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歲·茁茂(3 / 3)

上試聽課時,我和你爸被帶到另一教室看宣傳片,片中說此機構的EarlyMBA課程就是針對培養一位才能多元的孩子的,並展示了世界各國的兒童們上了此早教課程後的風采。

事後,你爸說打動他的是這裏的微笑服務及老師的溝通意識,每周老師會打來電話,與家長溝通孩子上課的情況,包括孩子的一點小進步。

我承認,“上比不上好”,“貴比便宜好”,是我未能免俗的潛在心聲。像諸多爹媽一樣,對課程沒有足夠理性的考評,甚至沒明確目的,隻覺得讓你來玩玩也不錯,多少能有點收獲。

在生意興隆的早教機構,有多少指望“短平快”之效的父母?有時坐在親子中心的休息室等你下課,覺得一夥爹媽像等包裝好的產品下線一樣。

“依照華德福的理念,以及相關的科學研究,我們發現,過早的智力開發,反而是對孩子的一種戕害。你以為不能輸在起跑線上,其實恰恰輸在了起跑線上。這是父母加給孩子們童年的悲劇。”

可當其他孩子如火如荼學各種東西的時候,就讓你這麼快樂晃蕩著嗎?畢竟,你今後要進入的是應試教育體製。就說麥姐,今年她考小學,如不是之前在英語機構學了一年多,恐考不進上海外國語學校的雙語小學。當然,進普通小學也成,然而、可是、況且、畢竟……!

梭羅曾寫,“我很驚訝地看到,樹最初長得愈慢,其材質就愈好。我想對於人來說也是如此。我們不希望看到孩子過早地發育,在幼小時像樹木抽芽一樣快速長大,結果變成軟而易朽的木材。最好是從一開始就慢慢地、一點一點地長大,猶如在困難的洗禮中變得堅固結實,材質完美。這樣的樹會以近乎相同的速度持續成長,一直到很老很老。”

我當然希望你能成為梭羅伯伯筆下那棵慢且堅的樹,可如今這時代會有等一棵樹長結實的耐心嗎?

也明白,哪怕一千塊一節的課也不能保證教育成果,關鍵仍是父母的言傳身教,是在日常點滴中讓孩子習得人生種種。

“金鐵”普薩

下樓去幼兒園。你問,媽媽,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會死嗎?

是的。

菩薩會死嗎,菩薩也是人呀怎麼不會死?

寶貝,對信有菩薩的人,菩薩是不死的。對不信的人,菩薩就不存在。

“我信。”你堅定說,又說,“菩薩當然不會死,他是鐵做的,當然不死”

“怎麼是鐵做的?”

你彎下小身子,做個菩薩狀,“菩薩都是好亮的,不是鐵做的嗎?”,補充,“金鐵做的!”

一直生氣

晚上親子課回來,睡前,你在床上快活蹦跳,差點在床邊踩空跌下。我看了一眼你,或說瞪了一眼你,表示我的生氣,之前和你說過若幹次別把床當蹦床。

看我不吭聲,你開始碎碎念,“你又生氣了是吧,所以說你不能做我的媽媽!一點點事就生氣,生氣生氣生氣一直生氣,生氣到傍晚生氣到明年……”

我快給念暈了,在心裏笑起來,也覺得自己為這點小事生氣,真沒必要。

現在對於我的生氣,你已不是被動接受了,頗有辯才的你現在很懂得為自己開脫,開脫的同時還要指出大人的荒謬或說“生氣過度”之處。

曾經問心理專家媽媽鍾華,“總叫不動孩子,他老不聽話怎麼辦?”

她說“不聽話”是孩子有主見的表示,說明“順從”還沒變成他的一種心理特質,而這也實在算不上什麼好品質,除非你喜歡自己的孩子有奴性。

天!有多少孩子要熱烈擁護這位媽媽啊!鍾華完全是站在孩子立場,她說現代媽媽們使慣了各種全自動化程式的機器,碰上使勁按遙控命令卻沒反應的孩子,可能就會為孩子的不聽話抓狂。那些慣於頤指氣使的媽媽,還可能提高氣勢,讓自己爬上高台,聲色俱厲地指責孩子。

不過,教育孩子不是操作機器。有時你摁得越用勁,孩子越懶得理你。媽媽們不由感歎,這會子就這樣,未來青春期可怎麼辦?於是媽媽們就更在沮喪中狂暴起來,要麼覺得自己失敗,連一個孩子都管不住。

——“聽話”一直是中國父母奉行的教育最高獎項,相當教育界的“奧斯卡”,而鍾華的意見整個推翻了獎項價值,她指出評選規則本設立有誤,就算評上有何榮耀可言?

