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歲·茁茂
當月亮升起,
萬物祥和
你輕輕的鼻息
將夜空鼓蕩成一幅
湛藍手帕
舊年塵埃
被盡數擦亮
一片肉的珍貴
讀雲南詩人雷平陽的長詩《祭父帖》,詩歌飽滿哀慟,寫到窘困年代裏,五歲的弟弟為偷吃一片肉遭父親扔到冰天雪地裏的懲罰,事後父親自責不已,幾欲上吊……
這一幕,對你是窮盡想像也無法還原的畫麵!豐衣足食的你對物質頗為淡定,又何曾體驗一片肉帶來的巨大滿足?
但那的確是我們的時代曾經曆過的真實,不,即使在今日中國以及許多地方,這一幕,物質困厄帶給人的折磨仍在持續。
對給予你的物質方麵,我常糾結。一方麵,因為愛,我希望盡量滿足你,從食物到玩具。另方麵,我清楚,太容易達成的物質滿足無益於你成長。當然,有時給你買了什麼,我會安慰自己:你已經算省錢的孩子了,比起那些甚至連圍嘴、水杯都用國際名牌的孩子。
“苦難是最好的學校”,這句話由無數人踐行後證明,但上哪給你找苦難呢,如何才能有更好磨礪你心誌的機會呢?刻意為之,未免矯情——別說苦難,我對你的生活看顧得無微不至,取消了你不少本該自立的機會。理論與實踐分裂是我最常犯的毛病。
仍然要提醒自己:別太容易滿足你的物質欲,過多的物欲勢必幹擾內在精神的追求。要引導你更多享受精神之樂,而不是沉迷物質。
?
夢中的應答
睡夢裏,你喊“媽媽”,我迷糊著答應,你睡去。我脆薄的睡眠就此中斷,起身到隔壁臥室看了會書。這幾年,隻要你在身旁,仿佛少有真正投入的睡眠,仿佛,一直在等著你喊一聲“媽媽”時,我好及時應答。
有天,你在夢裏不會再喊媽媽。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隻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頻繁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告訴你:不必追。”
龍應台在《目送》中這段著名描寫讓無數父母心有戚戚,蓋因父母與子女間,終有一天會上演非如此不可的宿命場景!
一代又一代,目送兒女背影遠去,又因著小路那端身影已然茁壯,在深重失落中不無幾分使命完成的釋懷……
那個背影,不僅僅是體格上的茁壯,更需有精神上的茁壯才會令父母在目送中感到欣慰。
我將目送你背影遠走的那天,但願在失落中亦能有深切的欣慰!
“垃圾食品”
晚飯當中,你跑去冰箱翻出塊“德芙巧克力”。
“媽媽我有件事”,你說。“我想吃巧克力”,馬上又接著說,“不可以,你不會答應。”
我說,是,不能吃。因為你晚飯還沒吃完。
你現在常在提出請求時,馬上自答“不可以”或“你不會答應的”,仿佛一個被多次拒絕的人,已慣被拒絕,不等對方說出,自行宣布傷心結果。
有時去超市,你想買那些色彩鮮豔可疑的糖果之類,總被我以“垃圾食品”為由拒絕,次數多了,你主動放棄,但,有時還忍不住,“媽媽,你給我買個垃圾食品吧,我好想吃!”,而且你還對垃圾食品作了分級製度,“媽媽,你要不給我買個中等垃圾的,好吧?”
我啼笑皆非,偶爾也會軟下來,買你覺得“好好吃”的一小袋膨化蝦條之類。有時帶你去吃飯,比如一遇見你爸的朋友胡偉叔叔,他就為你憤憤不平,趕緊著塞飲料之類給你,覺得我對你太過份。
要承認,垃圾食品的確比“養生食物”好吃啊。從口味來說,垃圾食品很能滿足味蕾:油炸的,煙熏的,燒烤的,醃漬的……它們最吻合感官的饕餮之需!那些以白開水和水淖蔬菜為美味的人,不得不說,有一套接近禪境的“高級味覺”,而我們這些俗人,口味沒那麼“無印良品”。
但為健康故,我還是希望你比媽媽的口味要“高級”點。等你大點,我興許會告訴你這個秘密:咳……媽媽……其實挺愛“垃圾食品”!
