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日,一座鋼木結構的大橋橫跨兩岸,可對岸還是冷冷清清,那一段斷頭路還沒有動靜。徐維眾生氣了,他緊急召見格列克廖夫。
“你們說話算不算數!格列克廖夫,你能不能轉變作風,親自上陣指揮!我給你七天時間,你必須把路修好!”
這老格真接受了徐維眾的意見,他也來到工地現場,七天真把路修完了。
十二月二十日,鋼橋架上掛上紅綢帶,岸邊響起震耳的鑼鼓聲和鞭炮聲,四輛拉著水泥的大型貨車,在灑滿雪花和紙屑的橋上開過來。這是五十年代末,三岔口停止邊貿以來第一次過車過貨!兩岸人民等了三十年,總算盼來了這一天。在這一天的聯歡酒會上,徐維眾和格列克廖夫都喝了許多酒。老格擁抱著老徐,眼裏流著淚,他說:“我佩服你,佩服你的祖國!”
這時,他們還不知道,三岔口口岸開放的文件已於三天前在北京簽發。然而這文件的到達還是第二年的事。徐維眾的超前行動,犯了大忌,上級有關部門對他們進行了嚴肅的批評。
“誰讓你幹的!”
“誰給你這麼大的權力!”
“我不知道上級這方麵有什麼規定。”
“你為什麼這麼大的膽子!”
“我文化水平低,不懂。”
其實,徐維眾在裝傻,他什麼都懂,他知道隻要一請示,就幹不
了了,不知還要等多少時間。他們已經失掉了許多時間,不能再等
了。
是呀,中國的許多事情就耽誤在太多的等待上了。一些人徘徊
觀望,憂心重重,前怕狼後怕虎,怕這怕那,就怕個人利益受損害,
就怕耽誤個人的前程,就不怕耽誤人民的事業。這樣的人越少越
好,而徐維眾這樣一往無前的人越多越好。
這次我采訪已經當了縣委書記的徐維眾時,他說:我當時犯了
“未婚先孕”的錯誤,不過也不是“私生子”!他告訴我,事後省委書
記孫維本同誌對他說,你幹得對,不要什麼事都等紅頭文件,文件
也是從實際中產生的。省委副書記馬國良同誌也說,他們撤不了你,的職。如果撤了,我給你安排工作!
東寧縣一不做二不休,在這座橋過貨的同時,他們又和對方合資建一座鋼筋混凝土的永久性大橋。我到工地看了,大橋正在緊張地施工,一個月後大橋就要投入使用。
工地的旁邊是已經修好的口岸聯檢大樓、和密山口岸的一樣雄偉壯觀,但這裏更熱鬧。從東寧到三岔口的一路上,對開的車一輛接著一輛,向俄方開的車上裝著白糖、服裝和日用百貨,從俄方來的車上,多為化肥、水泥、鋼材。在聯檢大樓的廣場上站著辦過貨手續和等著出入境的中國人和俄國人,他們都有著一樣的興奮的表情。
縣長王裕民為我提供以下數字:一九九二年東寧縣和俄方簽約十點一億瑞士法郎,比去年增長四倍;過貨總額一點五四億瑞士法郎,為去年的五倍,過貨量十二噸,是全省邊貿口岸的第三位。全年邊貿實現利稅五千多萬元。
這些數字告訴我們,東寧縣以後來居上的勢頭,已逼近了綏芬河。如果說,綏芬河的邊貿還經過試探、起動和逐步展開的過程,而東寧一開始就是大兵團的全麵出擊。徐維眾在全市的邊貿會議上提出,東寧要多層次全方位展開對俄的邊貿。接著他們提出的工貿結合、農貿結合、商貿結合、文貿結合、關(機關)貿結合和旅貿結合的方針,然後驅動國營、集體、聯體和個體四個輪子一起動。
像一場及時雨綠透了東寧的山山水水,覺醒了的東寧人顯示了非凡的氣魄和智慧。各種形式的外貿公司從一九八九年的一家,現在發展到一千家。他們不僅僅是為了掛一個招牌,不掙錢的買賣誰也不能做。你看一看天天不斷的過貨車,就知道貿易的規模和效益。
最能反映東寧人才幹的是“倒大包”。越來越多的東寧人而且主要是女同胞,他們背著從石獅、白溝、西柳和哈爾濱進來的服裝的塑料編織包,然後通過綏芬河和東寧的海關出境,坐火車或汽車到格列捷闊沃或烏蘇裏斯克,在車站就把這些東西賣給等在這裏的中國、朝鮮或俄國的二道販子,東寧人把得到的盧布轉給在當地的中國公司的辦事處,然後得到一張兌換人民幣的條子,他們拿著這條子回到綏芬河或東寧,在這些公司裏就能如數得到人民幣,用這些人民幣再買貨―當然不必遠行,每天都有來自石獅、西柳、白溝和哈爾濱的送貨車―又開始下一次的金色旅行。利潤當然是巨大,倒一次相當於一個職工二年三年的收入。國營的公司也有可觀的收入,他們用中國人掙的盧布,在俄國買貨,再通過口岸過貨,賣給國內的用戶。
