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淩風雙腳剛剛跳上岸,就忽然從岸腳的亂石堆裏衝出來兩個帶著紅臂圈的警戒哨,叫道:
“沒有解除警報,不能上岸!”
淩風笑了笑說:
“放的是電炮,一按電紐,轟的一聲,就沒有危險了。”
這兩個警戒哨,一個叫林長泰,一個叫馮大鈞,都是老戰士轉業到水利戰線,從佛子嶺、梅山過來的。他倆哪裏困難艱苦就被派往哪裏。炸黃土嶺取土,因為是大爆破,集中全工地最得力的工人參加。林長泰和馮大鉤就負擔了挖山洞、填裝炸藥的艱巨任務,然後他倆又被選派到這岸邊比較危險的地帶來擔任警戒哨。
馮大鈞外號叫“炮手”。他熱情,但容易冒煙,容易爆炸。他直衝著淩風叫喊:
“不行,來工程師說的,淩書記來了也不行!”
不老鬆在小船上說:
“他就是老淩哩!”
林長泰也有個外號,叫做“機槍手”。他精細、準確。他揉了揉被炮煙熏得流淚的眼睛,望了望淩風,然後悄悄地拉了一把馮大鉤,低聲說:
“來的就是淩書記!”
馮大鉤滿頭滿臉都是黃塵石末,連眉毛都是黃的,象隻攔路虎:
“我怎麼會不認得你是淩書記!這是來工程師說的,就是你來了也不行!”
馮大鉤口口聲聲來工程師,淩風納悶,問道:
“是哪一個來工程師?”
馮大鉤執拗地說:
“來工程師就是來工程師!”
淩風忽然想起了來鳳,追問一句:
“你說的來工程師可就是來鳳?一個年輕姑娘?”
“姑娘怎麼樣?姑娘就不能當工程師啦?”
淩風不但不怪馮大鈞頂撞他,反而高興來鳳一參加工作就在工人中間樹立了威信。
正在這個時候,忽然黃土嶺上傳來了解除警報的鑼聲。淩風笑著對馮大鉤說:
“聽,你們的來工程師在敲鑼歡迎我哩!”
馮大鉤立即給書記讓路,而且以軍人的姿態,精神抖擻地向淩風敬了一個禮。
三
淩風剛剛邁步往黃土嶺上走,就覺得腳底下非常崎嘔。他抬頭望了望黃土嶺,巨大的洞式爆破簡直把一座黃土嶺炸成了火山口,從山腰到山腳,布滿了爆破下來的黃土和石塊。黃土蓬鬆,每一步都陷到膝蓋,而石頭被炸得棱角鋒利,有的架空不實,不是容易踩翻,就是容易割破腳。
鞋,過渡的時候丟掉了,淩風隻好光著腳費勁地往上走。即使秋末冬初山上風大,他還沒有走上百十步,就已渾身冒汗。他用袖子檫了檫寬大額頭上的汗珠,停下來解開裏裏外外的扣子,露出厚實的胸脯,歇一口氣。
淩風又一次抬頭仰望黃土嶺,爆破的威力大,炸得好,築圍堰的黃泥粘土有了。雖然淩風現在陷在黃土和塊石之間,進退兩難,但他卻欣賞這波濤起伏的黃色海洋,他是一個遊泳好手,覺得自己好象在黃色的海洋中追波逐浪……
正在這個時候,忽然淩風發現遠遠的黃土嶺邊上有一個紅點子在閃動。在太陽下那紅點子越發鮮明發光,象一粒迸跳的火星。淩風看出那是一個人在奔跑。
那人跑得很快,離黃土嶺的爆破口已經有幾裏遠,幾乎跑到了那林木叢生如鳳髻的鳳凰山,但是那人好象是發了慌,不辨方向亂跑,現在正從鳳凰山邊上斜刺裏往這黃土嶺腳下跑來。
淩風在太陽下手搭涼棚,仔細張望,從那人影影綽綽地飄動著的頭發看來,是個女的。
“大爆破,她一定是受了驚。”淩風一邊想一邊等著她。
眼看著她已經跑下山來了,可是黃土嶺上出現了一群叫喊的人,她一驚,回頭又往鳳凰山那邊跑去了。