可是,我一方麵也擔心,孩子太有個性,不聽約束也有弊端啊。在“家長權威”與“孩子自由意誌”間,如何掌握平衡,拿捏恰當火候?我想也許給孩子設定基本原則很重要,比如哪些是必須恪守的,哪些可靈活掌握,給孩子一個尺度,讓他們在其中自行作主。落實到具體生活,仍有不少實際情況要麵對。

母愛過度症

“不僅是在中國,‘缺席的父親+焦慮的母親’已成為近20年來全球集中的家庭問題之一!”

“往往焦慮的母親為緩解焦慮,常會在孩子身上尋找慰藉。母親喜歡霸占孩子,尤其在一些夫妻關係不理想的家庭裏。”

“霸占”,這詞多生硬突兀——難道不是因為愛,母親才更多地想與孩子在一起嗎??可這個詞又多發人深省?!

即使媽媽們以“孩子永遠需要更多的愛”為借口,也不能遮擋這“愛”之後的複雜成分。

就母愛過度這個選題,與北師大心理谘詢師宮學萍又有一度合作。她的觀點是:在關係不穆的家庭中,父親會更多地到家庭之外尋找補償(比如工作、婚姻外的情感),母親呢,卻會試圖與孩子建立起一種特殊的專屬關係,並從這種過度的親密中衍生出一種角色的融合——尤其當孩子是個男孩的時候。

“假如一個男孩被母親傾注了全部的溫柔,將會下意識地變成被母親禁止逃離的情人。”法國夫妻關係顧問、家庭心理治療師高爾皮耶爾觀察到,“母親越是缺乏感情生活,她與兒子的關係越有可能是為情欲所驅使。”結果呢?蜷縮在母親懷抱中的兒子,會不斷遭遇感情的失敗,因為沒有任何女人可以和媽媽抗衡!

這位法國治療師的分析讓我想起英國作家麥克尤恩的小說《與櫥中人的對話》,一個被單身母親“霸占”得毫無人生能力而後卻被一腳踢開的孩子——當母親有了情人後,孩子成為多餘。

這故事仿佛就是那位法國家庭心理治療師理論的小說版。

“我必須充當她憧憬過的所有孩子。她努力阻止我成長,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做到了”。母親不讓他去學校,總是給他係著圍脖喂玉米糊,“她不讓我自己做任何事情。沒她我簡直動不了,她以此為樂。那個婊子!”小說主人公被母親剝奪了成長的權力,18歲才學會正常說話,但這之前他很快樂。“是的,在發現別人如何看我之前,我沒有不快樂過。她是一個好女人,真的,我的媽媽,隻是神經搭錯線。就是這樣”

某天,母親交了新男友並帶回來同居時,他的“快樂”坍塌了,為了不在母親男友麵前顯得像個廢物,“我必須在兩個月內完成一生的成長”。

然後,被母親拋棄的他在外麵世界四處碰壁,他不想要自由,壁櫥成了他身份的象征,與世隔絕,不跟成人世界發生真實聯係。

令人心驚的故事!一個對主人公來說太殘忍、太不公道的故事。好吧,就算主人公的母親一直不拋棄他,他就有能力獲得一份健全幸福嗎?也未可知。一個作為娘親附屬品的男人我們又能對他抱多大指望?

