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育期 ·即見
一顆隱蔽種籽
起飛
沿造物藍圖
劃出一道弧線
它將長出枝葉
生出複瓣花朵
結出不可能比這更甜的甜
驚蟄
2005年11月的這個下午,是我人生裏一個重大分水嶺。
上海第八人民醫院。非常意外的,得知懷孕!原本去做別項檢查,順帶查下。護士輕描淡寫一聲,“懷孕了”,於我頓時漫卷驚雷!
“你說什麼?”
“你懷孕了” 護士重複一次。我當下傻掉,難以置信,衝到門口去告訴你爸,那一刹感覺無法形容——寶,如果你知道你有多來之不易!從婚前查出囊腫,手術、複發、穿刺、再複發……省掉中間這些磨折曆程不說吧,總之對我的生育,連醫生覺得治療都不必了,因希望渺遠。
曾經,一位日語班的女同桌因婚前交了位無良男友,在家偏遠小門診做人流,造成輸卵管堵塞,多年不孕。她和我說到她的痛苦,說到周末趕赴上海就醫,做一種聽去就很疼痛的手術——“不孕”這詞第一次進入我生活視野。
女人擔心的該是懷孕(影視中不是有那麼多女人因懷孕而惱恨不已嗎),難道“孕”不是女人普遍持有的基本功能?
比起肉身痛苦,那位女同桌更痛苦的是精神。她和丈夫同為某中學老師,丈夫是家中獨子。因婚後未育,婆家給了她頗大壓力,還有來自同事的:總有些人熱衷以生育做為攻訐他人的箭矢,這積習荒謬而強悍。女同桌說如果再沒懷,她想與丈夫離婚。
慶幸的是,幾年後,我接到她電話,她懷孕了!但她口氣如此平淡,沒我想像中該有的狂喜,或許這份禮物代價太大,把本該有的喜悅給磨損了。
那時,我沒想到自己日後竟也會遭遇此問題。
如果你沒到來,我有勇氣寫出這段困擾嗎?
巧克力囊腫,學名“子宮內膜異位症”。約 30-70% 子宮內膜異位症患者伴有不孕症。那時婚後沒多久做了手術的我,隻關注病本身,並不在乎有沒孩子。
隨著婚齡推進,孩子問題浮出水麵。那時院裏有個四歲左右小男孩,扁鼻子小臉,頗似卡通人物(我和你爸管他叫“小卡通”),我看到他就覺可愛得不行!盯著他看,衝他樂,千方百計找他說話,取悅他,他愛搭不理,扁著張小臉。
那時,一個可愛孩子在我心裏喚起的情感是複雜的,除了單純的喜歡,還有怏怏,“不得我命”的悵惘。這悵惘中除了對世俗眼光的顧慮,還有我天性中對孩子的由衷喜愛——或許是年齡使我身上母性已然蘇醒,這蘇醒因自身疾患,蘇醒得更加敏感。
醫院成生活主場。
有時排兩鍾頭專家隊,被專家兩分鍾打發。我逐漸發現,對醫生是不能迷信的,他也許醫好了A,但絕不意味能醫好B。換言之,病的療愈原本有些是醫術到達不了的地方。“子宮內膜異位症”的治療原本複雜,加之醫生的“職業化”使得他們對病患普遍缺乏溫度,在疾患以外又徒添人的心理壓力。
2005年三月初,我到上海《女友》雜誌供職,新環境的忙碌及身邊不少大齡未婚女友,使我淡了孩子這事。這年國慶長假,我和你爸在歐州跑了十個國家,羅馬、瑞士、德國、法國……從巴黎回北京飛機上,很難受,吐了,我以為是漫長飛行及讓人無法忍受的飛機餐引起的,哪曾想到這趟旅程會有如此慷慨的意外贈品!
從北京回到上海,難受到達峰值,渾身不對勁,在床上躺了一天。難受勁過去後,一切似恢複正常。
回想,是你這顆小種子已在我體內萌芽,那股巨大難受勁是否是你在提醒媽媽,“我來啦!”?
