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離開下半截身軀的龜土上半身,臥在一灘血泊中,黑紅的血繼續從其斜切開的斷麵沽沽冒流著,還尚存知覺的頭部上的那雙眼睛,因驚愕和恐懼瞪得鼓鼓的,似要冒出來,嘴唇可怕地歪扭著還在微微抽動,似在問,這、這……到底是什麼、什麼刀法?

成吉思汗劈刺,這叫成吉思汗劈刺!告訴你。

孤狼驕傲地回答,他也倒在血泊中,身上幾乎被打成了篩子,但是他拚著最後一點力氣,向著自己老婆——那個快被自己豁開的下腹中流出的血泊所淹沒的紅腿女人,爬過去。一步,兩步,三步……那柄恐怖的令人喪膽失魂的鍘刀,則紮進一旁的硬土中,震蕩著,發出嗚嗚的鳴響,如奏響著陰冷的招魂曲。

那個他的紅鴿子腿女人婭茹,此時還有知覺,隻見她從自己下腹中摸索出那個嬰兒,那個以這種方式提前出世的一個蒙古男兒,把他捧在雙手中舉向丈夫,自豪地低聲訴說道,看,我們的兒子!真的是個兒子!南烈哥……我們的兒子……也會練成吉思汗劈刺的兒子!

她那蒼白的臉上,呈出一絲美麗無比的慘然的微笑。

我的兒子……我的老婆……孤狼已經爬到妻子跟前,伸出雙手捧住兒子又摟住妻子的頭脖,喃喃喜語,那雙眼睛漸漸被淚水湧滿。

哇——那血泊中的嬰兒突然爆發出一聲響亮的啼哭!

這聲啼哭似是迎接著東方正在來臨的曙色,迎接著遠處傳出的馬蹄聲和槍聲。

然而,這一切正離孤狼南烈和其妻紅鴿子腿女人婭茹的生命遠去。他們雙雙安詳而知足地死去。相擁著,托著他們的兒子。他們的腦海裏卻永遠留住那一聲兒子的啼哭,成為永恒。

而那位隻殘留半截身子的龜土三郎大佐呢,一雙鬼眼已翻白,並可怕地睜鼓著,他的靈魂似乎是被那恐怖的一擊……成吉思汗劈刺穿越而過,漸漸飛離他那殘缺不全的身體而去,並牢牢記住和複述著:成吉思汗劈刺、成吉思汗劈刺……

靈魂出轉。靈魂就是這樣出轉的。

第五章安代王引子把你的束得繃繃的黑發放開來呀,把你的活得緊緊的軀體鬆下來呀,那瘋狂誘人的旋律就是“安代”曲,如獅似虎地跳起來吧,啊,“安代”!

引自“安代”歌詞 幾百雙光腳板,瘋狂地奔踏在一片熾熱的沙土上。

烈日炎炎,沙土滾燙。可這些個男男女女的光腳板,踩踏在這滾燙的流沙上,卻似乎沒有感覺,隨著一旁的陣勢奇特的伴樂不停地踏動扭擺。

前邊,大漠蒼莽,猶如猙獰的群獸;後邊,旱得冒煙的坨地灰蒙如駝峰,其間呻吟著幾多破落的村莊。

這幾百號破衣襤衫的農民圍著一座高聳的沙丘奔舞。有個奇特的樂隊,牛角號、手搖鈴、恒格力格(蒙古鼓)、四弦琴、橫胡笳還有鑼鈸等五花八門的樂器爭相逞能,齊鳴起來,倒有節拍,頗是雄渾,震耳欲聾。奔舞的人群中,陡地傳出長長的號啕般的引唱:  當森博爾大山,  還是小丘的時候;  當蘇恩尼大海,  還是蛤蟆塘的時候;  咱祖先就祭天地祭敖包;  跳起“安代”驅邪消災析甘雨!

幾百個粗細嗓門齊聲接唱:  祭沙喲,呼嘿!啊,“安代”!

蹦起來,呼嘿!啊,“安代”!

