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起霸”說起
京劇中有一種“起霸”場麵,表現大將在等待元帥升帳之前的準備過程。大將要一個個地出場,每人出場後都有一套大體相同的程式動作——整理盔甲,舒展腰腿,從而展現勇猛剛強的作風和矯健靈敏的身手。“起霸”的大將通常是武生和武淨居多,老生、小生、架子花(甚至武旦)也常常扮演大將,所以他們也時常要進入“起霸”的行列。一般情形的“起霸”是四個人,碰到“超級”元帥升帳,就需要八個人(也有兩個或六個的)。有時,這四個或八個大將是並列的,不分輕重,完全就是“伺候升帳、展示威風”的一種符號;但更多的時候,這四個或八個中間隻突出某一個,例如《挑滑車》中的高寵(武生)、《牛皋招親》中的牛皋(架子花)、《取洛陽》中的馬武(架子花)。這被突出的一個,出場或前或後沒有一定,但動作比其他的複雜卻是一定的,複雜的意義不在於動作強烈、多樣,而在於由符號向性格的轉化。京劇進入成熟期的一個重要標誌就是產生了流派,不同流派的演員在扮演同一個角色時,“起霸”也會有不同的路數。京劇成熟的另一個標誌,就是同一個角色可以由名演員扮演,也可以由一般演員扮演——名演員可以“起全霸”,而一般演員“起半霸”就夠了。
觀眾對於前者,要求的是性格,對於後者則要求的是符號。京劇觀眾“追逐”符號的癮頭是很大的,但同時又嚴格地“強調”著性格。京劇觀眾的審美趣味很不穩定,時常就在符號和性格之間搖來擺去,更在搖擺之中其樂無窮。比如《群英會》,如果由裘盛戎扮演黃蓋,觀眾不僅要聽他的“俺黃蓋”的唱兒,而且願意看到他在第一場周瑜升帳前的“起霸”。這時觀眾會想:裘派不僅唱得好聽,身上同樣有功夫。如果換成一般演員扮演黃蓋,如果扮演周瑜的又是葉盛蘭,那麼黃蓋“起霸”就最好縮短一些,別討觀眾的厭煩——觀眾都等著看葉盛蘭呢,豈容你“不知名”的黃蓋在此搖來擺去!再如《龍鳳呈祥》,每逢大合作戲,前後趙雲通常要由兩個人演。前部趙雲,隻是陪伴劉備過江的一個符號,劇情剛剛“挑”出了一個“頭兒”,由過江要引出孫劉聯姻的情節主線,根本沒有趙雲什麼事,所以趙雲上場也沒安排“起霸”。後部趙雲出場於劉備已然招親、並且樂不思蜀的緊要時刻。這時的趙雲要拿出諸葛亮事先交給的錦囊妙計,督促劉備迅速返回荊州。所以擔此大任的後趙雲出場,就要把前麵的劇情暫時“停”下來,由趙雲穩穩當當地“起霸”一回。
由於前後部趙雲“反差”太大,可以認為用同一個演員不太合適。但是,據說在清末民初之前,《龍鳳呈樣》中的趙雲卻是由同一個演員扮演的,當中也沒有“起霸”。自從楊小樓成名後參加此劇演出,趙雲才分為前後兩部,楊當然是演後部,並且增添了“起霸”。但是請注意,當時扮演前趙雲的也都屬於“好佬”,如同尚和玉、周瑞安、孫毓坤等。這種風習延續下來,如今仍然是“頭牌武生”來後趙雲,但前趙雲卻隻能由“三牌武生”應付了。後趙雲“起霸”雖然有著基本固定的格式,但觀眾也因扮演孫尚香、喬玄、劉備、太後等人的陣容不同,會對“頭牌武生”“起霸”的觀感有所區別。比如李萬春先生在八十年代前期,曾多次在《龍鳳呈祥》中扮演後趙雲,這時的年邁的後趙雲對於諸多中青年演員扮演的孫尚香、劉備、太後來講,明顯有著一種“提攜”的性質,所以觀眾也希望“李老萬”(這是戲班和票界對李的親昵稱呼)“悠”著勁兒又“撒”開來演,而且是“你怎麼演我就覺著怎麼好”。如果時間前移到五十年代,在這一出中合作的是梅蘭芳的孫尚香、馬連良的前喬玄後魯肅、譚富英的劉備和李多奎的太後,那麼李萬春就隻有看戲的份兒了,因為趙雲一“活兒”得由前輩的蓋叫天(或者雖屬同輩、卻後來居上的李少春)擔任了。在這種情形下,不要說少春的“起霸”得適可而止,連蓋五爺也得見好就收,別自找觀眾的不耐煩。時間如果繼續前移,比如移到三十年代前期,孫尚香由剛剛從美國返回的梅蘭芳擔任,前喬玄後魯肅還是馬連良,劉備則換了老資格的鳳二爺(王鳳卿),國太可能是龔雲甫……那麼試問:誰來後趙雲呢?答曰:隻能是“國劇宗師”楊小樓也,他不僅可以從容自在地“起霸”,而且廣告上的名字僅僅列在梅的後邊,有時或還能列在梅的前邊。