就在得知懷孕前幾天,我和你爸去上海野生動物園玩了一天。馬場,他提議騎幾圈馬,我猶豫一下,說不去。他去騎了,騎完後說馬加速時險些沒把他從馬背給顛下來!想來有些後怕,如果我當時也騎了,那麼猛烈的顛簸不知可有什麼後果。
“你懷孕了!”,當護士代替命運送達這句詔告,你爸卻沒有我以為的一躍而起或喜極而泣,後來我問他,你怎麼比我想的淡定?他說,因為我一直知道,他早晚會來!
我在走廊打電話給南昌的媽媽,“我在醫院……”她聽我聲音異樣,駭一跳,以為我查出什麼重症。
薄薄化驗單告示一個小生命的造訪:這生命此刻不及一張紙片份量,卻讓一個家庭史從此改寫。孕,這再自然不過的生物學現象,本無特殊之處,落在個人生命史上,卻是一陣驚濤!
“神的靈運行在水麵上,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這是個和煦秋天,回去路上,天明雲靜,路上有推三輪賣鹽水花生的小販。一切如常,我的世界卻變了!鞋跟不算高,但我仍有意走慢。剛才在醫院,醫生在我身後喊,哎,別走那麼快!慢點!我才意識到,哦,一切不同了,我不能再以慣性的步伐匆忙行進。
次日,我和你爸去了住處附近的龍華寺,在這座已有1700多年曆史的古刹,在那些肅穆殿堂,我這個無神論者竟也感到上天於冥冥中福庇的力量。
最初的磨合
大約第六七周左右,“反應”忽然來了!原本正常(咳……豈止是正常,簡直是旺盛)的胃口突然消失,嗅覺異常靈敏——且專聞見平素聞不見的一股異味,如黴潮味。
這套離雜誌社步行七八分鍾的兩房是套高層老公寓,細木地板,格局很大的窗子,房子層高應有二米八。住了快半年,從不曾聞見異味,但忽然,這房間深處的一股潮黴味湧了出來。它遍布屋裏,隻要呼吸它就存在,而旁人不覺,近於靈異。仿佛傳說中,長了“陰陽眼”的人能窺見他人不能窺見的另重世界。我突然有了“陰陽鼻”,可嗅見地表深處那股年深月久的黴味,這味兒堅執於空氣,逶迤不絕,令我食欲全無。
公寓門前這條漕溪北路上有不少早點小吃,有幾家我常光顧,比如一家店的燒賣很好,另家店的大餅油條不錯,再有上海人開的麵店,有款“辣肉麵”出手極狠,辣得人肝腸寸斷。所有這些以前引我食欲的,而今我從它們身邊匆匆經過,不,是逃開!
這是你與我彙麵後的第一次磨合吧,從一粒種籽到現在一顆桑葚那麼大,我們彼此正適應調整。
“他已經有肘關節和清晰可見的、有點微微相連的手指和腳趾。他的頭有些不成比例的大,頭內部的兩個大腦半球正在發育。他的牙齒和口腔內部結構正在成型,耳朵也在繼續發育。他的眼睛已顯現出一些顏色,但是一部分被眼瞼遮住了。他的小鼻頭正在冒出來,將來有一天你一定會忍不住要去捏捏它的。他的皮膚非常薄,血管清晰可見。”
這是書上對第七周胎兒的描述。一個生命正愈來愈清晰地顯影。
和“醃小蘿卜”差不多
12月中旬,跟雜誌社告假十個月,從滬回南昌。離開那日大雨傾盆。女友Z與姐姐的同事謙盛送我。啟程後,收Z短信,要我今後一定回來,別留她一個人在這城……短信很傷感,Z是我的蘭溪同鄉,早我一年來滬,因氣息相投,我們來往頻繁。我這一走,上海的確對她是更空了。
入住父母家。
離開工作環境,心情鬆馳,加之你爸常買各種營養品,如孕婦奶粉等,我的體重很快從98斤攀升至108斤,才孕期三個月!
