國外交部蘇歐司副司長戴秉國等人。他們聽取了王耀臣的彙報後,也來到飛機現場,戴司長代表中國外交部向大家慰問,並間他們有什麼困難和問題。乘客們紛紛說,非常感謝,等使館來人,再決定我們的行動。戴司長說,大家安心,你們使館的人或許一個小時以後就到。

將近十一時,又一架直升飛機降落在長吉崗農場的麥地上。從機上走下三個人,為首的是蘇聯使館領事部主任格裏山,他不到五十歲,高個子,黃頭發,戴金絲邊的眼鏡,原來是蘇聯外交部副部長賈丕才的秘書,精幹的中國通。還有一位二等秘書和一位翻譯。我國外交部戴司長迎上去和他握手。他們是老朋友了。戴秉國曾長期在駐蘇大使館工作,格裏山說:“我認識戴比認識我夫人都早。”

格裏山要看望乘客,王耀臣等中國工作人員陪同他來到飛機旁。這時太陽正當中天,風也停了。蘇聯乘客一部分在車裏取暖,一部分人靠著飛機,在向陽的一麵曬太陽。

格裏山見到機長,板著臉,很嚴肅的說:“怎麼個情況!”機長知道他是大使館的,話沒說,眼淚先流下來了。

這時中國工作人員都在場,其中許多人是懂俄語的。格裏山拉著機長說:“我們散散步吧!”說著他們踏著雪向田野裏走去,大約談了半小時。

格裏山回來對中國工作人員說:“我一個人做不了主,要和大使館通話。”馬上派出一輛小車送蘇聯外交官火速去齊齊哈爾。格裏山又回到乘客之中。

蘇聯使館來人了,乘客還不下飛機。戴司長和王耀臣著急了,這時天色轉暗,冷風又刮起來,如果蘇聯乘客再在飛機上過一夜,他們的身體就頂不住了,特別是其中的十個婦女和一個小女孩。他們馬上向哈爾濱指揮中心報告。

哈爾濱。省政府大樓二間寬大的辦公室。侯捷省長站在電話機旁,他讓工作人員通過保密機專線,要通北京,要通中南海,要通國務院秘書長陳俊生辦公室。秘書說:“秘書長在休息,我馬上去找。”在等電話時,侯捷對在場的省公安廳的同誌說,昨天晚上俊生幾乎沒有休息,後半夜還給我打了電話,他說總理還沒休息,一直在詢問這件事。講到這兒陳俊生來接電話了。他仔細聽了侯捷的彙報後說:“我馬上找外交部錢其琛,要他和蘇聯外交部聯係,天要黑了,又冷,不動員乘客去齊齊哈爾,要出問題。”陳俊生熟悉那裏的情況,他曾在齊齊哈爾擔任過市委書紀。

北京。中國外交部。副部長錢其琛要通莫斯科中國大使館。

莫斯科。蘇聯外交部。中國駐蘇聯大使李則望已約見蘇聯外交部副部長賈丕才,向他通報了在中國黑龍江省甘南已經發生的事情和這事情的現狀。賈丕才馬上說,“機上人員不下飛機是錯誤的,我立即通知蘇聯駐華大使館。”

十七時整,中國設在長吉崗農場的指揮部得到蘇聯使館轉告機組人員和乘客立即去齊齊哈爾的口信,這時那兩個到齊齊哈爾打電話的蘇聯外交官還在路上奔波。

十七時三十分,戴秉國司長、王耀臣主任向全體乘客傳達了蘇聯大使館要求他們立即乘車去齊齊哈爾的指令。

二十時,一長列車隊離開長吉崗農場,奔馳在甘齊公路上,卷起一陣雪霧。三十九名乘客和機組人員坐在有空調的兩輛麵包車裏,他們感到一種溫暖,那個女孩子竟安詳地睡在他母親的懷裏。

二十三時,車隊駛進燈光閃爍的齊齊哈爾,蘇聯朋友下榻在與龍沙公園毗鄰的湖濱賓館。豐盛的晚宴和熱水澡,使他們忘了是在異國他鄉。二十四時,在席夢思床上傳出他們的鼾聲。

此刻,中國工作人員無心睡覺,他們還在為不請自到的鄰國朋友安排明天的活動。主人是熱情周到的,想讓蘇聯朋友領略一個北方工業重鎮的風采,參觀一家重工業工廠、一家輕工業工廠和一家商店,再看一場電影,然後是宴請。