淩風擔心她會跑炸肺。她是哪一個呀?淩風心一動,拔腿就追。可是她跑得象一匹驚馬,翻山越嶺,跨溝跳澗,跑得多快嗬!即使淩風當年曾經是一個老遊擊隊員,深山老林,日行百裏,夜行八十,現在也追不上那個女的。
眼看她把淩風拉下越去越遠了,忽然她又往回拐,順著黃土嶺的一條山梁跑下來。淩風赤腳已經被石頭割破了,他一扭一扭抄近路插到山梁上去,一聲也不響地站在一塊岩石後邊,靜靜地等著她。
她越跑越近了,已經可以看出她的矮小而矯健的身材。很快,淩風就看清這是一個年紀很輕的姑娘。她已經跑得很累了,腳跟拖地,兩腿往前掙紮,頭發一起一落地飄動。在她的沉重的腳步跑過的地方,冒起一朵一朵塵土。她的臉都跑青了。
淩風從岩石後邊走出來,放輕腳步迎上去,不驚她,低聲喚,就象他當年對待他的脫韁的驚馬似的,嘴裏輕輕地發出一陣嘖嘖聲。
這輕輕的嘖嘖聲發生了奇異的效果,好象給她一種慰藉,使她感到撫愛和安詳。她慢慢地收住了腳步,隻是有點疑慮地望著出現在她麵前的人。但是淩風的和藹的眼光給她一種精神的鎮定,她終於站住了。
淩風慢慢地上前,伸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發。由於過度的受驚和疲乏,她肌肉打顫。當淩風撫摸她的時候,逼真地看見大顆大顆的汗珠在她的臉上滾動。汗水把她臉上的塵土石末衝成一條條,顯然她是從大爆破的濃煙中鑽出來的。
淩風把姑娘攙到一塊石頭上坐下,為了壓驚,他慈祥地微笑著問道:
“你認得我嗎?”
姑娘喘著氣,點點頭。
“你認得我是誰呀?”
姑娘眼光羞怯地望了望淩風,聲音細細:
“淩書記”
“你叫什麼名字呀?”
姑娘低聲回答:
“我,我叫金花子。”
姑娘眼睛圓溜溜,皮膚赤黑,象一顆鋼珠似的,有著一副剛健的骨格。從姑娘穿的用荊條染的土布紅祅上,淩風猜到她家是在上遊的大山區。他歎服“深山出俊鳥”這句民間諺語。淩風掏出手絹替金花子擦掉額頭上的汗,半開玩笑地說:“剛才放的炮,比山裏的雷響吧?”
一提起大爆破,姑娘雖然心有餘悸,但對著這麼一個和藹的領導人,她想起自己的狂奔亂跑,就不好意思地把頭一低。
在談話中,淩風知道解放前在這條江上遊的高寒山區,秋天一打霜就烤火,姑娘出門隻穿一條龍須草裙。金花子是依靠她的祖母長大成人的。臨來丹鳳水利建設工地的時候,是她袓母特地給她找出來這件土布紅襖子的。
淩風不由得拉住金花子的胳膊,撫摸著她身上紅祅的袖子,袖口已經破了,有著一塊粗針大線的補釘。
金花子看見淩風十分注意她袖口上的補釘,就聲音細細地說:
“這是我奶奶的針線活。這紅襖子是我媽年輕的嫁時衣……”
淩風心裏激動:金花子的母親當年穿上這件紅襖子,是為了她自己的終身喜事,而現在金花子的袓母讓孫女穿上它,卻是為了國家社會主義建設的喜事!……
從金花子的帶著迷惘的眼神中,淩風完全可以感覺到姑娘心中勾起了對淡忘了的遙遠往事的回憶。淩風感慨萬分地看了又看姑娘身上的粗布紅襖子,是土機子織的,是細麻線縫的,是荊條煮水染紅的。可是穿過它的勤勞的母親早已不在人世了,現在穿它的卻是一個帶著幾分稚氣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