據說作家麥克尤恩本人就成長於一個奇怪家庭,父母拋棄了他親哥,舉家在各國流亡,老爹是酒鬼,動輒揍人,媽媽永遠憂心忡忡,麥克尤恩說他的寫作天分就來自於媽媽,因為她是偉大的擔憂家,而這是需要想象力的。他說那時“一直夢想著某一天我的父母沒有任何痛苦地融化掉,不是說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我不是希望他們死,我隻是希望打掃幹淨場地,你知道,那樣我才可以單獨麵對這個世界。”

在媽媽無盡的憂心中,興許就包含了種“關注泛濫”,我有點懷疑《與櫥中人的對話》的主人公多少有些麥克尤恩本人的影子。

在“母愛泛濫”一稿中,我結合身邊所見母親,列舉了如下“症狀”:

1、過度關注孩子,包括言行、情緒、生活起居。“無微不至”到孩子常會過度放大自我的感受,比如手弄破點皮,他會嚷嚷很痛——知道在媽媽那會得到預期反應,這反應令孩子感覺“我很重要!”,從而有滿足感

2、因為要最大限度地爭取孩子,媽媽會帶領孩子與孩子父親劃分對立陣營(也許媽媽本人不察),這表現在言語中,如用“我們”來稱呼自己與孩子一方,而用“你”來稱呼孩子父親,“你別吵我們看電視好吧!”“我們不想吃了,你自己吃吧”,諸如此類,會令孩子覺得自己隸屬媽媽一方,父親則是對立麵。

有時這陣營的對立麵不僅是孩他爹,還可能是更廣大的外部。如有位媽媽說 “我女兒不愛吃別家的菜,就愛吃我燒的!”滿足之情溢於言表,這話潛台詞是什麼呢——惟媽媽的手藝才正版,除此外的味道都山寨。諸如此類,在媽媽們預設的各種“定式”中,孩子的選擇越來越偏狹。

3、不論對錯,總在孩子父親麵前扮演孩子庇護者角色。如孩子受了父親懲罰,媽媽馬上反應激烈,站出捍衛孩子,當然媽媽有時並不會去評價孩子對錯,但會以譴責丈夫管教方式粗暴等來令孩子覺得自己蒙受莫大委屈,從而更感到媽媽才是“自己人”。

4、滿足孩子一應要求。有些媽媽覺得自己挺有原則,也並沒滿足孩子所有要求,但多數情況下,她們的原則是有彈性,隨時變更的,如規定孩子一天最多吃三顆糖果,但孩子真吃第四顆時,她們也就說幾句了事。另外她們會給自己的更改原則找理由,如要孩子獨立睡小床,孩子若不願,她們會以近期變天,怕孩子著涼等理由把一些“原則”延期或隱身掉。

5、在與丈夫的關係中占主導權,對丈夫的忙碌或收入常有抱怨與不滿。這也會使得孩子更親近母親——在家庭關係中,孩子會自然傾向強勢的那方,弱勢那方自然是扮演“挨罵者”的父親。一旦弱勢那方想要管教孩子時,往往會遭到抵抗,孩子心裏潛台詞是——你又不是家裏的權威,憑什麼管我?我隻要媽媽!

以上列出的也有我自己的影子!如第一條,對你的溫飽冷暖,我常過度關注。還有第四條,我既是原則的製訂者又是變更者,有時你一鬧或我心一軟,原則就被屏閉了……

以上這些,無異於以“母愛”之名在害孩子,然這一切又是自然上演於日常生活。

曾經,我覺得“愛”這東西有百利無一害。不是嗎,有大量科學研究表明,幼年時代經曆了分離、拋棄、虐待的孩子,長大後罹患抑鬱、狂躁等心理疾病、乃至自殺的可能性均比正常家庭的孩子要高!

它的生物依據是身體深處一條叫做“下丘腦-垂體-腎上腺軸”的神經脈絡,科學家注意到,在幼年缺少母愛的個體體內,一種應激激素——皮質激素的水平哪怕在和平時期也要比普通個體更高,而且這種升高現象往往持續到成年時期。

“皮質激素當濃度居高不下時,將對身體造成許多損害:機體免疫機能被削弱,睡眠紊亂,心理變得易於抑鬱、躁狂、恐懼,並且對酗酒吸毒的抵製能力也相應下降。”

這樣看來,以愛來鞏固你今後人生意誌力難道不是個良策?可是,不!過度“母愛“對孩子同樣是毀壞!