這聲嘶力竭的號哭般的歌聲,似洶湧的海潮般衝撞著前邊的大漠,衝撞著後邊的坨地,衝撞著這旱天旱地,久久地回蕩不息。

那座沙丘圓頂上,設著祭壇,燃著一堆篝火。篝火前供著果品、麵人、香火、全羊。鮮麗的紅血從羊的咽喉處往桌上滴灑,再從桌上往地下滴灑,頃刻間在幹涸的沙土上板結凝固,呈出黑褐色。蒼蠅們嚶嚶嗡嗡,飛來飛去。幹硬的杏樹疙瘩在火裏劈啪燃燒,濃煙直衝霄空,在天的上頭聚集浮騰,無奈又被旱天的風吹散。

引唱的巫神,男的稱為“孛”,女的稱為“列欽”,均屬薩滿教的法師,喇嘛教流入草地沙鄉之前,薩滿教是該地至高無上的神權的象征。那個“孛”左手揮動驅旱魃的黑皮鞭,右手晃動搖鈴,在火堆前舞躍奔突,指天畫地,口吐咒語。瘮人的引歌一聲比一聲粗野,不時從案桌上割下鮮羊肉往火裏扔。女巫“列欽”則披頭散發,塗脂抹粉,手裏揮動五色幡巾,步履輕捷悠然,“安代”舞姿倒頗能迷人。“孛”跟“列欽”,雖屬同教,但是屬於互相排斥的兩個門派,一般不在同一祭奠上做法事。可空前的旱災使農民懵了頭,顧不得許多忌諱,出大錢一同請來了。“孛”和“列欽”的兩個“沙比”——徒弟,在一旁下跪觀看各自的師父大顯神通。“列欽”的“沙比”,那個十五六歲的姑娘,不時瞟一眼“孛”的男沙比。男沙比的神情木然,由於饑餓麵黃肌瘦,隻是一雙眼睛像兩塊黑炭吸引人。扔進火裏的一塊烤熟的羊肉團,滾到女沙比膝前。她悄悄伸手撿起,遞扔到男沙比膝前。饑腸轆轆的男沙比,艱難地咽一下口水,看一眼女沙比,眼裏有個東西一閃即逝。

祭奠漸漸進入高潮。

“孛”和“列欽”各顯神靈,髙唱狂舞,如瘋如癲。他們各自拜的主神開始附體了。這時鼓樂一陣猛奏,猶如急風驟雨,江潮海浪。那些個圍在沙丘周圍的幾百號人也隨他們倆瘋狂起來。一片片襤褸的衣衫飄忽,一陣陣粗野的光腳跺踏,霎時間,呼號連天,塵沙滾滾,整個沙丘被一團灰黃色的帷幕籠罩住了。這是個混沌、雜亂、沙土和人攪和在一起的氣流,不斷地旋轉、奔突,從中傳出陣陣呐喊號唱:這是閘門裏關壓已久的濁流的衝瀉,表達著對天的祈訴、對鬼神的憤慨、對命運的呼號。幾個老弱者支持不住,猝然倒在塵土裏,在無數的狂亂的腿的樹林中掙紮著往外爬,想脫離這昏黑可怕的鏇渦。但苦海無邊,瘋狂的群體無睱顧及他們。隻見麻杆似的手臂從腿的縫隙伸出來亂抓幾下,不見了。

人夜。宗教的狂熱,暫被極度的疲憊所代替,沙丘周圍東倒西歪地躺滿了半死的僵軀。偶爾,有個黑影睡夢中狂叫著一躍而起,狂奔一陣,接著又撲倒後昏睡過去。

昏黑中,女巫“列欽”從一旁灌木叢裏拽出她的“沙比”,一邊拿根錐子亂紮著她瑟瑟抖動的小軀體,一邊怒斥著:“小母狗,給你放放太熱的血!‘列欽’跟一百個男人相好,就不許沾半個‘孛’徒!”那根錐子每紮一次,引來一聲慘叫,拔出來的錐子尖沾著鮮潤的血。

樹叢裏,老“孛”怒目圓睜,黑炭眼睛“沙比”正嘴裏咬刀起誓:“弟子雙陽對天起誓,終生尊承‘孛’旨,絕不沾‘列欽’女,若違戒律,甘受萬箭穿身!”

