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撥節(2 / 3)

你從沒到過大海,隻在媽媽肚子裏,五個月時,我帶你到過廈門海邊。

我不知道你如何想像大海的,而你現在編的這個有關海邊的故事又是什麼情節。你自言自語的樣子像隻可愛的噅噅的小熊。

你擦好小腳,把褲腳拉平,準備倒洗腳水。你看見水龍頭下的一隻桶子水快溢出來了(你之前在玩水),你舀了一勺到洗腳盆裏,然後費力地端起水倒掉。

然後你舉起高你許多的海綿藍拖把,像媽媽平時做的那樣,來回擦著地上水漬,一遍又一遍,直到水消失貽盡。你把對你來說沉重的拖把推到水池邊,往上扳動,擰出海綿裏的水。你的力量實在有限!不過你盡力了,你的小身子往後倒去,用了最大的勁扳動拖把(讓我想起小老鼠斯圖亞特幹活的樣子)。

你終於滿意,把濕乎乎的拖把斜靠淋浴龍頭放好,為避免它倒下,你用淋浴的彈簧管圈住拖把。

有條不紊地做好這一切,你愉快地唱起歌,是首我從沒聽過的,應是你即興發揮的原創歌,隻有兩句,抱歉媽媽沒記住歌詞。你唱著,向外走時發現了剛舀水時掉在地上的水瓢。你撿起,擱在桶內,這一次,你把衛生間真的料理完畢。

還有幾個月,當季夏來臨,你就滿四歲了!你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般穩重地朝外走去。

天 賦

幼兒園開設的美術興趣班上了若幹次,你似未顯示出多少美術天賦,隻是能快速完成作業——毛毛蟲、彩虹、水果之類,依葫蘆畫瓢。老實說,我懷疑這些課對你身體中“美術”種子的啟蒙作用。但,抱著上比不上好的心態,像所有給孩子報了興趣班的家長,“有棗沒棗打一竿子”。

有次老師教畫小魚。接你時,我見一摞依樣畫瓢的作業中有一張特別的,它的特別在於那些小魚的排列。其他小朋友大抵把魚塞滿畫紙,你也是,而那張畫,一群小魚在紙的中腰朝一個方向遊弋,畫紙上下有留白——這使得畫麵有種流動詩意。

畫這幅畫的孩子是有天分的,盡管每個孩子畫下的線條都是“憑空而來,憑空而走”,但這憑空中有與生俱來的對美的不同感應。這個把一群小魚畫在紙中腰的孩子,他對美就有天然的靈感。

在畫畫上,麥姐應有天分,用麥媽的話說,“隨便一個小人,辮子朝天,可愛極了,不知為什麼她畫的一切都像有神的,冒熱氣的”。這熱氣就是那點靈性——西方音樂史上有句俏皮話:“貝多芬走了一輩子才到達的那個地方,莫紮特一生下來就在那兒了”。

而乎,你對音樂、跳舞似有比繪畫更好的感受力。

有次你畫畫,我在電腦中放舒伯特的《小夜曲》。你聽了一會,說,這個音樂,“好像媽媽死了一樣。”

我暈!不過我知道你聽出了其中的寧靜悲傷。

四月的一晚我放《中國功夫》給你聽,你很喜歡。那股子鏗鏘十分投合你心意!憑著小身體對音樂本能的衝動,在雄糾糾的音樂裏,你在床上如癡如醉地武起來!

歌曲豪氣衝天,力拔山兮,旋律從緩到急,由疏到密。你隨音樂節奏比劃招式,小臉嚴肅,全情投入。慢時如推太極,當說唱到“棍掃一大片槍挑一條線,身輕好似雲中燕豪氣衝雲天……”時,你陡然一振,快速地騰挪閃移,你的小身子有種奮不顧身的勁兒!談不上什麼套路,但也絕非胡亂,以一個3歲9個月孩子對音樂的理解與本能的律動,你將中國功夫演繹得形神兼備!