“據英國《觀察家報》報道,一份調查報告表明,由於婆婆的‘母愛過度’,意大利離婚率上升的速度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

如果是女孩子,麻煩通常會出現在其他方麵。她可能會模仿母親,把自己變成母親的鏡子,反映出母親下意識的欲望;或者正相反,母女雙方變成最糟糕的對手,特別是女兒進入青春期之後。

“青少年為了擺脫母親而獲得獨立的唯一方法就是衝突。”高爾皮耶爾說。

愛,看來不能一味下“猛料”,須從自我情感中抽身旁觀,以更理性之愛與孩子相處才是正途。

今天漏的,明兒補上

外公早上突然犯結石,打電話來,你爸趕緊送他去醫院。我邊給你穿衣起床,邊著急叨念“爺老是抽煙喝酒,說了也不聽,你要和爺說啊,不能抽煙”,雖然結石和抽煙可能沒啥關係,但想到爸這些壞習慣,忍不住嘮叨。

“我和爺說了別抽煙呀,一天隻能抽三根”你挺委屈,表示盡職盡責了,接著說:“我和他說,如果今天抽一根,那明天就抽五根。”

@#¥#%……&*!

叫人

有陣子你叫門衛奶奶很響亮,“奶奶好!”但去年暑假從滬回後,不叫了,怎麼勸也不叫。

“孩子不愛叫人這問題”很普遍,專業人士的回答是,“那就從你自己做起,別把孩子推在你前麵,作為自己人際能力欠佳的擋箭牌。”

——我那麼希望你落落大方,逢人就招呼,難道不正是想彌補我交際欠佳的弱項嗎?

如專業人士所說,如果我為人熱情,愛與人招呼(並不是隻是裝禮貌,來掩飾內心緊張),那麼不用我使勁口授,你自然會叫吧。

我一直記得小時父母常在客人麵前說,“這孩子不愛叫人!教了多少遍!”,然後我真的越來越不愛叫人,客人一來我如臨大敵,貓在房間,反正被定位了。“叫人”成了我的一個障礙,直到成年,在眾人麵前發言或與陌生人主動搭訕,對我都是障礙。猶記在家青年刊物當編輯,去若幹學校講座時,每回對我的壓力可謂“驚悚”。

因此,我對你這階段不叫人並沒怎麼責備,我想到我的童年父母對我的定義,“這孩子不愛叫人!”——有些定義說出容易更正難。我想會有一個合適時機,你會懂得在“打招呼”中蘊含的人際善意,爾後自然地喊出對方稱謂。

內在的風景

這陣子與你一塊看了不少動畫片,《公主和青蛙》《怪物史萊克》《木偶奇遇記》《長發公主》……

昨晚與你看動畫片《凱爾經的秘密》。畫麵真美嗬,水彩及壁畫風格的畫麵,連海盜殺進凱爾斯修道院的場景都處理得十分藝術,加之悠揚的愛爾蘭配樂,整部動畫包含了夢、詩歌、春天和自然。在優美畫麵背後,有著宗教與文化的莊嚴——當然,這對你暫時還不能領會,但片中輕靈的美與音樂你完全能感受。放片尾字幕時,你說,“媽媽,我還想再聽聽這音樂!”。

因為你,我成了動畫迷,常搜索有哪些動畫佳作可與你一塊看,包括一些“奧斯卡最佳動畫片”,那絕不止是“低齡”作品,如導演加藤久仁生的《回憶積木小屋》(“法國Annecy動畫節”2008年獲獎短片),寓意深遠,畫麵有“水墨式油畫”的雋永,藝術色調濃鬱。

在那些優美影像中,我希望“美”這種神秘力量正對你構成影響。

教育家孫瑞雪說過一事,兒子同學給她講了則無聊的冷笑話,並說自己還有很多這類笑話。她讓這同學看宮崎駿的經典動畫《天空之城》,畫麵與意識都很美,但這孩子看一會就不想看了,“那一刻我明白,她的內在沒有被喚起感覺,她體驗不到精神生活的愉悅……如果孩子生命中關於精神的這部分是沉睡的,情感和精神的生命沒有被喚醒,那麼有些美好而滋養的東西他是無法感受的。”

