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記淩風注意到姑娘皮膚比較黑,顯然她是個在風吹日曬中長大的姑娘。這觸動了他少年時代的一個片斷的回憶:廣東的羅浮山山高雲深,窮孩子頑皮,玩的花樣也出奇,天熱,他把水牛放在一邊,自己在懸崖腳下光著身子衝瀑布……土地革命、抗日戰爭、第三次國內革命戰爭,二十年的歲月在烽火狼煙中過去了,建立新中國以後,治淮河、建荊江分洪大閘、築黃河三門峽大壩,又有十年多的歲月在洶濤駭浪中渡過了。麵對著這個年輕姑娘,使他倍感親切的是,他少年時在羅浮山衝瀑布的事,好象注定他和水結了緣,經過一段漫長的戰爭歲月,他回到水上來,戰江河,築大壩。可喜這姑娘生得逢時,她這個年紀不象當年自己那樣在羅浮山懸崖腳下衝瀑布作兒戲,而是一踏上人生的征途,就投身到興建攔江大壩,投到千裏蓄洪、萬裏燈光的偉大事業中來了……
正在淩風對著姑娘沉思默想的時候,隨著一聲咳嗽,一個胖老頭從挖泥船後艙走了出來。這個胖老頭是總工程師,六十開外,氣色旺盛,毛楂楂的濃眉下閃爍著嚴厲的眼光。他姓雷,偏巧他對人對事都很嚴格,又是火爆性子,因此外號叫“雷公”。雷公一走到大艙,第一眼就發現來鳳,他走過來,端詳這個陌生的姑娘,然後用疑問的眼光望著淩風,低聲問道:
“這姑娘是誰?”
淩風快活地說:
“她叫來鳳,剛調來的實習施工員,看來是你的好助手一”總工程師睜大了眼睛,重新嚴格地審視了一陣子姑娘,然後滿意地點點頭。老工程師出於愛護的心情,立刻作了決定:“讓她搞內業吧。”
來鳳雖在睡夢中似有感應,雷公的話剛剛出口,她就心潮衝激,突然醒來,高聲抗爭:
“我是實習施工員,當然搞外業!”
內業是在實驗室裏搞實驗,沙石的級配囉,混凝土的抗壓、抗拉、抗剪、抗滲、抗蝕囉;外業就要跑前方、爬大壩,日日夜夜、年年月月,上高空,下水底,烈日當頭,寒風侵骨,雨雪澆身,冰霜滑腳。
作為一個女的,竟敢爭著要擔任水利工程的十分艱苦的外業工作,總工程師怎能不為此感到驚奇!“我要槁外業!”在來鳳的抗辯聲中,雷公覺得突然。他不能對著一個剛見麵的姑娘發啤氣,他隻好默默地點著一支煙來鎮靜自己。
書記淩風笑著說:
“瞧,你這雷公第一次被降住了!”
雷公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長長地噴出煙氣。
淩風摸透了總工程師的心思,立即收斂了笑,說:
“雷公,為社主義新中國培養鍛煉一代新人,這才是我們對年輕同誌最好的愛護。”
三
老漁翁“不老鬆”非常熟悉這條江的水性,他被工程局黨委書記淩風留下來參。加會議,作為一個“顧問”。
一個黑大漢帶著一陣風、大步流星地走進挖泥船來,把渾身的浞水灑了一船艙。
這個風神雨煞似的黑大漢震驚了來鳳,她睜大眼睛望著他。老漁翁象個保護人似的,肩並肩緊緊地坐在來鳳身邊,他悄聲地告訴來鳳說:
“這人叫羅黑,是開挖分局局長。”
接著,一個穿著落滿塵土的黃呢子軍衣,絡腮大胡子,粗粗壯壯,神情威嚴的人,和一個額角開岔、天庭飽滿。戴玳瑁眼鏡,態度矜持的人,一同從挖泥船後艙裏走了出來。
“大胡子是工程局局長,他叫武陽,是從部隊調來的一位將爺!”在不老鬆的輕聲細語中,來鳳卻感到這個毛毿毿的絡腮大胡子有點怕人。而當不老鬆告訴她那個戴眼鏡的是工程局副局長秦玉光的時候,她覺得他倒滿秀氣。
隻見工程局長武陽神色嚴峻,工程局副局長秦玉光臉色陰沉。他們在昨夜會議上發生過一番激烈的爭論。
昨夜,在這挖泥船上開的是一個決定性的會。丹鳳水利綜合樞紐工程,主要起發電、防洪、灌溉等作用。這個國家巨型水利工程,不僅它的發電關係到國象現代工業化的前進步伐,而且黨中央毛主席為它提出的“南水北調”的宏偉規劃,關係到國家現代農業化的光輝前景。因此,丹鳳工程的上馬,經過許許多多非常激烈的爭論,不僅工程所在地的省委開過會,而且全國水利建設戰線也開會研究過,最後,隻作出原則性的決定:上馬。但如何上馬?丹鳳工程局卻須作出具體、明確的安悱。昨夜在這挖泥船上召開工程局黨委會議,會議幾乎開了個通宵,展開了激烈的爭論。現在,緊接著召開黨委擴大會議。書記淩風看出武陽和秦玉光的臉色神態,心情是沉重的,但是他善於鼓舞士氣,這時恰巧開挖分局的民工隊長大力士金鼎,結著墊肩、邁大步子衝進挖泥船來。淩風看見金鼎穿的草鞋又大又方,滿是黃泥,就大聲說:“你腳上穿的草鞋賽過這挖泥船!”說得大家一陣轟笑。
在大夥的轟笑聲中,一個眯糊著眼睛,好象沒有睡夠的人戴著柳條編製的安全帽,走上挖泥船來。他被笑聲驚動了,忽然睜大了眼睛。這時,他的眼睛裏閃動著一抹難以覺察的驕橫的凶光,但是這隻是一瞬間的神情,因為當他發現副局長秦玉光的時候,他的眼光卻變得非常溫順。秦玉光是他的老上級,解放戰爭時期,秦玉光在華北一個新解放的城市管理工業,他是那個城市火力發電廠的負責人。一看見老上級,他就滿臉帶笑快步向秦玉光走去。
淩風拉著來鳳,搶到秦玉光麵前,一把攔住這個戴柳條安全帽的人說:
“賈有富,我把她交給你澆築分局了!”