我看呆了!在床邊,望你。這是你獨自的舞台,我是惟一觀眾。歌放了一遍又一遍,你要我一直放,每一遍,從緩到急,推陳出新,你的激情每一次都嶄新!在你的小身體中蘊藉著多麼蓬勃的能量啊!

補記:然而一年後,在學校學了此首《中國功夫》的早操後,你丟失了這種即興原創的靈感!每當音樂響,你努力回憶著學校教的套路…

音樂是擴充自我經驗的重要途徑,在命名它為“藝術”前,它首先是種內在的表達需要,通過音樂這載體,人經曆了最本能與微妙的情緒波瀾,生命在這當中趨向豐富。

很遺憾,你把那種純內在的表達需要(美感)轉換成了廣播操(技術),取消了自我創造。隨著你被社會化的影響,會不會越來越多內在需要被轉換成規範路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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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麼媽媽呀!

讓你穿睡被,不肯拉上拉鏈。你討厭一切束縛。

“我幫你收拾家,你還要氣我,你什麼媽媽呀,你到底什麼媽媽呀!”

“我教你折汽車,你還要批評我!我不是在幫你嗎,我聽話的時候不是在幫你嗎,我不聽話的時候就不是幫你……

你越說越糾結:)

昨兒挺晚了,你還要下樓散步。因晚飯後我允諾了的,一直拖到近十點,你仍要我履行。好吧,下樓,你歡蹦在前,我感覺像遛隻小狗。

街道行人已稀,店鋪多已打烊,卻不影響你的興致,你像匹快活的小馬駒在路上蹦跳。暖色調的路燈光溫存籠罩,街市井然,日月相安。

心裏很感動

在爺爺家午飯,爺爺讓你吃豆腐,“吃豆腐長白肉!”你不吃,要吃梅菜蒸肉,並沿用爺爺的“豆腐理論”作出愛吃梅菜蒸肉的理由闡述:

“那吃梅菜長黑頭發吧?”又說黑頭發是年輕人,“那我要當年輕人!”,你以此邏輯為自己不吃豆腐吃梅菜找到了有力依據。

 要回家了,你不想回,讓你在爺爺家玩,卻不肯,哭,抱著媽媽,“我想在爺爺家,但我心裏很感動”——這句外星球話隻有媽媽能翻譯。其意是,你想在爺爺家玩,但又不想媽媽離開,所以心中一時悲欣交集。

(“感動”這詞早在時代的泛濫運用中失去本意和力量,但寶,你還原了這個詞以及其他一些詞最初誠懇的麵目,那種難言的屬於漢語最初,最單純的光)

在傳說中

下雨,我順口念,“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人家有傘,我有大頭。”你聽得樂極!去幼兒園路上還念叨著“人家有傘,我有大頭”——這類朗朗上口的押韻小童謠你很喜歡,老師也教過些。如最近的一首:

“五隻猴子蕩秋千,嘲笑鱷魚被水淹,鱷魚來了鱷魚來了,鱷鱷鱷!四隻猴子蕩秋千,嘲笑鱷魚被水淹,鱷魚來了鱷魚來了,鱷鱷鱷……”,念到“鱷魚來了”時你語速加快,念“鱷鱷鱷”時小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一捏一張,表示鱷魚在吞食猴子。最後,一隻猴子都沒剩,全給鱷魚吃了。

你念兒歌的樣子好可愛!小胖手配合時尤其可愛。

可惜我會的這類童謠實在匱乏。網搜了下,找到幾條覺得還挺有趣,打算先背下來念給你聽。

“向前走,向前走,走到大門口,跌了一個跤,起來摸摸頭,頭上有個包,回家擦擦油,頭上光溜溜。”

“炒蠶豆,炒豌豆,炒個白胡子老頭翻跟頭。”

“雞啄西瓜皮,釘鞋踩爛泥,反剝石榴皮,板上釘洋釘”