曾采訪過馬來西亞華文作家戴小華,她說到幾個女兒的教育讓我印象頗深,那是種“無為而治”的教育,或說這“無為”是建立在打小給她們聽好音樂,看好書的基礎上,讓孩子在“美”中建立自覺的價值與審美觀。幾個女兒現都在美國,生活有序,她們甚至沒經曆什麼青春“叛逆期”。戴小華說,如果一個孩子從小的視聽都與美無關,而是一些不良甚至暴力趣味,孩子必會模仿,等他的行為構成“有害”與“叛逆”時再來糾正,難度就大了。

要想讓孩子獲取有益的精神生活,成人先得具備它。我曾聽一位媽媽說要求女兒常看課外書,以利今後作文。她的要求是“甭管什麼書,反正得看!”,這位媽媽自己幾乎不看文化書,對女兒的閱讀自然也無從引導。而且,她讓女兒看書目的隻是為應付作文——最終效果如何,尚屬問號。

“孩子精神生活來源最初是音樂、動畫片、繪畫之類,但最後的精神活動應該是人與人之間的精神互動。”孫瑞雪說。這個“人與人間”對孩子而言,更多是“父母與孩子”間,如果父母具備一定的精神生活,孩子會少走彎路,更快接觸到優秀文化。

在孩子還沒能力辨識美醜良莠時,要靠成人為其提供一些選擇。像你對怪獸、奧特曼及變形金剛之類有格外濃厚的興趣,仿佛是出於一個男孩天性中對“武力”的尊崇與好奇。

我不知這些事物在你小腦瓜裏會建構怎樣的世界,但顯然,由它們為主導的精神世界是逼仄的,它必要由其他元素來大量補充。如懷特的《夏洛的網》《吹小號的天鵝》這類涵括美、善及愛的元素,以及《貓和老鼠》《米老鼠與唐老鴨》這些詼諧機智,充滿天馬行空想像,顯示人類智識與趣味的內容。

乎,願你成為一個有情懷的人——“情懷,它是多年的人格、多方麵姻緣修來的結果”。

內在的精神能使你不僅僅看見一個物象的平麵世界,更可領略其後的深邃。它使人保有思考、想像與幽默的能力,這些能力對人生又何其重要!

父 子

周末,晚上七點多你才和爸爸從附近公園回來。

“怎麼這麼晚才回?”

“要走時我又在公園秋千上和爸爸聊了會天。”你答。

你告訴我是一個可以並排坐兩人的秋千,聊什麼呢?你說聊了些幼兒園的事。

我想像那畫麵——暮色裏,一大一小倆男人坐在公園秋千上聊天,四周空寥,這使得一對父子的親密愈發凸現……像卜勞恩的漫畫《父與子》那樣溫情。

你爸要從平日蕪雜的成人世界係統切換到你的幼小世界,關心“省府第三保育院”中一班的孩子們,關心王思哲皮不皮,關心到過北京與紅果果、綠泡泡(央視少兒節目主持人)合過影的軒軒的骨折有沒有好,關心彭子誠午睡時還拉不拉你的被子……。

爸爸還和你聊了些他的事。

我問,增進對爸爸的了解了吧?更愛爸爸了嗎——此話是針對你平時對爸爸的感情不配合:你爸常向你示愛,多慘遭你拒絕。

你點頭,“更愛了”。你爸在旁大喜。

自由意誌

古語曰“日行一善”,你奉行的是“日行幾壞”。這壞呢,通常遵守“選擇性落體定律”:即一個物體將按照造成最大危害的方式落下。如前陣,你對一小瓶精裝白酒盟生興趣,非要玩,結果——你懂的,碎了!那本要孝敬外公的!

今天上午發現旅行套裝裏還沒用完的洗麵奶中灌滿水,不消說,你幹的;再從你小書包裏掏出一大堆揉皺紙巾:你用它們把芒果核包起,放陽台上晾,說這樣避免果核淋雨,並可加速它們曬幹。至於為什麼要曬幹呢——世上的事難道一定都要問為什麼嗎,你們大人煩不煩啊!

再然後,臥室地上發現堆餅渣,藍白格床單邊緣醒目的一堆紅筆塗鴉……是你是你還是你!