對經典說“不”的權利
給你講《小紅帽》,這是則幾代傳承的經典童話了。常見版本是:從前,媽媽叫小紅帽給生病的外婆送食物,在森林裏遇到狼,狼誘騙小紅帽去采野花,自己徑去林中小屋將小紅帽外婆一口吞之,並假扮外婆,待小紅帽來時,狼一口又把她吃了。後一獵人路過,救小紅帽和外婆於狼腹,並在狼腹裏裝上石頭又縫上,使狼醒後不堪其重,伏地而亡。
小時,我聽這故事像聽其他童話般著迷,現在,再為你重讀,竟覺這故事破綻諸多——狼在森林裏遇見小紅帽時,為何不一口吞了小紅帽再去林中小屋吃外婆呢,何苦費事先吃老的,再扮成老的來吃小的?還有,得多大塊頭的狼,肚皮才可裝進囫圇的一老一小?獵人給狼施了巨量麻藥?否則剪開又縫上,狼不得抓狂?再有,得多少石頭才抵得過小紅帽與外婆重量,可令狼不堪其重而亡?
著名的《灰姑娘》中也有一處誤:午夜12點,所有榛樹變出的行頭都要變回原形,灰姑娘的水晶鞋卻為何沒變回去呢?
當然,這是童話,童話難免幻想和誇張,但童話也非隨心所欲,它應遵行基本邏輯。場景可誇張,人物可虛擬,情節可“怪力亂神”,但需把故事“編圓”嘍,不讓人覺得它荒謬、搪塞。
此外,有些童話宣講的主旨也錯誤,如格林童話《打火匣》,一個士兵替一個巫婆從樹洞取出舊打火匣,得到許多財物回報,卻出爾反爾,把巫婆的頭砍了下來。最後他靠這隻打火匣娶了公主,成為國王女婿——這不是鼓勵不勞而獲,暴力致富嗎?
還有《小拇指》,法國作家夏爾貝洛的著名童話:小拇指是一對窮苦夫婦七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聰明過人,他和兄弟們在林中迷路,誤入一妖精家。妖精妻子心善,收留小拇指和哥哥們過夜,又阻攔妖精當晚殺掉他們,給了兄弟們逃生機會。小拇指用計使妖精夜半殺了自己的七個女兒後,在逃跑路上又從熟睡的妖精腳上脫下了七裏靴,飛奔到妖精家從他妻子手裏騙走了全部家財——小拇指就這樣使女恩人家破人亡,妖精的妻子失掉七個女兒與家產。
我把這些說與你聽,是希望,即使麵對“經典”,你依然有質疑它的勇氣,就像麵對老師,你可以保留與表達你的看法——曾經,你和我有幾次說到老師的有些觀點與做法,我當即表示老師的欠妥。你有點驚訝,大概老師在小朋友心中不啻於真理化身。
我說老師也是人,可能會言行有誤,爸爸媽媽也如此——如果有錯,歡迎指出。
王朔有次說到他的小學老師愛扮“全職上帝”,他指出老師寫的錯字,老師把他提溜出教室讓他寫了五千字檢查——王朔調侃自己的文學基礎從那會就奠定了,還有他的批判性,延續至今,也因此,他的東西好看,不裝。
有一天,我想告訴你:可以熱愛經典,但別迷信經典。事實上,有些經典是被過度罩上了一層“神聖而化學”的迷霧。
有位叫劉瑜的阿姨說過句話,“經典之所以是經典,不應該是有多少人讚美過它,而是它真的能幫助你認識當下的世界與自己。”——用你自己的方式去讀經典吧!