……

在中國傳統裏,代代相傳的童謠以及神話、傳說等是傳承悠久的“活態文化”,它聯結著夏夜、星宿、竹床、老祖母這樣寧慈安好的時光。

這種時光現已隨那些民間話本一並日漸式微。

兒時,家裏有不少這類書,在那些誇張的敘事中,非常確鑿地闡述了一座山,一條河的命名及形態的由來。它們雖不乏套路化的單調,但也自有其瑰麗的想像力。化鞋為山,化裙帶為河,相愛者化作同根之樹……

在這些故事中貫穿著常理與常德:善永是人類的主旋律,不管惡多麼悍厲。即便善一時戰勝不了惡,但善終會化身於山川萬物,顯示其永不為惡征服,與自然同在的永恒性。

還有《牛郎織女》《梁山伯與祝英台》《孟薑女哭長城》這類傳說,亦是在弘揚愛之專情與“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堅貞。

——許多看似子虛烏有的傳說暗中承載著民生社稷的教化,它與某些曆史及社會風氣習相附會,強調著這個世界的基本秩序。

如今這些民間話本日漸失傳,充斥於兒童世界的是無所不能的動漫與科幻,“小魔仙”、“奧特曼”、“鎧甲勇士”——它們會為孩子建立怎樣的世界觀?

心碎

最近,你在歌唱方麵的代表曲目是《蟲兒飛》,很美的一首歌!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蟲兒飛,蟲兒飛,隻要有你陪……”,你唱得很完整。雖然你爸覺得你唱的走調程度與他有得一拚,但我認為他是妒忌你。有次你在電話裏唱給舅婆聽,她好一番讚揚,覺得你吐字清楚,音調分明,對一個不到四歲的孩子已不易。

我讚同她的聽後感,並相信這其中沒有“人情分”。尤其你唱到“蟲兒飛”三字的高聲部時,最是好玩,音調陡然升高,像蟲兒陡然振翅一飛,爾後又低下,“一雙一對才美,不怕天黑,隻怕心碎……”——心碎這個詞從小胖的你嘴裏吐出,真有種奇異反差!好玩的同時還有一點……什麼呢,你一定還不能理解成人的“心碎”。你的心碎最多為一個未買的玩具,一袋零食,還有昨晚在外麵吃飯,瑞瑞哥把飲料喝完,你很沮喪,半躺在地板,歎息“好倒黴啊!”,最後你把明明已空了的橙汁瓶再次舉到嘴邊,努力舉高,但瓶子裏實在沒一滴落下,我想這是你心碎的時候!

四季很好

“請你不要打擾媽媽好嗎,媽媽現在有點事。請你配合好嗎,謝謝!”

“不用謝。”你在床上禮貌地答,邊堅持讓我陪你上床玩。

我不肯,你哭起來。

睡前,與你同學許可證(這名字真牛!)的媽媽網聊了幾句。她說起許可證近期一人睡,不要爹媽陪,我想到你每晚必要媽媽陪你上床,有時甚至晚上九點,我就得應你之邀上床,像在坐第二次月子。

我打算嚴肅認真地和你談談。

我說起你一兩歲在上海時,媽媽晚上在電腦做事,你睡在大床看著媽媽,一會兒就睡著了,現在怎麼天天要媽媽陪呢?我知道你愛媽媽,可愛不一定要這樣黏著啊……

我還在唐僧般碎碎念,你氣乎乎地說,“你不要說我小時候的事好吧”,又說,“這些事沒意思!”

天哪!媽媽真的很想笑,可竭力忍住,不能破壞談話的嚴肅氣氛。

“好,那我們說說現在”,我努力說服你要學會獨處,別讓媽媽當你的連體人。

你最後終於帶著哭音答應自己睡,媽媽做完事來陪你。你的臉一直朝向我,剛剪完頭愈顯憨圓的小臉漸有睡意,睡去。睡前你費力睜下眼皮,確認我在,在你幾步遠的地方,守護你。

窗外變天下雨,風聲在北麵一路奔跑過去,許多個夜晚中的一個——是有了多少個夜晚,才有了今夜的這一個?