不久前,你自己開“藍瓶”(補鋅口服液)時把小玻璃瓶弄破,手紮出不少血,滴在客廳地板,大有止不住之勢,我嚇哭——電影票貴是貴了些,也不用直接把血腥片演進家裏,替媽省票錢吧?趕緊帶你去近旁醫院衝洗包紮。

馬克·吐溫在《湯姆·索亞曆險記》中說,“每個生得健全的男孩子的一生之中,總有一個時期,他要起一種熾烈欲望,想到什麼地方去挖掘埋藏的財寶。”

換言之,每個男孩子在一生之中,總要起一種熾烈的欲望想要把世界翻個底兒掉。估計就這階段吧,你的解構欲如此強烈,對“不可為”之事有格外的興趣。

這是你“自由意誌”的竄長期!你開始用種種行為來挑戰你明知的規範以及考驗爹媽的耐受力。

往下呢,你的成長“離心力”會越來越不可控,直到有一天,擁有一套屬於你的世界觀和意誌係統。

我敲下這段文字時,你坐在床上,擼起褲管,在自己的小腿上用紅筆畫小人,“媽媽麻煩你一下”,你伸出右腿,“你在這裏寫,‘媽媽我愛你”,你再伸出左腿上的小人,“在這裏寫‘爸爸我愛你’”——就在前十分鍾,你剛在客廳挨你爸小揍,我驚訝於你的心胸如此寬廣,不計前嫌。

記憶背景

送你去幼兒園上周六的美術興趣班,上午十點半。幼兒園在省府大院內,樹影葳蕤,這是我很喜歡的一處所在!我曾在散文《一條路》中寫過:

“……在這條路走了許多遍,晴好時,頭頂濃蔭直向路那頭蔓延,陽光透過樹葉斑駁灑落,再頹唐的人這時也不由要意氣風發。我常確定地覺得生活的美好就在這條路上(而不是在其他堂皇處所),一種悉悉娑娑的微小熱情被鼓舞,內心有個類似早年抒情詩的聲,“啊,生活!你是多麼美好!多麼值得期待!”

聽去這幾乎有些好笑,卻是真的。有那麼一刹,一簇景狀忽然會鼓舞起人以生的信念。

美好情緒常需要美好事物來配合,來確認……這條路,它安詳,令人信任,與世無爭的小民歲月,路兩旁密度很高的樹木讓這市井生活呈現一種被過濾的溫存。時光在這裏是整匹的,未被流水線切割漂染……

像那位雲南詩人的詩,“我的愛狹隘、偏執,像針尖上的蜂蜜”, 一條路,一家小店,就是針尖的一部分。而愛就是老有所依,愛就是逐漸縮小的過程。

這個挨著家近旁的貫通南北的長形大院,讓人愉悅。路旁老房保留著七八十年代簡樸之風,有的樓幾戶人家共用一個大陽台——那種雞犬相聞,互通有無的氣息是現代都市裏幾乎絕跡了的。

大院一樓人家淺粉的薔薇花開了。一瞥之下,忽想到我幼時住處那條路的泡桐花,淺紫的,雨天濕耷耷,落在地麵似會發出“啪嗒”一聲。它印在童年記憶幕布上,無遠弗屆。有時植物比其他人或事更能確立一段歲月的存在——這樣的植物還有指甲花、太陽花、雞冠花……它們背後蟄伏著我童年。

你大後,童年記憶中標誌性的背景與事物是什麼?這所大院會像對於媽媽這般美好地存留於你兒時印象中麼?

遊戲

你爸在客廳電話,我在臥室上網,你在書房打開你爸的筆記本電腦,找到遊戲開始玩。你爸打完電話,很是吃驚。你怎麼打開這些遊戲的?進入遊戲的路徑有點複雜,連他都鬧不大明白。

你淡定地揮動小胖手,“爸,你來!我教你怎麼進去的”。你示範,點開這裏那裏,輸入一個字母,出來一長串網頁地址(多是英文),點擊其中一個,進入遊戲。

我想你爸此刻可能心底冒出“太有才了”四字吧。

在我電腦上,你能用五筆法輸入“寶寶遊戲”四字,找到你常玩的遊戲網站。“寶寶遊戲”這幾字的輸入法是我教你的,兩三次後你記住了那些字母的輸入順序,從此上網不求人。

你爸覺得我未免縱容你的遊戲欲,我對此也矛盾。曾聽一兒子在英國的女友說,她很早就送兒子遊戲機之類禮物。高中時,班上同學瘋狂迷遊戲時,兒子倒挺冷靜,“閱盡繁華”方能“坐看雲起”嘛。

我大約受此觀點影響,覺得電腦不過是工具,利與弊隻在如何用,讓你玩些小遊戲不致後患無窮。利用得好,電腦可解惑益智,拓寬視界,有何不可?