舅舅買了麻雀來,我吃了隻,因說麻雀腦子最補,連腦袋也嚼了。長這麼大頭回吃鳥類腦袋!之前,我任何禽類腦袋都沒碰過,總覺得腦袋這一部位是獨立於其他身體部分存在的,它有情感,有思想,不容冒犯。然而,這次豁出去了,看來理性常會讓位於私心——我希望你長得茁壯些。
我的身體,它此刻是重疊的。在身體深處,有個孩子正一點點靠攏塵世,這一切,多麼神奇!像大變活人的魔術。
去婦保上孕婦學校,發的手冊說十二周的生命八九厘米左右,“你的成長速度在本周越發驚人”,據說你此階段整天忙著在媽媽肚子裏做伸展運動,一會兒伸胳膊,一會兒踢腿。從本周,你的手指和腳趾完全分開,部分骨胳開始變得堅硬。你的器官也已進入作業狀態,如肝髒開始分泌膽汁,腎髒分泌尿液到膀胱。
飯桌上大家談論起八九厘米的長度,你外公說,“我握起拳正好十厘米,還不到我一個拳頭那麼大!”窗台上擱著隻玻璃瓶,是外公從蘭溪帶回的醃蘿卜,一隻隻白生生的小蘿卜泡在其中。你爸開玩笑,嗯,可能和那些蘿卜差不多。
現在的你,對我實在太抽象,哪怕知道你大致尺碼,仍無法想像你“初具人形”的模樣。
無知的尷尬
你的來臨讓我驚訝而持續地發現自己的無知,無知程度足令我臉紅!
在說自己的無知前,先拉個碩士女友墊背吧。預產期前13天,有個深夜,她忽覺內褲濕,換了條,過會兒,又濕了,她吃一驚:難不成兒時尿床毛病又犯了?當時她住婆婆家,老公在外地出差,她敲婆婆的門,“媽,你出來下”,婆婆問怎麼了,她難為情地說,"我,我……不知怎麼尿褲子了”。
婆婆一聽,一拍大腿,“傻丫頭,羊水破了!趕緊著上醫院!”,第二天中午一點半,她做了媽媽。
因著她,我再說自己的無知便有些可恃。有次說到剖腹產,我竟以為隻需把肚子劃拉開,一個孩子就會乍現,如同瓜裂瓤現。家人痛心地說,希望你隻是孕期智力下降,產後能盡快恢複!
才知道,剖腹產順序應是:麻醉生效--切開皮膚、皮下脂肪和筋膜—分開腹壁肌肉—進入子宮所在腹腔—切開子宮—吸出羊水—取出胎兒—剪斷臍帶。
31周做產檢,醫生按了左下腹,說寶寶的頭在那,我吃一驚:難道,你一直頭朝下地在肚子裏嗎?我還以為你是以正麵擁抱我的姿勢在體內的!總這麼倒立著不難受嗎?原本,我擔心你在子宮裏會悶,再這麼成天拿大頂,真是太可憐見了!
後來才知道,胎兒在子宮內的正常姿勢是垂直的(立位),有時也會橫在子宮裏(橫位),或是介於二者之間的(斜位)。另種姿勢是臀位,這種姿勢生產,母親多需要接受剖宮產手術。到妊娠32周時,大多數胎兒在子宮中轉為頭朝下位。
我幾乎不敢隨便開口,怕丟更大的人。
我發現,之前讀過的那些不算少的書,包括林林總總的中外名著,竟不能為我掃除“生育學”的一點盲區。
有這些搞笑事跡的孕媽應不止我一個。我的一位作者,網名“唐僧”的男人,為迎接兒子“悟空”的誕生,寫了本有意思的《爸爸懷孕日記》,記敘了太太“八戒”的種種孕期“症狀”。他說太太本來挺聰明一人,化學專業本科生,知識麵也較廣,可孕後,鬧出笑話種種。她不想剖腹產,因聽說日後坐飛機或飛船(她保不準自己還有機會上火星)會令刀口迸裂。至於把錢算錯,時間弄錯,方向搞錯的事兒更屢見不鮮。此外,這位“八戒”還患有“孕期狂想及焦慮症”——這點我亦深有體會,症狀表現為過早及過份操心孩子以後的人生,包括擔心TA是否會有“青春期問題”等。遙想如今全球青少年性早熟,青春本是條險象叢生之路,再加上風氣,日後孩子會成啥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