“四季很好,你若在場”,以前你不在場時,世界對我也是完整,沒什麼不同。你來之後,才發現以前的完整並非真的完整。有你之後,世界才真的圓滿。

昨天整理相冊,有一本放了些你從出生以來的照片。從最初那個五斤四兩的瘦弱小生命到如今虎頭虎腦的小男孩,真讓我訝異於生命的神奇!

有一張是一雙臂彎抱著你的照片。你爸一手托奶瓶,另隻手托著你的頭,姿勢穩定而牢固。絨絨黑發的你吮著奶瓶,那時你三個月左右吧,我隻顧著給你的臉一個特寫,拍下你爸的一雙胳膊——也許這本來就是種喻示:每對父母之於孩子,最重要的是一雙可倚靠的臂彎,他們的樣貌無關緊要。

照片上這姿勢永不可能在你和爸爸間重演了,你過了吮奶瓶的年紀,小胳膊的氣力正一天天增長,直至有天超過爸爸。

我知道等待著的不會盡是歡樂,伴隨你成長的必然有我們的衰頹與煩惱。我仍要深深感謝!我的脾性,我的日月,全在與你的點滴相處中有了潛滋暗長的變化,我不知道它是否朝著更好變去,我隻知道在我多出的這個稱謂“媽媽”裏,實在有太重太重造化的恩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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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伏的風險

今天小叔帶你去科技館,因我想有些時間做自己的事,昨天就計劃好把你打發出去。一早,小叔在樓下等你,你自己下六樓,到院門口找叔叔。

你不在家裏靜了許多,我本該安心做事,卻,突然想到些畫麵。那時常往返上海和南昌的幾年(主要是你爸跑),有次我帶你在南昌過節後回滬。輕軌上,你還小,大概兩歲不到吧,你隔著車門邊的玻璃護板和一個女乘客躲貓貓,她覺得你很可愛,一直衝你笑,而你以孩子天生的洞察感受到他人對你的喜愛與善意,也笑著與她玩。我抱著你,高興於別人對你的喜歡。我的腳旁放著行李箱,裏麵裝著這幾年的動蕩。我想,你是我最重要的行李!是我在這世上最不能丟失的行李!

許多個日夜過掉了,快四歲的你不用媽媽抱在懷裏了——媽媽能抱你的日子竟這麼短麼?曾經,你還不會走路時,有次我沒用推車,抱你去附近,走出小區門口不久又折回了,手酸臂痛,我沒信心把你抱到目的地。你那時不過二十幾斤吧,抱你對我已是個負擔,我那會想,你要是會走路就好了,去哪都方便。

現在這日子比我感覺更快地來臨了,你現在從幼兒園教室一出來,如小馬駒,一溜煙不見,我根本追不上你。有時一眨眼,你就沒影了。好在幼兒園有把門的工作人員,孩子不能單獨離園。

前天周六上午,你上完美術興趣班出來,拾到隻小氣球,這下你開心了,和同學胡明撒腿追著玩。我和胡明媽媽聊了幾句,一會,胡明來問我,非池到哪去了?

“他不是和你在一起玩嗎?”我掃一眼,你已不在視線內。我開始找你,幼兒園就那麼大,總能找著。卻沒有。我有些慌,盡管伴隨你成長的這三年多,我已有了數回慌然後找著你的經驗,但我還是每一次都慌了!