遊戲精神本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揮灑激情方式,柏拉圖甚至將人類遊戲看作一種“與神毗鄰”的社會活動呢!

不論是哲學層麵的“內在精神遨遊”,還是追求享樂為目的的生物學活動,遊戲都必不可少——活著不就是“玩”嗎?

在遊戲中,你領略著緊張、衝突、變化、控製、解決等情緒的變幻,懂得遊戲規則,我覺得這些對你今後接觸更大型的人生遊戲不無助益。當然下一步,管理及引導你的遊戲欲望與時間確是關鍵。

餘溫

“媽媽,允許這份小小的懷念,抵達你在我兒時衣櫃裏的氣息。允許我浪費這麼多措詞講你——我也藉此等待你再來給我講壁虎和龍的傳奇,來替我添身新的禦寒衣物——那新結的毛線衣在人身上發出“沙沙”的漂亮聲音啊!——不要在薄雪中遁跡,不要在寒風乍起的大街上走遠,媽媽!”

龐培是個魁壯漢子,其外貌讓人想起——整扇的厚重門板,吃水很深的貨船,麻條石砌牆的一部分……他寫母親的文字卻如此細膩!讀他的詩集《母子曲集》,深摯,疼痛,同時又是圓滿的,人世間那份母子之愛有“晝夜流轉的溫情”,不為死阻隔,在他筆下臻達了永生。

一位在世57年,曾做過一家國營棉紡廠門房的母親在兒子窘困的物質記憶中同時擁有著體麵光輝。無論這兒子如今是個體格乃至精神多莽壯的成人,在“母親”這稱謂麵前,他永遠是兒時那個大雨中給母親送傘的男孩,對母親的身影葆有熱望。

四季裏有這樣的母親,什麼人生都值得接納。她離開了,給兒子留下供他在世間取暖的餘溫。

“那樣一條童年的小街/我和媽媽從沒有走完/從沒有離開……”

一句短詩包含了多麼亙古不滅的感情!

給老師的禮,送不送?

“爺爺,我第一次在幼兒園拉巴巴”,外公接你時,你說。外公起初以為你是指在幼兒園廁所拉了,接著發現你表情不對勁,果然,拉的地點不對:拉了一褲子!

外公告訴了老師替處理,邊在教室外電話我。

門鈴響,你到家,帶點哭腔縮在門外一側,“媽媽,我拉在身上了”,我趕緊蹲身安慰你,“沒關係,媽媽來處理……。”

我知道你不好意思,你已經是個有“恥感”的小夥子啦。我也希望你知道,“恥感”或說尷尬狀態是可以被處理的。

你一身狼藉——回來路上你又拉了一褲子,看來是鬧肚子,此次事件屬“不可抗力”因素。

問題是,發生狀況後,你沒告訴老師,一直忍到外公來接你。

“為什麼不告訴老師呢,沒關係的啊”,你爸回來,覺得你膽太小。

次日送你上幼兒園,老師提到這事說,“小班他都沒發生過這種情況,怎麼中班了還這樣……昨天為什麼不告訴老師呢?”,老師意思是你犯了個小班時都沒犯的低級錯誤。

我想和老師說,“親,這其實和上什麼班沒關係。遇上鬧肚子,就是上博士班也沒輒!”

為什麼你不告訴老師呢?寧肯那麼難受。我想,可能是你不好意思當其他小朋友麵“彙報”?事情已然發生,且有關“隱私”——你已有自尊,這自尊並非大人想當然的一個小孩子無足輕重的自尊,它按你的身體比例來說,和成人的自尊是等量的。

我和你說,下回發生這情況,你可以悄悄告訴老師,像在家裏和媽媽說悄悄話一樣——但我其實完全沒把握,老師會否同樣“悄悄”替你處理。

那麼,除了鼓勵你“我不怕不怕拉,我神經比較大”,還有啥更好之策?