與父親
和爸之間常不知說什麼,我習慣了向他簡略彙報工作與生活,是的,彙報,不是交流。交流是種建立在雙方互動意願上的平等溝通,是種藉他者的傾聽釋清自我的過程,但,我與父親間並非如此。
我常找些業績在餐桌上(這似乎是我們惟一的交流之地)向他彙報,以證明我未虛度年華,也不算太碌碌無為,雖然曾經的我在家庭定位中就意味著虛度與無為。
他喝酒,挾菜,似乎根本沒在聽。我當然知道他在聽。他有時用反問句式再重複一遍我的話,像是不能確定我彙報的真實性,又像是種含蓄間接的表揚。再無其他。我覺得訕訕,突然覺得剛才的彙報不值一提。
我和爸之間,惟一最能體現維穩與和諧的話題是聊你,無論我說起你什麼,他臉上總是有默默的溫情。哪怕我批評你多麼調皮搗蛋,他臉上依然保持默默的溫情。
每當這時,我想起看過的一句詩,作者與父親聊起侄子,“我熱衷於跟他談這個兒童,仿佛從中得到我的父愛”。
餐桌
“不要縱容孩子的挑食毛病,要提高廚藝和美術功底,把飯做得又好吃又好看”——老實說,多少媽媽能做到?對不少媽媽,能對付完三頓就不錯,再要在菜上拗造型真不易。
“在吃時,要適當鼓勵或表揚,或有意識地與孩子比賽,或者運用激將法”——這些我都試了,全不奏效。
你挑食嚴重,我以前看那些挑食孩子,覺得多是父母慣的。有了你才知,挑食還真不全是慣出來的,有部分來自遺傳。
我苦苦相勸,殷殷舉筷,有時企圖蒙混,把某樣你不吃的菜混入你飯中,但你吃後,馬上精確吐出。上升到科學角度,據說有研究指出,“人類在幼年時對某些種類的食物產生懷疑,這一特征可能是進化的結果。”這理由聽去夠玄奧,讓我對你的挑食無話可說。
整理為你寫的成長記錄,所記內容常涉及飲食:
“下午去超市買了一堆東西,晚飯炒了黃瓜肉片、小青菜、番茄肉片蛋湯,還有中午剩的基尾蝦,帶魚,寶吃了不少黃瓜,喝了番茄湯。小寶吃飯時就是家中大亂時,一地狼藉,一塌胡塗……”
“做飯,豌豆排骨湯,梅菜蒸肉,燒黃魚。寶坐在客廳地板上替掰空心菜梗,弄成小截。在廚房瞥眼他小小身影,心裏充滿喜悅與欣慰,這個小人會幫幹活了。晚餐加了個韭菜花肉絲……”
整一個“肉食者手記”!
這些飲食也無多少花樣,但我仍不厭其煩錄下,記的同時似又再溫習一次你吃時我的快樂。
這些飲食記錄中,不僅有我這好吃媽媽的習性,還彙聚你的成長。從一個以奶水為食的小娃娃到米麥粱秫皆能消化的小小夥子,一日三餐,你的筋骨在食物中健壯。
日子裏,令我和你爸高興的事之一就是聽你說某菜“好吃!”。
人生就在家常的一簞食,一瓢飲中承續。
對我這好吃之人,親情等同餐桌上一些滋味。若幹年後,你已成人,我已年邁,還能為你燒道你愛吃的糖醋排骨,即是幸福!
父親善烹,我常在吃著他的手藝時,想:若有天吃不到這些食物,人生會有多麼荒涼!當然,會繼續往下過,像無數已嚐不到父母手藝的人那樣,接著做飯給兒女及兒女的兒女吃。
有次在家附近,遇見位單身女鄰居,在水果攤前挑葡萄,還價。和她感情很深的父親上月病逝。記得以前和她聊天,她說,要有天她爸不在了不知怎麼辦!
葡萄在陽光下看上去很新鮮。我沒叫她,走過去了。葡萄上市的季節,沒有任何理由能阻止人們品嚐。
地下河
多年前,一位北方女作家對我說,也許有一天她會寫寫她母親,不過,她還沒準備好……她語氣十分複雜,讓人覺得這個“準備”需要數年乃至一生。或許到最後,這位本相當擅長修辭與表述的女作家也不會寫到母親。
我理解。世上,我用最不耐煩聲調與之說話的是我的母親。有很長陣子,我們幾乎不能說超過三句的話,超過三句即吵,雙方聲音都變得極不好聽,心裏窩火。然而,並無隔夜仇,次日或一個恰當時候,很自然地又說起話來。怨與惦念等同。
我在醫院頻繁出入的那幾年,常做些小手術,每一次,母親都在手術室門口候著,直到我出來,奔赴上來,握住我的手,臉上那樣一種憂愁、焦急與心疼,是一個母親對孩子毫無遮掩,骨頭連著筋的情感!“我若為她流一淚,她必為我如泉湧”,可這並不能抵消我成長中母親對我急躁、粗疏、刻薄時刻帶給我的傷害。我們常有矛盾,我有時覺得我每一次不耐煩,每一次突然尖刻或狂怒起來,是潛意識中把往昔的“賬”全都一並計入!