我大聲叫你,哪兒都沒有!今天周六,上興趣班的小朋友多在操場玩,而其他開闊地方是一眼可見的。

我跑到門口問保安,答沒見,我知道會是這個答案,他們不會讓孩子獨自出園。

會去哪?我最後一眼看見你是在小池邊上,池是幹的,連著一片小沙地,是你最愛玩耍的地方。我順著池子往前走,想看看你是否躲在池子頂端右拐的小巷裏。

走到池子旁的盡頭,我忽然呆掉,一口掀掉蓋的下水口赫然在目!我至今清晰記得陽光照在那一小攤水的樣子,水的絳黑中泛著點黯綠。在它上方及往左延伸的那整麵牆上,繪著圖畫:幾個孩子戴著泳鏡在海裏快樂戲耍,水草搖曳,海星、水母、海馬……

我大腦空了幾秒,我盯住水,盯住水麵那片死亡的顏色,心裏升出恐懼的聯想!這個下水口的大小足以容下一個孩子!甚至可容下更大的,比如大班或小學一二年級的孩子。事實上,我不知道它多深,但吞沒一個孩子沒問題,如果這孩子玩得高興,失足掉下,然後掙紮,他的微弱呼喊會被汙水以及其他死神的助手所阻隔!

我向前走,腦子裏晃蕩著那攤水。右拐,我看見小巷裏的你,失而複得的你!穿著天藍薄棉襖,捏著髒汙小汽球,衝我笑。你帶著那隻氣球跨過那個轉彎處的下水口,跨過可能的風險,藏身於那條小巷。

我跑到遠處的園長辦公室,叫來值班的副園長,我的激動顯而易見,有些語無倫次,也許在她們看來顯得有些過頭,盡管她和另位值班老師說,“謝謝這位家長。”

是水工檢修後忘蓋上蓋子,他說他準備一會就蓋上。然而做為成年人的他難道不知道潛伏在暗處的死亡從來以秒為計時單位,而不是以“一會”嗎!!

簡單致歉,蓋子蓋好。幸運與不幸的分水嶺有時就在幾秒,這次我是幸運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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咫尺天涯

下午放學回,遇到五樓小姐姐,和你一個幼兒園,比你大一歲,正上大班。被我熱情邀來家裏玩——對小朋友來我們家玩這事,我總抱有莫大熱情,因覺得如今孩子太孤單,這院中與你年齡相近的孩子本不多。

你也喜歡小朋友來家,你的表現方式是每回將玩具傾其所有地抱出,包括零食。玩當中,我隨口說,“等會小姐姐走了,你要把玩具收拾好哦。下回你去小姐姐家玩時,小姐姐也一定會收拾好的”,不料,小姐姐說,我不能邀他去我家玩的。

啊?我有些尷尬,覺得擅自替小姐姐做主“邀”了你。

“我媽媽說小朋友不能來家裏玩……”對小姐姐的回答我真是吃了一驚!

為什麼?怕把家裏弄亂?還是……我一時真想不出答案。

經小姐姐媽媽同意,留她在家吃了晚飯,她媽媽上來,見女兒飯量比在家好,還喝了碗墨魚排骨湯,挺高興,說不好意思打擾了,我說沒關係,隻是添雙筷子……

那位小姐姐再沒來過我們家,你也從沒受邀去過樓下她家玩。

再然後,三樓搬了戶人家進來,有一男一女倆姐弟,弟弟與你年齡相仿,有時樓道碰到,我讓你熱情與他們招呼——我真想你和他們成為能串門的好朋友!可是,沒有,這對姐弟也挺矜持,目不斜視就進了家門。

有時覺得真遺憾啊,是什麼讓孩子們如此睽隔?人情涼薄,從城市公寓裏的童年即開始了……

“選擇性眼盲”

我要常常抑製住發你照片給人看的欲望,不管對方是熟人還隻是工作關係,隻要說到孩子,我就恨不得獻寶一般,從你龐大的照片夾裏拖出一摞子給人家看。為消耗掉這個欲望,有時夜晚我常第N遍翻看你的成長照片,你的百日,你滿周歲,你學會走路……每一遍看,都覺得有初始的新奇,是誰說“日光下並無新事”?你一點點長大中充滿著新意!從一團奶胖的娃娃漸顯出棱角,造物顯現他普泛又個體的神奇!