從此事,又延伸出樁討論。你爸覺得此事不僅反應了你膽小,還透露了你怕老師的訊息,為何怕呢?這與我們平日與老師溝通不夠有關。

這“溝通”,說白了包括送禮。

“別把送禮這事想這麼俗氣,要將心比心,要把老師當朋友對待,沒有人收到朋友的禮物會不高興,也沒人不會對朋友的孩子態度更溫存友善些。孩子畢竟生活在集體中,僅僅來自家裏的肯定不夠,他們更希望得到老師與集體的認同。因此,來自老師的關注和鼓勵很重要!!”這是你爸的觀點。

老實說,為送禮這事,我們有過若幹次討論乃至爭執。

曾參加一個筆會,一位知名作家說起,“我出國不給太太帶禮物可以,不給老師帶禮物絕不行!”,我當時詫異,這位作家在文壇頗具個性,沒想到也這麼“落俗套”?但他接下來說,“如果老師‘另眼’相看孩子,孩子在環境中會感受到很大壓力,甚至失掉自信,這對他成長是很不利的。”

這觀點我理解,但及至你上幼兒園,我仍沒“行動”。我仍是有些不甘,不甘助長這種風氣,許多行業不就是被大夥慣得越來越缺失基本的職業良知嗎?

你爸覺得我太較真,鑽牛角尖。

此外,送禮這類事於我真是負擔!中國年節多,班上三位老師,送多少,送什麼,送的時機場合,怎麼說,對我這不諳交際的人全是難題,為啥要這麼辛苦呢?這還隻是幼兒園階段!

好吧,不用老師特別關照行了吧。我想。

可你爸認為你昨天拉在身上也不吱聲就是“不用老師特別關照”的“後果”之一。你不敢和老師反映,你對老師沒有建立起足夠的親近。

“為什麼不用禮物和老師處好關係呢?禮物是快速拉近人與人距離的捷徑。”從女兒幼兒園階段送到初中階段的女友說,她送過老師最“貼心”的禮物是暑假的雙人麗江遊。

和《女友·親子》版的主編冬冬聊起這事,她意見和你爸一樣,“要把老師當朋友,別把自己當消費者。本著平等、尊重的原則送禮”。

是我太迂闊?為堅持某種無意義的原則而影響你的成長環境?接下去,還有小學六年,中學六年……是否都要秉承好好“溝通”的潛規則,以讓你的求學環境更“良性”?

焦慮

五一假,外公帶你去上海,又去看了次眼科專家,無果。你回後,我又帶你看南昌的眼科專家——這“看”完全陷入一種連我自己都失掉信心的盲目。

這次的女專家曾給你看過,也開過幾種進口眼藥,但點了不奏效。我如祥林嫂一般,向她敘述已敘述了不知多少次的病況,她勸我別再治,順其自然,“老這麼用眼藥不是辦法,恐怕孩子都有耐藥性了。索性所有治療都停掉”。

她意思是讓你的眼睛自己看能否建立一個平衡。“孩子以後要經曆的事多著呢,你這點事折騰成這樣,以後怎麼辦?”,這位五十多歲的女醫生說,她覺得我這番四處求醫沒必要,不過是慢性結膜炎,弄不好過度治療反落下其他後患。

“我怕會影響他視力……”

“可現在並沒影響,你幹嗎提前操這心呢?”她說。

我帶著你出門,又一次無功而返。

撇開你的眼睛本身,從這位醫生的話與看我的目光中,我一下意識到自己是個多易焦慮、過份敏感的媽媽!

“好在孩子不像你,挺皮的。”女醫生說。

我的焦慮中除了包含對你的擔心,還有歉疚,覺得你2歲生日傳染你爸的“紅眼病”那次,我沒照顧好你,使你落下後遺症。

明知有些求醫無果,我沒法“不作為”,似乎隻有不停“作為”才能使我的內疚稍許緩解,雖然,結果目前和“不作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