在那些怒氣背後,潛藏著一個原因——媽媽,我和你多麼肖似與雷同!我惱怒你的那一部分,也常是我厭棄自己的那部分。當我痛數你身上那些不堪時,恰因為知道,它們同樣深植於我,難以移除!
“很多我們厭惡父母的地方,卻往往是自己繼承得最牢固的地方。”心理學的注釋如此準確!
這一世的母女,對我們都是磨折,是考驗,“不是冤家不聚頭”,佛家這句包含因果的話正是我們及我們這一類母女關係的注解。
“互為依賴、彼此製約、協同進化”,這在生態學中詮釋“相克相生”現象的話同樣適合我們。這些年,我們正是這樣過來,刺猥般反複尋找摸索最適宜的距離,近了痛,遠了冷,我不知道我們最終會否尋找到一個黃金距離,既能相溫又不至彼此傷害。
衡量一部好的文學作品標準,在於它是否足夠豐富、多義,然而,最理想的親人關係當屬明朗、單純。糾葛的親緣關係除了便於為文學創作提供素材,在實際生活中有何之益?
寶,希望爸媽與你之間盡量靠近一種直接與簡單——這世間諸種關係幾乎都有糾葛在其中,夫妻,同事,朋友……然而,家庭,血緣,這是人類最後的機會,最後讓彼此關係純化的機會。
僅有愛是不夠的,比愛更重要的是,良性的愛的方式——舉個簡單例吧,和父母同住時,冬天有時睡到半夜,臥室燈會突然亮起,母親進來看我是否蓋好被子——那一刹那我隻想崩潰!對我這樣脆薄如紙的睡眠,那驟然亮起的燈光不啻於審判室逼供,除了瓦解再無其他可能!我永遠不能理解母親這種不由分說的“愛”。
因為對“愛”的方式理解存在巨大差異,愛在許多家裏,比不愛更糟糕:因為愛,遂有了要求、期待、脅持……有不少親緣關係在這當中不停磨損,直至徹底疏離。
愛是什麼?就是“以我心,換你心”。
寶,我希望父母永遠是你最可信賴的人。任何時候,你不會因找不到可溝通的“門”而無法啟齒。你所需的愛與我們的給予是在一條對稱的路徑——在你如今四歲時,這一切看上去似不難實現。可我知道,再過十年,它的難度會增加十倍!
許多父母,並非伊始就想與兒女成為宿敵,但在經過一個個節點後,他們卻往最不希望的方向去了。這過程中,除了人為,仿佛還有點天意,一個孩子自身以及與父母之間關係的造化——這是位滬上女藝術家的觀點。有次,她和我聊到她十八歲的兒子,說他像丈夫:在她眼裏,這是位不負責任,愛玩,對家漠然的男人,她覺得兒子也承襲了這點,那股子家裏油瓶倒了也不曉得扶一下的輕漫勁兒,正像丈夫。然而,原因出在哪?她是個嚴格的人,並沒放任他的成長,包括她的父母親替她帶孩子時也是嚴格的,甚至嚴格得有些過份,“軍人家庭”,她注解到。是什麼使兒子有了這麼股吊兒郎蕩勁呢,同時,他在學校又是激烈桀暴的,他擅自花掉千元學費,甚至有過自殘行為。這位女藝術家說到天意,她說,在自己可盡力的部分已盡力,餘下部分是她無法到達的“天意”的地盤。
這種焦灼與無奈許多父母都有吧?心力交瘁,事與願違。
果真天意使然?那太讓人沮喪了!可我覺得,與其說是“天意”,不如說是“心力”的方向存在當事者不察的某種紕繆。譬如那位藝術家母親,她的強勢,較真,操心以及力求完美的性格,也許恰瓦解了父子倆的“責任”……也即說,她在不覺中“塑造”了她所恨其不爭的對方,這聽上去有些荒謬,然而可能是真的。
這世上,最讓人悲觀的是糟糕的親緣關係——有次春節前,郵局,一位老婦在交費,邊抱怨水電煤的漲價,郵局的人開玩笑,這點漲價算啥嘛!馬上過年,兒女不得孝敬你個紅包?老婦說,“指望他們孝敬?他們別來沾我的就行了……”,她臉上是那樣寒涼,有苦難言的神色,她喃喃自語了幾句,我沒聽清,但她整個人的神態讓我覺得,她這一生中某些重要意義像一筆被勾銷了!如同電腦遇到病毒,丟失了最重要的文檔。
她靠著櫃台,說不出的荒蕪。
伴侶不穆可分,同事不合則遠,朋友不契可疏。親人,它是條無法斷絕源頭的地下河,承載著我們對人世的信心與最壞境地時的慰藉。
最深處的種籽
這套姨從俄羅斯帶回的墨綠底黃花套娃,我從沒打開過,就是一通俗的旅行紀念品嘛!在東北許多城市的旅遊紀念品店,都可看到它們的孿生姊妹。
這天你不知打哪翻出了它——你總能從家裏旮旯翻出奇形怪狀的玩藝,問,這是什麼?