一個環節接一個環節,循環往複的經濟鏈形成了,首先解決了俄國人的急需,盡管有些質量不高,但總比沒有強,再說質優價高,多數俄國人也買不起;同時也使東寧人富起來了,坐小車、穿高檔、買樓房,已成了東寧人的新時尚。東寧人也付出了代價,這是一項十分辛苦十分艱險的職業,每次要累得脫一層皮,有人被打傷,有人被殺害―一個農婦被殺害於烏蘇裏斯克,兜裏有一千三百萬盧布;但是東寧人還是義無反顧地幹下去,要麼挺而走險,倒一年富一輩子,要麼隻靠這點地養活自己,一輩子過不飽不餓的日子。大多數人選擇了前者。
有了錢就要消費,滿足各種消費的第三產業發展起來,七萬人口的小城,賓館、飯店、酒樓、舞廳、錄像廳、美發廳一家接著一家,連幾十裏外的道河鄉小地營子村的黨支部書記馬新明也領著幾個農民在城裏辦了亞欣舞廳。東寧正變成一個不夜城。過去我們總把市場經濟看成洪水猛獸,現在看來,市場經濟也可以使人變得更加聰明能幹,煥發巨大的能量,也可以使一個城市從古老變得年輕,從荒僻變得繁榮。
東寧城已人滿為患,我和幾個拉貨的司機擠在一間五人客房裏,徐維眾為表示歉意,要罰酒一杯。我說不要忙著喝酒,你下一個“未婚先孕”又是什麼。他說,這回公開幹,全縣的對俄開放要戰略升級.,要從遊擊隊變成正規軍,由單一的對俄開放,拓展到對獨聯體各國、對東歐、對港澳台、對日本和韓國開放;由單一通道的陸路口岸向陸地、空港、鐵路“一體化”發展;由單一邊境貿易向邊貿、地貿、國貿、現彙、轉口等多邊多種貿易形式發展。他還說,還要加強質量管理,不能讓一條魚腥了一鍋湯。我問,你們還和綏芬河比著幹嗎?他說,我們比綏芬河不僅有地緣優勢,還有資源優勢,應該比他們搞得更好。
最後我勸徐維眾還是少喝酒。他說,咱這個小山溝,沒什麼好吃的,我也不會甜言蜜語,靠什麼表達咱們的誠懇實在,表達咱們的謝意,隻有多喝酒。
他又是一幹而盡。
徐維眾中等個,很結實,從臉色看他很疲憊。眼睛很大,高興時閃著溫情,嚴肅時閃著剛毅。
5、八妮,你好
·村長總掙外國錢
·支書盯著河那邊
·朝鮮人總問你上哪
昔日臉朝黃土背朝天,頭上頂著高梁花子的農民,走出土地,走向世界,在國際經濟的大舞台上顯示自己的才智,這大概是黑龍江省沿邊開放最為生動深刻的一幕。在一路采訪中,我接觸了好幾位農民,在黑河的那一章中,我寫過一個農民,在東寧又碰到幾位農民,大概他們更具有代表性。
他叫八妮,他的形象不如他的名字那樣具有魅力,五短身材,紅臉膛,像個舉重運動員。他,大號劉海方,排行老八,按照農村的習俗,為了好養活,媽媽叫他“八妮”,全村子的人都這麼叫,一般人都記不住他的大號了。媽媽怕好淘氣的八妮掉進村前的大水泡子,把他送到東寧縣城去念書,一九七六年高中畢業,他回鄉當了農民。因為聰明能幹,他先在小隊當出納員,一九八五年當上村長。這大肚川勝利村是個有水有田有山的好地方,可農民的收入一般化。八妮領著鄉親們開水田種水稻,又開荒山種果樹,經過八年的努力,全村五百六十戶人家,人均果樹兩畝,人均水田五點九畝,勝利村真的富了起來,大家都心滿意足了,就等著奔小康了。
這八妮個矮站得高,他又把眼光盯著胡布河的那一邊。他知道.村裏的剩餘勞力很多,應該組織起來到國外掙錢。一九八九年春天,他領著十四個人來到十月區的基希諾夫農場,種了六十坰西瓜,到年底每人收入一萬多元。第二年,又去了十五人到阿爾季饒姆附近的漿果試驗場種菜,不僅個人增加收入,還為村裏收入了十萬元。