這是民國二十九年,發生在哈爾沙村的規模較大的一次祭沙祈天求雨活動。這些個由蒙古人、契丹人、榦韝人、滿人和漢人的血統融合發展起來的成分複雜的後裔們,虔誠地相信經過他們七天七夜狂熱的祭拜和奔舞,旱魃定會驅走,老天定會降雨,大漠定能阻住。然而,那年罕見的旱災中,村裏有五十一人餓死,二百多人逃荒,剩餘的十五戶人家和整個村落被沙埋進了地下。原來的哈爾沙村消失了。

外出逃荒的人轉年回來,在白茫茫大漠裏找不到自己的村落,淒淒慘慘隻好往東三十裏的一片坨子裏重建了哈爾沙村。這些人中就有那個黑炭眼睛“沙比”——雙陽,後來又來了“列欽”之徒荷葉。

他搓了三天三夜的繩,搓得掌心裂出血。騎坐在一個粗樹墩上,屁股下壓著那根麻繩,雙手在褲襠前不停地搓兩股麻繩。搓成一節,抬抬屁股,後邊便長出一節尾巴。再把這樣的三根長尾巴,套進一個形如狗頭的三棱木架上,後邊用木製滑輪一搖,三棱狗頭便絞擰出一根鋤杠粗的犁杖繩套。這繩套能力挽千鈞。去拱坨子,牛使死勁,沒有這樣的繩套是耍不開的。

他一直低頭幹活。赤裸的腰身往上拱著,活如彎曲的犁杖架,黝黑黝黑,上邊落下幾隻蒼蠅,一丁點兒也看不出來。偶爾抬起頭時,那蒼蠅們才吃驚地飛起來,繞一圈複又落下,跟那脊背融成一色。那脊背上有一道劃破後新近結成的血疤痢。

他不時抬頭望一眼西邊的沙坨。

那沙坨神秘地靜默著,不可捉摸地茫茫蒼蒼。起伏如駝峰,連著西天的莽古斯大漠。陽光下閃射出耀眼刺目的光。“邪乎喲”,他兀自低語,眉頭上凝著一顆汗珠,欲滴不滴,“老天準是瘋了,都哂幹了,幹了……別又像民國二十九年那會兒……唉。”他的刀刻般的額紋裏深凝著沉重的憂慮,眯起的老沙眼變得幽深幽深。

他又低頭搓麻繩。骨節很粗的手指,像是風幹了的樹根,不能伸直,手指頭都被腐蝕後變得短而禿,像小鼓槌。這是長年在沙坨裏奔營生的結果。那裏凡是有生命的活物都要變形。他站起來捶了捶變僵的腰身,把搓好的麻繩套進牛軛架上,放在地上抻了抻。又從牆上取下彎把犁杖,按上鐵鏵子。打春天種完地歇犁杖起,就沒動過它,現在……唉,他搖了搖頭。

這時已近晌午了。

日頭毒辣地下著火,院牆根的幾根狗尾巴草上,聒噪著蟈蟈,於是更覺得燥熱難耐了。他拿起旁邊那件汗溻濕的褂子,往臉脖上抹了幾把,蹲下來歇氣兒。同時默默矚望著沙坨子。那裏有他的十多畝苞米地,現在都枯死了。打種子落土起,一春沒下滴雨,那天空幹淨得像被狗舔過的孩子屁股一樣,從未飄來過巴掌大的雨雲。苞米、穀子、高粱苗拱出土後沒長一拃高,就蔫巴幹了。全指望沙坨裏廣種薄收的哈爾沙村,今年將顆粒無收。農民們沒有啥勝天的絕招,也沒有具備以往那個年頭的“天大旱、人大幹;越大旱,越豐收”的氣概和本事,而隻是抱著膀子一天一天地等甘雨,早起看東南有無火燒雲,晚看西方有無老雲接,長籲短歎,愁眉不展。旱象越發嚴重,農民們徹底絕望了,恐慌了,各奔生計。有路子的,到城鎮打短工掙錢;有腦子的,走村串鄉跑買賣;沒有路子也沒有腦子的,待在家裏跟老婆吵架,眼睛盯住幾隻下蛋的雞屁股。既沒有路子沒有腦子,又沒有雞屁眼可盼的,幹脆兩眼一閉:“社會主義餓不死人,國家哪有不管自己百姓的!”其實,一九六O年那會兒這村就抬出過十幾具餓殍,孩子太多,母親哪裏管得過來喲隻是這麼說說而已,要不一點安慰都沒有,叫他們往下更咋活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