“哇!好帥啊!”“好可愛啊”這些話為娘的千聽不厭,管它真心還是客套,一律照單全收。因為,理性上我知道你的小臉不算帥,可感情上更願認可:在媽媽眼中,你真是獨一無二的可愛!你笑起來的樣子,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的比例,腦袋頂上兩個牛角漩形成的“貝克漢姆”發型。你麵朝我坐在書桌上,我微仰頭看到你周正輪廓……你念老師教的兒歌,“五隻小老虎,下山來習武,見麵先行禮……”,念到“虎頭虎腦,虎虎生威”時,你搖頭晃腦,像隻正覓食的可愛小老虎!

曾經,你爸有個朋友,早幾年有了兒子,喜孜孜地向我們形容孩子長相,和早先餅幹筒上的小朋友一模一樣!

七十年代生的人誰沒有過鐵皮餅幹筒的溫馨記憶呢,餅幹筒上那些唇紅齒白的孩子俊秀貌美,我和你爸聽了好生羨慕!不久後得以親見,孩子挺可愛,可長相和餅幹筒上相差有多遠哪,說實話,算孩子中的路人甲吧。

回來我和你老爸開玩笑,這孩子要印在餅幹筒上,估計餅幹不那麼好賣嗬。

有你之後,我才明白那位父親,他沒有說謊和誇大。在他心裏,兒子正和餅幹筒或其他地方出現的天使一樣——據說當了爹媽的人,“會患上一種名叫‘選擇性眼盲’的病症,看不見孩子的缺點,不願相信孩子的不美好。”

每當我深深為你的小臉如癡如醉,分外感動時,你老爸就說,“你肯定也覺得你兒子和餅幹筒上的小孩一樣一樣吧?”

說真的,如果有可能,我很想把你的樣子印在餅幹筒上。四麵都是你,筒蓋上也是你。

“從來沒有死過”

“媽媽,你不要像奶奶一樣,像空氣一樣死。我好愛你。你別生氣。”

有一晚,睡前你在床上說。

你常提起奶奶留給你的最後一次印象,“奶奶呼不過氣來,戴著麵具”。那是死亡給你最初的印象嗎?

我有時被你弄得抓狂,耐心全無時,會說,“你氣媽媽,媽媽有一天就會像奶奶一樣從世界上消失了,你再也看不到媽媽了!”

所以你說,“你別生氣”

還有次,和你一起看部很早的動畫片《雪娃娃》,片中的雪娃娃為救火中的小兔子,自己融化了。

有天旅途中,我倆說起這部片子,說到雪娃娃的融化,我順嘴說,有一天媽媽也會像雪娃娃一樣融化。你生氣道,“你不要老是這樣說好吧!說得我的心都要裂了!”,我一下非常吃驚與歉疚,“心都要裂了”這話不知是如何成為你的語言的,你對情感的表達總讓我吃驚。

或許是太害怕與你分散——與其說,我會有意無意常說到“離去”是想讓你早些接受親人總要分離這件事,不如說是為自己與你終有一天分離提前找些安慰,我害怕有天離開,世上不會有人比我更愛你。是的,我在潛意識中的每次預習緣於日後的憂懼。

今天看一貼,是上海一女作家為胰腺癌擴散的父親求醫貼,在搜集了若幹網友提供的醫藥資訊後,67歲的父親還是很快去了。網友紛紛跟貼勸其節哀,其中有一女子,也曾曆經喪父之痛,隻勸其沉著地對待生和死。

“三十多年前,你父親很沉著地給予你的生,如今該你沉著地麵對他的死。你不能失分,作為他的女兒……父親,從來未曾,也永遠不會因為你而受損。他不會因為你過去可能疏於照料而受損,更不會因為你從此自暴自棄而得益。如果你能真正想通你和父親的關係,就會知道,他從來沒有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