賈有富是澆築分局的局長,專管混凝土大壩的澆築的。他把柳條安全帽推到後腦勺上,驚疑地看了看來鳳。來鳳兩眼放光,直盯著他的眼睛,他感到來鳳的眼光裏有著一股令他難忍的銳氣。他避開她的眼光,低著頭,隻用眼角窺視來鳳。
一聲長長的嘹亮的呼哨傳來人們知道是老起重隊長王彪來了。他上得挖泥船來,就站在船頭上,用食指放進嘴裏,向隔江打了個悠長的嘹亮呼哨。他慣常用他的呼哨聲告訴他隊裏的人:他現在在哪裏。老起重隊長王彪,好象天生成的一尊鐵羅漢;濃眉大眼,性格粗獷,渾身肌肉象鋼雕石刻。他一上到挖泥船來,甲板都被他的腳跟敲得咣咣晌。
電焊師傅程八級也來了。他端莊,持重,穩步走上挖泥船來。從他的高高的開朗的大額頭看來,他是一個聰明能幹的技師,從他隨時都在思考問題的顫動著魚尾紋的眼角上看來,他是一個既細心又嚴格的老工人。
木工阿庚老師傅也來了。他個子矮小,額頭上布滿皺紋,穿著一件及膝的短棉大衣,嘴裏叼著煙,沉默寡言。他一上到挖泥船來,就很自然地和總工程師雷公湊在一起坐下。雷公是個大胖子,阿庚身材矮小,在一起,顯得不相稱,但是他倆的友情是非常融恰的。他們坐在一起,第一件事就是互相換煙吸。
“來遲了,來遲了!”連聲喊著跑上挖泥船來的是老炮工彭永年。這個老炮工細長個子,練就兩條善跑的長腿。從他又黑又江的嚴竣的臉孔上看,滿臉煙火,性子象火炮,一點著就要衝天爆炸;但是從他溫和的眼睛上看,他心地善良。
不論是起重老隊長王彪,還是電焊師傅程八級,或是老木工阿庚師傅和老炮工彭永年,來鳳感覺到這些老工人都非常勤勞和十分樸實。她靜靜地坐在角落裏,覺得自己象一片小小的浪花,投入到波瀾壯闊的生活的海洋。
人快到齊了,快開會了,工程局長武陽走出船艙,到挖泥船船頭上,站在象兩根華表矗立水空的定位樁下。季節雖已深秋,但他隻穿著一件黃呢舊軍衣,胸前的扣子敞開。他挺起胸脯,讓江風吹一吹,以此冷靜一下他的頭腦。
江風吹打著波濤,挖泥船頭浪花濺濺,水聲喋喋。爽朗的秋天早晨傳來山上的鳥鳴,朝陽照得江山通明,一隻江鷗掠著波濤在低低地飛翔。武陽撫摸著定位樁,心想不管這靜謐的江山蘊藏著風雨,這清清的江流潛藏著驚濤,今天會上將要掀起多大的風浪,自己一定要象這定位樁一樣,堅定不移!
四
工程局長武陽自從他踏上革命征途以來,不論是炮火連天的戰爭年代,不論是鬥爭複雜的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年代,他每時每刻都抱著必勝的信念。他這信念來自毛澤東思想,來自群眾力量。今天,這挖泥船上舉行工程局黨委擴大會議,就是書記淩風和他交換意見以後決定召開的。他們今天召開黨委擴大會議,就是要讓各級幹部、工人群眾,都能夠共同關心“水利百年關大計”的這一場鬥爭,進而貢獻出每個人的力量,排除萬難,勝利地建設丹鳳工程。
於是武陽信心百倍地回到挖泥船的大艙裏。這個絡腮胡子象鋼針,壓不服的頭發硬刺刺的老將軍。臉孔表情直率,氣勢磅礎地對大夥說:
“同誌們,要是用鋼板樁築圍堰,需荽多少鋼板?五萬噸!可是我們國家正在困難中,蘇聯撒退專家,撕毀合同,逼迫還債。我們缺器材,哪來這麼多鋼板粧?沒有鋼板樁我們就雙手插到袖筒裏,等著?可是。誰都知道,槁水利工程,季節不饒人!今年不趁這枯水期築起圍堰來,明年桃訊一到,接著又是伏訊和秋訊,一年的光陰就象流水似的過去了,混凝土大壩也就得推遲一年才能澆築,這卻不符合我們自力更生的創業精神!……”
工程局副局長秦玉光在拿著海柳煙嘴吸煙,他的眼光隨著他的飄向船窗去的淡青的煙縷,望著窗外水空上的一縷雲紗沉思。
“啪”的一聲,開挖分局局長羅黑把麵前的筆記本猛力一推,把旱煙管在桌角上敲得梆郝響。他外號“牛千”,說幹就幹,從不含糊。他一邊敲響旱煙管,一邊大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