“套娃,在她肚子裏還有小娃娃”
你立馬要求我打開。
擰開後,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外的,一個娃娃端坐其中。你讓我繼續擰。
擰著擰著,娃娃越來越小,小得讓我驚訝起來。懷著一種隱約興奮勁兒擰下去,直到出現一個與小拇指相仿的娃娃,我倆讚歎,真小啊!
你要我再擰,這麼小的娃娃肚子裏難道還有娃娃?我擰了下,果然,裏麵端坐了位更小的娃娃,再接下來,我幾乎懷著敬畏再用了次勁,居然又開了!裏麵端坐一位更小更小的娃娃,天哪,我倆幾乎要尖叫起來。
再一次,我用拇指尖用了點力,這枚袖珍娃娃居然又一次擰開了!裏麵有一粒娃娃,是的,即使我懷著敬意,我也不能尊稱它為一“位”娃娃了,它著實隻是一粒娃娃!體積類似我兒時吃的彩色珠珠糖。
這一小粒娃娃,並不因小而麵目模糊。她眉眼清晰,一絲不苟,和她的套娃媽媽一樣,長睫翻翹,胸佩珍珠,前襟隆重地灑著金粉,完全可做為俄羅斯美麗女性的代表。
這一粒娃娃原來才是套娃靈魂所在!即使“套娃”形象已隨旅遊業靡濫,這一粒的展露還是令人歎服:一種屏息的耐心,一種最後時刻嘩然畢現的童話般的驚喜。
如果沒有你,或者,我永遠不會擰開這套娃至最深處。
這套娃,多像媽媽和孩子!二者間的生命套疊在一起。一個孩子長得再大再大,對媽媽,也隻是身體最深處牽腸掛肚的那一粒種籽。
世界上的……
“媽,我問你,世界上的人啊,是不是有相同名字的?”
“嗯,當然有啦。”
你現在常以“世界上的”為問句主語。
“媽媽我問你,世界上的動物……”“世界上的人……”,你表現出對更廣袤的“世界”的探知興趣,而以前,世界對你隻是身邊可觸可見事物。
現在,你形容很大的事物時,會說“大的不得了!就像世界那麼大!”
你小小的心開始投射向更遠的未知之地了。
轉化
瑜珈課,老師在課前問大家,如果遇到負麵情緒會如何發泄或解決?又問,會不會有人將情緒在孩子身上發泄?
幾個聲音響起,“會!”,有位女士說,事後會很內疚,想加倍補償孩子,通常以物質形式,因而形成一個負麵循環。
29歲的瑜珈老師燕,一個貌不驚人的瘦小女子,微笑說,“是啊,所以把情緒發泄在孩子身上絕對不好,這種情緒孩子會感覺到——是媽媽真的為孩子做錯了什麼惱怒,還隻是媽媽在發泄自己怒火。孩子一定能感受到的,我自己有這種體會。”
——有關成人將情緒轉嫁孩子的,我想不少父母都有過體驗。當成人控製不住自我情緒時,會變成“威嚴”的化身,這威嚴其實是恃強淩弱,是人性中暴躁自私的體現……
轉嫁完後,為彌補,又矯枉過正,變成無原則溺愛。
下課,路過燕身旁,和她聊起來,知道她未婚,河南人,隨前男友來到這城市,就呆下來了。
她說到她的成長——在河南鄉村老家,父母渴望生個男孩,卻有了她,他們把失望發泄在她身上,時常打罵,她那時對這世界的感覺就是憤怒,想掙紮擺脫一切……成年後,她談過幾個男友都吹了,“我不僅不會與男人打交道,我也根本不會與女人打交道”她說。
“在我身上發生過太多也許你無法想像的事……”她口氣平靜,其後卻有種黯沉的驚心動魄!