這兩年國內國外這麼一跑,人長了見識,也摸出門道。到一九九一年,他不再用別人給他們派勞務了,秋天,他和支部書記潘善俊跑到濱海邊區中心農場,直接和他們簽訂了一九九二年的種瓜種菜的勞務合同。他們又到海參崴考察了市場行情,又策劃著村裏也做點易貨買賣,因為隻靠勞務掙錢很有限。八妮的胃口很大。
正月十五到了,八妮把這兩年出國勞務的夥伴和濱海邊區中心農場的領導都請到村裏做客,請他們在村裏看秧歌,到城裏看彩燈,好吃好喝供著他們。酒足飯飽後,談起生意。八妮在秋天的出訪中,已了解到他們農場的奶牛正缺飼料,而作為海濱漁場的海參崴,魚粉非常便宜。這樣他們很順利地簽訂了一筆用中國一百噸複合飼料換俄國一百噸魚粉的合同。兩國都有積極性,夥伴回去後,很快過貨。這筆生意八妮掙了五萬多元。在這同時,三十七名勝利村的農民又到中心農場去種菜。這其中,八妮特意安排幾個剛畢業的高中生,讓他們以學習俄語為主,回來做買賣用得著。
秋天,瓜果飄香的季節。八妮又把夥伴請來了,進了他最大的果園。中心農場的場長看著一樹樹又紅又大的果子壓彎的枝頭,忍不住摘了一個,咬了一口清脆酸甜,十分可口。吃了半天,不知這是什麼水果。八妮告訴他,這叫蘋果梨,是用蘋果和梨嫁接的,東寧的特產。這位場長當場和八妮定貨,還是老辦法以貨易貨,八妮用三十四噸蘋果梨換了四十五點五噸的魚粉,這一筆他又掙了五萬多元。
雪花紛紛飄落的時候,胡布圖河那邊的夥伴自己找上門來了,聖誕節要到了,那邊缺食品。中心農場場長滿臉愁雲。八妮說,那好力、,你回去等著吧。當時勝利村已成立了福勝經貿公司,總經理八妮馬上派一輛大貨車直接到牡丹江進貨。聖誕節前,滿載著糖果、水果、罐頭、茶葉的大貨車開進中心農場,然後又拉回一車魚粉。
這一年勝利村的人均收入達到一千二百元,村裏還投資十三萬元建了一所全新小學校。老鄉們都說,八妮真行,又給我們多了一條掙錢的路,這回可真快小康了!
八妮比鄉親站得就是高,他又和林口縣龍爪鄉共同投資六}·三萬元,建了一個二千門的龍勝磚廠,要把生產的紅磚打到海參威去。他又張羅著再辦一個服裝廠,專門生產俄羅斯急需的服裝。我看到黑龍江大學經濟係一個叫郝偉的學生給他來了信,要和他一起幹。他們還在海參崴建了一個辦事處,工作人員就是前幾年八妮派出幹勞務的中學生。他們可以和俄羅斯人談生意了。連他們當農民的老子也想不到他們出息得這麼快!
八妮對勝利村的現狀還是不滿意,八百多個勞力,參加經貿活動的才有四五十人。“太少,太少,還要大幹!”他朝我直擺手,求我千萬別寫他。
和八妮相比,憨厚樸實不善言辭的三岔口鄉的泡子沿村黨支部書記曲文棟大概屬於上‘代農民。他一九五四年小學畢業回到鄉裏幹活,經曆了中國農村一次次的變革。泡子沿村是全縣最旱實現合作化的,大鍋飯大幫哄和學大寨以糧為綱,都沒能使他們走出吃糧靠返銷的窮坑。有人說,泡子沿是沉到底的秤砣,永遠起不來了;還有人說泡子沿要好,除非這夥人死絕了;還有人形容泡子沿是“人窮地也賴,滿地苣蕒菜。”這十來年實行聯產承包,情況有了很大改觀,但因為地少人多,日子還是不如人家。
一九九一年,曲文棟的眼睛也盯上了河那邊,他們在雅克夫列夫區找到一個曙光農場做夥伴,然後派去四十三人種菜種瓜,雖然趕上了澇災,但仍然人均收入六千多元,村裏收入五十多萬。第二年,他們又派出去三十五人,承包了三十公頃上地,這是塊自漿上崗地,又受了雹災,人均收入四千五百多元,村裏又收入十七八萬兀。
這一來,曲文棟看明白了,泡子沿人一點也不賴,別看在國內吊兒郎當的,到了國外一個比一個能幹,不僅能出勞務,還能做買賣。他們馬上在烏蘇裏斯克建了辦事處,在鞍鋼請了個退休的老工程師當翻譯,也幹起易貨貿易。先用六噸“好貓牌”鼠藥換了四百四十二噸化肥,又用五十噸玉米換了八百多噸化肥,接著又直接從西柳買了三千多件羽絨服,用俄方送化肥車拉回去,直接推銷出去。經過這幾把生意,掙了五十多萬元。這一年全村人均收入一千二百五十元。人們說泡子沿這沉到底的秤砣又漂上來了!
