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義氣”質疑(1 / 1)

昔日京劇演員有兩條培養途徑,一是“富連成”、“榮春社”等舊式科班和相對說“新”一些的“中華戲曲學校”,一是票友玩票,及至藝成,正式拜某專業演員為師,在梨園公會掛上一“號”,方可“下海”。這兩條途徑講的都是師承關係,師徒如父子,同學如兄弟,一個“義”字彌漫其間,永生銘記而不得背叛。梨園還另有一層不亞於它的,那就是宗族關係。一方麵是舊社會卑視藝人,世家子弟玩票可以,但絕不許“下海”;反過來藝人自尊自衛,又采取了“非親不傳”的對策。這一來,“內行”的後代永遠是“內行”,“內行”的核心又總由當時梨園最有實力的幾個家族組成。如“富連成”於1894年成立後,由葉春善為社長,肖長華為總教習,結果在從民國初年開始的一段時間內,葉家和肖家人材輩出。二十年代以後,隨著“四大名旦”的崛起,京劇界又始有“梅家”、“尚家”、“程家”、“荀家”的習慣性稱謂。在這些重要家族之間,相互通婚、傳藝的事情大量存在。有趣並值得深思的是:通婚、傳藝中輩份錯亂時有所見,梨園卻不以為怪;而一旦出現違背“義”的行為,則會立即受到整個梨園的斥責與鄙棄。

應該指出,“義”字在京劇從上升走向繁榮的時期,是產生過積極意義的。如果沒有這一個“義”字,就不能使二百年前進京的那四大徽班,結成一個小小的宗派,以此作為對於當時社會和藝術上各種頑固力量的抵禦。有了這個基礎,在藝術上才可能有進取和吸收消化,才可能形成以後眾多藝術上的流派。因此可以說,流派的後麵就是宗派,流派就是誌同道合的宗派,流派的組織形式就是宗派。在流派萌生、發展直至穩定的過程中,以“義”字為指導思想的宗派起到了積極的保證作用。然而流派一到穩定之時,“義字”立刻開始幫倒忙,宗派就走向反麵——它使流派趨於凝固,阻礙了藝術的進一步發展。

“義”字除了對藝木發展產生作用,還遮掩了京劇界在經濟分配製度上的不合理,為其殘酷的剝削添了一塊遮羞布。

雖然京劇界的經濟分配極為不合理,但貧富之間的矛盾卻從未激化過。這除了有關“義”的宣傳之外,還得力於有“懷柔政策”的實施。比如每年歲尾,北京的頭路“角兒”都要唱大合作戲來救濟同業中的貧苦孤老,名曰“窩窩頭戲”。但這種戲不是隨便唱的,《談往錄》中披露出這樣一個事實:“窩窩頭戲”每年不得超過兩場。

還應該指出一點,由於整個梨園界的文化水平極低,這種施舍蘊含的調和作用,無論是“角兒”還是“底包”,太約都沒有看清。而且與日本電視劇《阿信》極為相像的,是京劇界很有一些名“角兒”,是從最底層通過頑強的自我奮鬥,一步一個血痕地掙紮而起,終於出人頭地;然而一當出人頭地,便心安理得地重複起當年自己在最底層時被迫接受過的那種剝削!這種洋溢著悲劇色彩的個人發跡史,卻常常成為梨園界津津樂道的正麵活教材,成為麻痹人們思辯、抗爭的精神鴉片!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情況對於今日的京劇界仍有很大的作用,“角兒”對今日的京劇隊伍(包括《談往錄》一類書中的若幹作者)仍然具有潛勢力!“角兒”雖早已辭世,但其宗族和師承關係卻延續了下來,並且在新的時代中通過梳妝打扮取得了合理合法的“新”麵貌。正因如此,有關對“義”和剝削關係的揭露,以及對舊日名“角兒”不光明的那一麵,是今日任何憶舊文章都不敢渉及的。唯一的例外,《談往錄》中有篇翁偶虹先生寫的《我與金少山》,在嚴於自我解剖的同時,翁文對金少山的缺點也進行了實事求是的披露。這固然表現了作者的勇氣,但恐怕也與金早就身敗名裂有關,在梨園失去了潛勢力——後人及弟子中不見有露頭角者,也就無法具備對於今日京劇界的“威懾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