她在浙江參加了一個“關係療愈工作坊”,台灣張芝華老師的課,她聽了兩堂,觸動很大。她說她練了多年瑜珈,真正有質的突破是在今年,是自己性情發生變化後。
從那個鄉村女孩到今天這個不漂亮卻寧和的瑜珈教練,從被父母粗暴拒絕到自我接納,這中間經曆了如何心路?
後來看龍應台與薑文在台北的一場對談,薑文說到媽媽是很荒誕的,他從小跟媽媽最多的交流是挨揍,“媽媽把幽默與暴力結合得很完美”。媽媽不僅打他耳光、用棍揍,還找來鉤子、鐵鍋打他,甚至預約時間打,弄得他惶惶不可終日,一心想著要做點什麼事讓媽媽開心,好讓她下手輕點。
有次,媽媽說好晚上12點揍他,好容易熬到半夜,以為媽媽忘了,正要入睡,迷糊中聽到“啪啪啪”一陣響聲———原來是媽媽用厚厚的牛皮帶抽在自己身上,打一下還問他一聲“錯在哪?”,薑文實在想不出自己做錯什麼,就編個做錯的事情,結果編錯了,繼續挨打。
薑文說,媽媽在荒誕年代裏造成了荒誕的性格,因此也以荒誕的方式教育孩子,孩子長大後,也以荒誕的方式講述過去,於是他拍了《太陽照常升起》,因為荒誕,所以多數人“看不懂”。
“痛苦對我來說沒意思,我改變不了過去,未來也難以改變,最好辦法是拍電影,表達了,把心中的殘留洗幹淨了,自己就舒服了。” 薑文說,他母親至今在家常說些奇奇怪怪嘲諷他的話,“她一般不看我拍的電影,隻看別人的電影。”
知道這段成長,就明白薑文電影中的關鍵詞為何是“荒誕”與“暴力”了。他把媽媽的胖揍轉化成了獨特電影元素,像把垃圾轉化為基肥。
不是每個“童年傷害者”都有這般幸運尋到條路徑可轉化陰霾。父母之責,事關重大!
父母今日之言行,皆會外化成孩子未來的一部分。而許多父母對自己言行的誤處有時並不自查(包括我),就像薑文母親也不覺自己荒誕,反倒覺兒子荒唐一樣。
許多成人在生活中不自信,在做父母這事上卻自信爆棚。讓子女畏敬自己是其不二律令,基本奉行“順我者生,逆我者死”原則,孩子是沒爭辯權的,隻有服膺的份兒。
“生殺與奪之權,盡操諸己”,這種以威建權的父母,孩子要付出多少代價來成全其“威”呢?
父母之樂,不在施權,而在平等中,引導一個孩子建立他公正客觀的人生體係。
丟失
在餐桌上,你提了個問題,我聽著笑起來,因為它既有趣又深刻,我想著晚上要記下。
等我再想起這事兒已是次日,我隻記得你在餐桌上問了一個值得我記錄的問題,但死活想不起來是什麼!我努力調動人到中年已漸式微的記性,一無所獲。唉,當時隨手記下就好了!
孩子的許多天籟一閃即逝,像路過不再重返的螢火蟲,這光亮會隨年齡增長越飛越遠,那是隻在赤子之心中才會盟生的詩性。飛遠前,如果記下會多麼有意思!
整理這部書稿時,我遺憾,曾錯失了你多少細小有趣的成長片斷!
