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自力更生’,我的理解,就是靠我們自己的雙手幹!”羅黑突然“啪”的一聲推開筆記本,和突然敲響旱煙管的聲音使秦玉光身子一震。他撣掉落在衣服上的煙灰,端了端眼鏡,不慌不忙地看了一眼羅黑的鐵黑的臉孔,慢條斯理地說:“要靠自己的雙手,又不能光靠雙手。沒有鋼板粧能不能圍堰築壩,還得打個大問號。”

聽了秦玉光的話,總工程師雷公伸手摸他擺在麵前桌子上的煙盒,他心神不寧,手顫抖,好一陣子才摸到煙盒,沉思地吸著一支香煙。他摸清這條江流的性袼,這條江流性格凶暴。他指導過鑽探船鑽機取岩芯,定大壩的壩軸線;他親自拿過地質錘敲遍上遊兩岸山頭的岩石。他費了多少心血,拋灑了多少探船鑽機取岩芯的時候,取上來的岩芯有時可以發現夾雜著木料,這是千百年來被淤沙礁石掩埋的沉船的殘骸。從他的地質錘敲打過的上遊兩岸的岩石上,留下的一條條水線,和被纖夫的手腳磨亮了石頭的羊腸小路,忽高忽低,可以看出江水的陡漲陡落。雷公擔心這條江流的凶暴,當汛期到來的時候,沒有鋼板樁能不能保住圍堰?製服洪峰?

雷公的猶疑不決,老木工師傅阿庚早看出了他的老朋友的心事。對這條江,從勘查到定壩軸線,雷公是費了不少心血的。他怕圍堰不保險,心血白拋,更怕在新中國水利史上記下他失敗的一筆。

阿庚在雷公的耳朵邊低聲說:“全國上下都在盼望丹鳳大壩上馬!你是總工程師,一字千金!”

阿庚的話不多,但分量很重。

雷公心裏還是有點猶疑不決:沒有鋼板樁真的能保住圍堰

嗎?

“我看行的!”大力士金鼎大聲說。

金鼎的外號叫做“千斤頂”,他生活在大山區,幾百斤的背簍,上高山,下深穀,如履平地。在秋季,他一支火槍,獵豺狼。驅虎豹。他刻苦、耐勞,英武、勇猛。

澆築分局局長賈有富眯著一雙好象永遠睡不醒的眼睛,斜睨了一眼金鼎,挑戰地問道:

“你說說看怎麼行?”

金鼎看都不看賈有富,自顧自地說:

“我看行的。我們那裏的高山土石堰塘,山洪暴發也沒能把它衝垮!”

“我去過另外的一些水庫。”賈有富抖擻精神,睜開眼睛,討好地望了望坐在對麵的秦玉光,他善於揣摩、迎合老上級的心思,“達變”是賈有富的本領他看見秦玉光嘴角露出笑紋。賈有富好象受到了鼓舞,聲音變得昂揚起來:

“我去過另外的一些水庫。他們築圍堰的時候,用的都是鋼板樁!”

這時,忽然從角落裏發出來“對呀!”的一聲又尖又細的刺耳的叫聲。大家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個又痩又小、但卻盡量把胸脯挺得高高的人。有些人認識他叫高成康,是工程局的技術處長。抗日戰爭期間,高成康一半為愛國心所驅使,一半為找出路,他從淪陷區投奔白區,以流亡青年被國民黨送進大學先修班。他夢想大學畢業後能撈個一官半職,但是當他拿到大學畢業文憑之日,也就是他失業之時。他鬱鬱不得誌,最後,他破釜沉舟,投奔了解放區。高成康的革命曆史不長,但總算趕上過解放戰爭的尾巴。解放後進城,他一帆風順,步步高升,當上了水利建設工程局的技術處長。他個子瘦小,貌不驚人,但他卻經常以“見多識廣”自詡。現在,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走上挖泥船來的。這時,他接上了賈有富的話,一板一眼地說:

“另外有些水庫築圍堰,不但用的是鋼板樁,而且鋼板樁還滲上膠泥和石灰,可是洪水一來,鋼板樁卻被衝得彎彎曲曲的!土石能擋水?能攔洪?”

一個虎頭虎腦的壯實的中年漢子,他是砂石戰線的指揮長,立即大聲接上了工程局技術處長高成康的話;

“怎麼土石不能擋水?怎麼土石不能攔洪?我的家鄉就在這條江的下遊,我們那裏的治水經驗,就是用泥土和石頭跟這條江的洪水作過千百年的鬥爭!”

秦玉光戳滅煙頭,把海柳煙嘴放進口袋,終於侃侃地說:“因為機械條件不足,技術條件不足,原先我就不主張丹鳳工程上馬。現在既然決定丹鳳工程要上,那麼為了保證工程質量,不能不慎重!是快上還是慢上?我看,慢上比快上好!兵家說:‘前無糧草,大軍不行,快上,必然會造成兵慌馬亂,不說敗陣而逃吧,也必然陣腳不牢。慢上,穩著點,既不失深謀遠慮,又能步步為營,穩如泰山……”

曾身經百戰的將軍武陽聽不慣秦玉光吞吞吐吐的言談。他把手一揮,大聲打斷了秦玉光的話:

“上還是不上,快上還是慢上,這是關係到執行社會主義總路線的問題!機械條件要講,技術條件要講,但我們也要講人的因素。在革命戰爭的道路上,我們經過土地革命戰爭、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我們是拿長矛、大刀、步槍等劣武器打畋了拿大炮、機槍好武器的敵人的!要是說,我們現在就要求有大機械、新技術才能建設丹鳳工程,那麼也就是說一定要有最新的武器我們才能鬧革命,這不等於是我們自己在敵人麵前先解除了武裝?!”