二十一日零點四十分,北京專電:蘇聯飛機下午一時三十分到哈爾濱接乘客,一切參觀活動不要安排了。

十一時五十五分,兩架裝著蘇聯乘客和機組人員及中國工作人員的直升飛機在齊齊哈爾機場起飛。臨行前齊齊哈爾市政府設宴招待蘇聯朋友並向每位蘇聯朋友贈送一件羽絨服,顏色由他們任意挑選。那個小孩還得到了一些玩具,非常高興。

十一時五十五分,直升飛機降落在哈爾濱閻家崗機場。

十一時五十六分,從蘇聯赤塔飛來的圖134客機也在這裏降落。

接著中國工作人員陪同全體蘇聯朋友走進機場餐廳,參加中蘇友協黑龍江分會舉行的宴會。

王耀臣主任講話,表示對蘇聯朋友的慰問和歡迎。被劫飛機機長阿布拉米揚講話,對中國政府的真誠合作和中國人民的友好情誼表示感謝。

宴席豐盛,氣氛友好。蘇聯朋友讚不絕口:“菜好極了,口味好極了!”有位白發老者說:“四十年沒喝到這麼好的啤酒了!”又有人說:“多呆幾天就好了!”在場的人都笑了。桌上沒喝完的白酒、果酒、啤酒都被蘇聯朋友珍藏了―裝進自己的兜子裏。有位蘇聯工程師意猶未盡,他拉著同桌的省外辦翻譯李廣的手說:“我沒有什麼東西留給你作紀念,咱倆換換手表吧!”於是他們換了手表。

哈爾濱的主人向每位蘇聯朋友贈送一本《黑龍江畫冊》,蘇聯朋友請在座的每位中國人簽名。最後,主人又向他們每人贈送一個氣壓暖瓶,他們歡呼“烏拉!”

十七時三十分,蘇聯被劫持的47845號安一24客機的全體乘客和除劫機者外的機組人員登上了蘇聯的圖134客機。戴司長和王主任站在舷梯旁,向每位蘇聯朋友告別,他們登上飛機後,還在向中國朋友揮手,這時有人竟哭起來。這異乎尋常的中國之行是會使他們終生難忘的。你們的親人正望眼欲穿地等候在伊爾庫茨克機場。朋友,祝你一路順風!

始終參加這一事件的處理的翻譯,現任哈爾濱市外事辦公室處長郝國利回憶說,當時處理這一事件是在黨中央國務院的直接指導下進行的,在長吉崗的那一天,北京就打來一百多個電話詢問情況,發布指示。事後還把處理這一事件過程的電視錄象送給中央領導看。中央很滿意,參加這一事件處理的許多同誌受到獎勵,他榮立三等功。當然蘇聯政府也是很滿意的。

中國新華社十二月二十三日發出一條消息:蘇共中央總書記戈爾巴喬夫今天會見了途經莫斯科的中國國務院副總理李鵬。

蘇聯塔斯社十二月二十五日發出一條消息:前些天,在蘇聯航空公司的一條地方航線上飛行的一架安一24由於機上一名武裝罪犯采取暴力行動被迫改變了航向,並在中國東北部著陸。中國方麵就此采取了尋找飛機與乘客和機組人員盡快回國的措施。蘇聯方麵對中華人民共和國當局在這種情況下表現出來的睦鄰合作精神表示感謝。

一九八六年一月三日,以蘇聯航空部飛行局局長帶隊的七人專家組,在中國民航總局飛行司司長(當年周總理專機機長)陪同下,來到長吉崗農場,對停在那片麥地上的蘇聯客機進行檢查。然後蘇聯飛行局局長親自駕機飛回蘇聯。行前,他又對中國政府和中國同行真誠合作表示深深的謝意。

三月七日,在中國哈爾濱大法庭,哈爾濱市人民法院審判員裴興宣布:被告人阿利穆多夫·沙米利·哈吉一奧格雷,以暴力脅迫手段,非法劫持飛行中的民用航空器飛入我國境內,其行為危害了公共安全,已構成犯罪,應予懲處。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條、第十條、第七十九條,比照第一百零七條的規定,判處罪犯有期徒刑八年。

宣判前,中國黑龍江省哈爾濱市人民檢察院檢察員張維孝宣讀了起訴書,並當場展示了阿利穆拉多夫作案的工具。接著哈爾濱市最著名的女律師為被告作了法庭辯護。

蘇聯駐中國大使館派員旁聽了審判。

被告對起訴書中所列罪行供認不諱。他沒有向上級法庭提出上訴。至此,這件使國際輿論十分注意,使中蘇雙方都很棘手的事件終於結束。有好事者,對這樣的結局並不十分滿意。而更多的國際政治家似乎從這件事中品出點味來:中蘇和解正在悄悄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