文化教養
幼兒園門口,常有家長因放行問題與保安爭執甚至掐架。下午園門一開,堵在門口的一撥家長(包括年齡到達“免票製”的爺奶輩)奮力拔足,如聽到號令槍響,紛紛向孩子所在班級狂奔而去,像教室裏有洪水猛獸,他們要去救孩子於水深火熱,場麵好不壯觀!
公眾場所電梯門口也常上演熱鬧,門一開,不容裏麵乘客出來或出清,人群霸橫向裏擠,像正要藉此兩股逆向之力合力打造一聽“人肉罐頭”!
每逢去到一些場所,電梯快到一層時,我已對你宣講:等下電梯開了,要等裏麵的人先出我們再進哦!我其實是說給周邊乘客聽的。
我不知道,在我的宣講與環境的強大之力中,你逐漸會傾向哪方?
龍應台詮釋文化——“文化是什麼?它是隨便一個人迎麵走來,他的舉手投足,他的一顰一笑,他的整體氣質……文化體現在一個人如何對待他人,對待自己,如何對待他所處的自然環境。在一個文化厚實深沉的社會裏,人懂得尊重自己——他不苟且,因為不苟且所以有品位;人懂得尊重別人---他不霸道,因為他不霸道所以有道德;人懂得尊重自然——他不掠奪,因為不掠奪所以有永續的智能。”
在許多家庭,追求孩子“出息”的同時,卻荒疏了“文明”的培養,不少父母自身在這方麵也缺失。而恰是文明的細節比“出息”更體現一個人的健全。
當然,在文明質素方麵,我也做得不夠。不過我確是希望,乎,你能超越我們,能把我們現在有意識的行為變成你慣性的自覺,如不亂扔垃圾,哪怕在劇場的黑暗中也不把口香糖吐在地上……。
目前你做得挺好,我很高興它正成為你的“習慣”,有時你看一些成人那樣坦然地隨手亂扔東西,你會驚訝。有次滑輪,你滑過去,當一個男人的麵把他丟的礦泉水瓶拾起,丟進垃圾桶。
而我也知道這習慣建立的不易,因你在與大環境對抗,好比在人群裏逆行。對一個孩子,“壞習慣”總來得更省事,但我仍希望你養成“更費勁”的習慣,這樣你今後做一個文明人,會省許多勁。
比春風更美的笑
“一個幸福的人就是有幸福感的人。”電視裏,高曉鬆晃著長發蓬鬆的大腦袋,一語中的!
誰不想追尋幸福呢,哪怕苦難令我們偉大,令我們心智深遂,我們寧肯做個平庸的有福之人,而不願做一個深刻痛苦的智者。
幸福,在一千個人那,有一千種注解。在乎乎小同學這,幸福就是——吃喝玩樂!
你一歲多時,外婆有次感喟你一點沒表現出像有些天才小家夥那樣敏而好學,背詩百篇,遂感歎,“就知道成天吃喝玩樂!”我詫異,這會子不吃喝玩樂,更待何時?難道要一歲多的你早讀唐詩,晚誦新概念嗎?一位猛媽說得好,“童年不就是拿來浪費的嗎?能浪費的時候不浪費,才是更大的浪費!”
直到四歲多,目不識丁的你仍延續了以吃喝玩樂為主旨的生活,我也隨你,並替自己的“不作為”找了不少依據,如台灣作家侯文詠所言:
常聽人家說:別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不過我想說的卻是:別讓孩子的快樂輸在起跑線上……成績或才藝就算輸在起跑線上,將來如果有需要,要追補都為時不晚,但快樂這樣的氣質卻是從小就必須養成……”
的確,任何知識技術都可彌補,都可大器晚成,性格養成卻基本是種童年範兒——它像名媛氣質一般得從娃娃抓起,後頭修煉雖有效,畢竟不比童子功。
我寧肯你庸常而快樂,也不願你陰鬱而優秀。
我太愛聽你笑了!你常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為些雞毛蒜皮。前陣子在滬,晚上你看一動畫片,樂不可支。夜裏12點,你在夢中大笑有聲,把外婆嚇一跳。她講給我聽,我聽著,心內溫暖。一個做夢笑出聲的孩子,一定對人世充滿信賴與滿意!願你把這快樂延伸下去,延伸在你人生每個角落。
《金薔薇》中有位作家奧列沙,他嗓門洪亮,“隻要他一開口,生活就馬上會變得光彩奪目,充滿生機。”即使在戰爭空襲的爆炸聲裏,奧列沙仍從容不迫,在穿了多年的舊外套翻領扣眼上別上朵紅玫瑰——它是一個明亮靈魂的寫照。
乎,願你小小心裏蓄滿快樂的能力!它是筆誰也無法奪走的不動產。
不是可以遊泳嗎?