這一來,全村人也看明白了,要想富起來,要想奔小康,光靠種地不行了。沒誰發號召,勞動力開始流動了。有本事的,能說會道,懂得行情的,到三岔口給南來北往的客商“拚縫”,當經濟人,有二十多個人。有文化的、會幾句俄語的五六個年輕人,到各大公司當口岸接貨員發貨員。村裏還有十四戶買了出租車,都是跑山東考的駕駛證,那裏要錢少。,還有五六戶在三岔口辦起商店、飯店。反正幹啥都掙錢,全村人的心眼都活泛了,都利用靠近口岸的優勢,幹起力所能及的來了。
“這樣一來,還有人種地嗎?”我有些擔心。老曲說,凡是出去幹活的,都把土地轉包給別人了,這樣全村的土地都集中到種田能手那裏,他們會種地,地會整得更好,他們種得多了,收入也多了。再說,現在都種水稻,春天撒上種,夏天有化學鋤草劑,秋天一收就完了,根本用不了那麼多人。
老曲回顧這些年農村的變化,如果說打破大鍋飯,讓土地包給農民是第一次革命的話,那麼發展鄉鎮企業,讓一部分農民去發展經貿和第三產業,這又是一次革命,而且這次革命將使中國農業逐漸轉向外向型農業,這才是中國農業的希望。沒想到這老實巴交的農村幹部還有這深刻的認識。市場經濟這所大學校,使每個人都長了學間。
和曲文棟有共識的還有一個三岔口鄉三岔口村的黨支部書記徐龍誅。三岔口是個八百二十四戶的朝鮮屯,就在口岸旁邊。過去他們主要靠種水稻過日子,朝鮮族吃苦耐勞,種水稻很內行,不過收入並不高,人均收入才二百六十元。口岸一開,大家心也動了,一九九一年他們也組織了三十五人,到米哈依洛夫卡村種菜。到那裏一看,朝鮮人特別多,有二戰時期從朝鮮過來定居兩代的,也有近IL年從北朝鮮過來搞勞務的。現在這些朝鮮人都做了買賣。他們發現,在火車站接迎中國貨的“二道販子”多數都是朝鮮人。
老徐和我說,你們漢族人見麵總要問,你吃飯了嗎?我們朝鮮人見麵總要問,你又上哪了?我們這個民族,願意到處跑,不怕吃苦。我們出勞務的這些人和當地的朝鮮人一接觸,語言相通,也有民族感情,九月份把種的菜一收,勞務結束了,我們讓一些人幹脆留下來,通過和當地朝鮮人的關係,也做起買賣,一個月後就過貨了,到了年底掙了三十多萬,全村人均收入達到一千零五十元。
一九九〇年初,村裏成立了三宏經貿公司,村團支部、村婦聯也成立了分部,也有兄弟幾個成立分部,還有夫妻二人成立分部的,現在公司下設十二個貿易分部,“一個帽子大家戴”,全村人都來做邊貿的買賣。
老徐還告訴我,他們現在是兩方麵出擊,一部分到俄羅斯出勞務,做買賣,還有一部分人到南韓去出勞務,現在已經走了七十多人,以後還要去。他們努力方向是要把現有的土地都集中到三分之二的種田能手,讓三分之一的人到國外掙錢。
這是一個多麼偉大的設想啊!今年春天,我國從南到北湧動著上千萬的農民勞工潮,他們因一時找不到活幹,滯留在各大城市的火車站碼頭,給國家造成巨大的壓力。據農業部公布的數字,中國農村有一個億的剩餘勞動力。如果逐步地把他們引向遠東,引向世界一切缺少勞動力的地方,那將是一個多麼壯闊而有利於人類的事業!有人說中國農民文化太低,到了國外太丟臉。難道讓他們在中國窮困下去就不丟臉嗎!現在世界各地上千萬的華僑,他們的祖先不多數是貧窮的中國農民嗎?現在有誰不承認他們是人類文明一支卓越的創造者呢!
中國更多的農民要走向遠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