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問自刎:人之將死,且是通過自己的手奔向那可去而不可回的冥冥之地,這分明痛徹肝腸之事,又安能與一個“美”字相連?答曰:自刎乃是人類感情發展到“頂點”後采取的“極端”行動,當然痛苦百倍;但反映到藝術中,隻要處理得當,就可能萌生出美感一絲,甚至美到無限……
德國著名戲劇家萊辛在《拉奧孔》中曾說過:一切造型藝術都要“避免描繪激情頂點的頃刻”。理由主要是兩點:一,感情“到了頂點就到了止境,眼睛就不能朝更遠的地方去看,想象就被捆住了翅膀”;二,感情頂點通常使人“感到惡心或是毛骨悚然”,同時“按其本質”來講,卻又多是“暫時存在、一縱即逝”的。
怎麼辦?通過曆代京劇藝人的琢磨與創造,在諸多包含自刎這一動作的舊戲中,通常做出如下的處理——把人物在自刎前的“戲”做飽做足,使其輾轉胸中的激烈之情打動觀眾;等到真自刎時,便將刀劍對頸橫向一抹就此草草收場。然而最後這一自刎的舞台形象,畢竟是不美的。所以一些新編曆史劇碰到類似情況時,便常常把自刎改為暗場處理。
上述的兩種處理方法都沒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前者“簡化”了自刎,但整段戲也因“虎頭蛇尾”顯得收煞無力;後者“躲避”了自刎,但真正的“戲”也常常隨之“躲避”了。令人高興的是,劉長瑜在《紅樓二尤》中對尤三姐自刎的精彩處理,以新手法達到新境界,其指導思想正與萊辛的美學觀點不謀而合。
尤三姐為什麼要自刎?因為心愛的柳湘蓮懷疑自己不貞而登門索還寶劍。這把劍,曾是自己與湘蓮的定情之物,如今卻變成殉情之物了。因此這把劍及自刎這一動作,都成為塑造尤三姐剛烈性格不可缺少的東西。劉長瑜在做足無三姐自刎前的一大段“戲”之後,便轉身背向觀眾,將劍橫置頸上一抹一肩頭一陣顫抖,隨即一個踉蹌,自刎的全部痛苦通過有韻律的形體動作,傳導出一種形象、含蓄、並能使觀眾產生可以接受的美感。這種美感是老戲中那種麵向觀眾抹脖子所無法獲得的。它摒棄了生活中那種痛苦的使人“感到惡心或是毛骨悚然”的各種常態,提煉出藝術的、甚至可以說成是“京劇的”)自刎最佳式。然而劉長瑜的表演並授有到此為止。她所扮演的尤三姐又掙紮著漸漸轉身(是在鑼鼓點中有節奏地轉動腰肢),然後對那正陷入悔恨交加的柳湘蓮“回眸一望”。這個“回眸一望”的亮相,在舞台上雖隻是短短的一霎,但它勝過一大段抒情喝腔,使觀眾聯想起三姐與湘蓮從相識到相愛又遭破壞的全過程,真正起到了“以少少許勝多多許”的藝術功能。隻到此時,在湘蓮前撲的身軀和悲愴的呼喊尤三姐頹然倒地——整個自刎才算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