你總是找機會玩水,把龍頭水流擰得細細的,即使這樣,我還是對你說,寶,別浪費水哦。在西北,有好多小朋友好久才洗個臉,洗次澡,因為缺水。
“那他們不是可以去遊泳嗎,也能洗澡呀。”你困惑地說。
我才明白,那則故事——《晉書?惠帝紀》記載:經過“八王之亂”的大災以後,“天下荒饉,百姓多餓死。”臣子們戰戰兢兢彙報完畢,帝(司馬衷)義正辭嚴反問道:“何不食肉糜?”原來不是笑話!
對從不知“匱乏”為何味的孩子,對窘境的理解和感受力自然也匱乏得嚇人!對我的童年來說,一包楊梅,一小袋五味薑就可引領快樂,對你來說,要怎樣的物質份量才能拉動?
“看起來很像一個美女”
下午五點穿了件綠色毛衣長外套和一雙“漢舞”布靴去接你。和你早上看到的媽媽形象不同(我中午換的)。
出教室,到操場邊,你表情誠摯地說,媽媽,你穿這個衣服看起來真的很像一個美女耶!
哈哈,寶,你眼中的“美女”標準是什麼呢?一定是鮮豔的,譬如我今天的毛衣顏色,還有布靴上的圖案,相較我平時多數灰色調衣物,讓你小驚奇了下——明亮與鮮豔,它們對你等同美。
滑 行
你滑得那麼好!流暢,敏捷,像隻小燕子貼地飛行。
隔了一陣子沒看你滑,今天,你讓媽媽覺得有如觀摩表演。我目不轉睛盯著你。或者,在他人看來,這隻是個滑得熟練的孩子而已,可在我眼裏,我驚奇於你小身體的流暢中蘊含的成長之力——上回看你滑時,還有些磕碰笨拙,你受製於滑輪鞋的沉重,努力在與地麵的磨合中尋找著平衡與尚不能展開的速度。
因忙於隨筆集《誠也勿擾》的書稿,這陣子多是外公帶你去,大概去了六次,然後,是突然呈現於眼前的這番景象:你嘩嘩向前滑去,繞過樹,繞過障礙物,像一名真正出色的滑輪手那樣,輕快,自信!你找到了與滑冰鞋的默契。
問教練,你能不能學些花樣呢,“不行,得八九歲”,教練說,你的腿現在太短,不夠花樣使的,說著教練把腿交叉繞了下,“你看,隨便一個動作他的腿就沒法繞”。我看看你兩條小短腿,是不夠繞,那就單純的速度好了!這已夠讓我羨慕,老實說,我一直也很想學輪滑,那種脫離慣性,在地麵飛掠而過的感覺多棒!然而有許多自設的障礙使我沒法下決心從最簡單的抬腿學起,我已失去摔倒的勇氣。
你一圈圈從我麵前飛馳而過,小臉上充滿“飛”帶來的快樂。
柿變石
外婆常念叨喝了白酒不能吃柿子,否則易結石——蓋因酒與柿子都為外公所好,然二者不可兼食。
這天,你爸購了些又紅又大的柿子,小燈籠般,外婆一看外公垂涎眼神,忙又重申“酒後不可食柿”原則,外公一日兩頓酒,看樣子隻能上午食。
外婆掌握大量這類生活守則,如蔥絕不能與蜜同食,薑不可過晚食等。在家裏廚房門後,貼著一張食物相忌清單,列有數十種不可同食之物,其複雜性讓人隻好索性什麼都食。
雖恪守各類飲食教條,但全家數外婆身體最差。撇下此話不提,傍晚從幼兒園回來,你看到櫃上柿子,“媽,你快拿點酒來,澆在柿子上,我好想看它變成石頭!”。
放養與圈養
曾經,你說不想上幼兒園的那會,我問你為什麼,你抽噎著說,“不想老師說什麼……就做什麼”。那時你小班,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