在眾口紛紜的辯論中,來鳳眼睛明亮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她掂量著每一個人,思考著每一句話。正如平靜的海麵蘊藏著動蕩的波濤,她外表冷靜,心中卻燃燒著熊熊的烈火……這時,書記淩風忽然回過頭去問他的臨時顧問老漁翁:

“‘不老鬆,你在這條江上風裏來浪裏去幾十年,你說說吧!”

老漁翁抖動著花白的胡子,第一次看見他神情這樣嚴肅地說:

“我看這裏是江水流到峽穀口,河床開闊。河床開闊,水

流就緩慢……”說著,他忽然把沾在來鳳身上的一塊粘土摳下來,然後舉到眼前,對大家說:

“這山南山北,都有這黃泥粘土。我看,這種土,能擋水,能攔洪!”

忽然一個威猛的聲音在喊:

“可以築土、砂、石組合圍堰!”

大家回頭一看,原來是開挖分局長羅黑在喊。

土、砂、石組合圍堰,就是在水中施工,水中築圍堰。先在水中拋出兩行石堤,石堤縫隙填砂,最後在兩行石堤中間拋土填實,築成粘土夾心的土、砂、石組合圍堰。這是一個大膽的建議,也是一個新的課題。

老電焊工程八級精明細心,他點頭說:

“今秋到明春,枯水期,江水淺,流勢慢。再說,大嶺南邊,風少,土粘。築粘土心的土、砂、石組合圍堰,我看能行!”

為了慎重起見,淩風特別詢問最有心計的老木工:“阿庚師傅,你的意見呢?”

阿庚沉默。他吸煙,是一根接著一根地吸的。隻見他低著腦袋沉默地在接煙頭。

老木工師傅阿庚識字不多,但卻很有心計。平常隻看見他吸煙,難得說話,他越沉默,越在思考問題。經過一陣長時間沉默後,他終於呐呐地說:

“讓雷公把這裏的土做做實驗,做塑性實驗,抗滲實驗,濕度實驗,拋填實驗……”

總工程師雷公想起剛才阿庚對他說的:“全國上下都盼丹鳳大壩上馬!”就興奮地大聲回答:“我保證負責做實驗!”

老炮工彭永年忽然象火炮衝天說:

“要是用粘土築圍堰,我們炮隊就用洞式大爆破取土!”作為一個實習施工員,這時,來鳳紅著臉激動地說:

“請求黨委批準我參加大爆破!”

淩風眯攏的眼睛忽然睜開,炯炯發光。

副局長秦玉光這時才開腔:

“大家靜一靜,都坐下來,開會吧。”

“我們這不是在開會嗎?”淩風笑著說,“會已經快結束了,現在由我來做結論!”

淩風收斂了笑,嚴肅地提高了聲音說:

“我們要兩條腿走路,土洋並舉。片麵地追求大機械,看不起土的,這是個偏向。在還沒有足夠的施工機械運來之前,我們應該珍視祖國千年萬代勞動人民的經驗。我們古代是怎樣興建都江堰的?是怎樣開鑿靈渠的?又是怎樣興修鄭國渠的?這是人民用心血創造出來的寶貴經驗,我們對它究竟抱什麼感情?我們是發揚人民的經驗,還是丟掉它?我們水利工地十萬工人,有哪幾個不是從泥土裏滾大的?我們要珍重十萬工人的感情,相信十萬工人的無窮智慧。我們丹鳳工程是偉大領袖毛主席提出南水北調、徹底改變南糧北調、南澇北旱,徹底改變中國大地曆史麵貌的關鍵性的第一座大工程。它不僅有著經濟上、而且有著政治上的十分現實和十分深遠的偉大意義。我們自力更生,就是要靠自己的一雙手去艱苦奮鬥,創造奇跡。而創造奇跡,就是指過去不敢想的事,今天我們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現在,在沒有鋼板樁的倩況下,我們根據具體的自然條件,完全可以搞土、砂、石組合圍堰,然後開挖基礎,澆築混凝土大壩。是用鋼板樁還是搞土、砂、石組合圍堰,這裏不隻是個技術問題。在困難麵前我們一定要堅決地依靠群眾,我們先來個土法上馬!我們不要小看這個‘土’字,更不要嫌棄這個‘土,字,這個‘土,字是從人民中間來的!……”

書記淩風的話,使來鳳激動得臉紅,他的話,每一句部象火的種子,撒播在來鳳的心田。來鳳眼睛明亮,閃閃發光,她看見在淩風的周圍,有人在用力地點頭,有人在舒暢地吐氣,有人眼睛發濕,羅黑卻發出高亢的笑聲:

“哈哈!”

就在挖泥船上指揮部開過黨委擴大會的當天晚上明月當空,晴朗無雲,夜色澄清如水。

在丹鳳水利工地上,一支無線電波飛入夜空。這支無線電波飛越崇山峻嶺,飛越原野,飛越江河,飛越鄉村和城鎮……這支無線電波飛往燈光閃爍的武漢,飛往深宵燈光明亮的北京中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