京劇中的性格(勇猛、嚴肅、溫柔、幽默等等)從來都不是用角色的嘴“說”出來的,而要用符號去著意體現的。符號伴隨著京劇的演進而越來越複雜,越來越具有相對的獨立性。且不說不同人物、不同流派的“起霸”不一樣,就連從全套“起霸”動作中分解出來的單個動作(比如“雲手”),也因為生旦淨行當的不同而有所差異,其間就有方圓、大小、剛柔、軟硬種種區別。這種獨立性隻能和隻應是相對的。一旦絕對化了,內行圈中就會出現形式主義和唯美主義,而外行圈則對形式主義和唯美主義感到不可理喻,不知道內行們在台上翻來覆去“折騰”什麼,這說明內行中流行的符號無法“打”進外行之中,因此也就無法以符號蘊涵著的性格去感染觀眾了。
一直並行不悖
符號和性格在京劇生成、發展的全過程中,一直以兩條平行線的形狀向前延伸。研究這個問題,可以有多種角度,比如從某出戲中的人物角度,比如從某個行當的角度,比如從某個流派的角度……但是,最重要的角度是把京劇審美觀區分為若幹階段,然後規定這兩條平行線在每個階段中的具體表現。我覺得這樣做,可能稍微科學、準確一些。
第一個階段,似乎可以上溯到唐宋的歌舞隊,那是整個戲曲的源頭。那時,要在皇帝麵前的平地上鋪一塊毯子,各種歌舞隊就在毯子上歌舞,無論是上毯子、下毯子,還是在歌唱和舞蹈的過程當中,恐怕符號的成分比重都相當可觀,都是遠遠大於性格的。如果講性格,也僅隻強調的是“溫良恭儉讓”的集體性格,這是封建時代所需要的整體性格。如果講符號,就是要通過歌舞的形式來愉悅觀者(首先是帝王)的耳目。這個階段很長,可以一直延續到京劇的誕生,一直延續到程長庚一代人物。這個漫長的階段中的審美特征,如果用典型卻未必準確的語言概括,乃為黃鍾大呂時代。長庚本人,“聲調絕高,純用徽音,花腔尚少,登台一奏,響徹青雲;極抑揚吞吐之妙,穿雲裂石,餘音繞梁,而高亢中又別具沉雄之致。”此階段中的符號與性格,是與單項的粗放形態協調一致的。
第二階段則由譚鑫培開啟、由梅蘭芳完成的。譚吸取了程長庚、餘三勝、張二奎的優長,但是其本質卻有根本的不同。這一點連程本人也有所察覺,在其晚年曾對譚長歎曰:“惟子(指譚)聲太甘,近於柔靡,亡國之音也!奈何,奈何!”鑫培聞言,亦不知其解,漫曰:“弟子安能獨步,不有孫菊仙在前耶?”長庚曰:“不然,菊仙之聲固壯,然其味苦,味之苦者難適人口,非若弟子之聲,甘能醉人也,子其勉之。三十年後,吾言驗矣。”果然,沒有等到三十年,“程長庚、餘三勝、盧台子諸名伶先後物化,業老生者隻孫菊仙汪桂芬兩人尚健在,而悲壯淋漓之聲,終不敵柔曼珠圓之奏,桂芬又不幸短命死,菊仙久寓滬上,京中老生果任鑫培獨步矣。”梅蘭芳繼承並完成了譚鑫培未竟的事業,他的努力一是變單項為全麵,把過去的“聽戲”扭轉為“看戲”,二是變粗來為精致,這兩點扭結在一起,就使符號與性格的並行達到了一個新的水平。最明顯的例子是《宇宙鋒》的衍化。這出戲“是徽班唱出來的,梆子班和漢劇也有這出戲。早年皮黃班裏隻唱‘趙高修本’和‘金殿裝瘋’的兩場,完全是一出唱工戲。身段、表情簡單而呆板,沒有什麼變化,場子也相當冷靜,所以觀眾對它並不十分重視。”梅以加入表情作為突破口,並把表情——這一被前輩青衣最為忽視的符號——作為體現性格的最主要的手段,同時又通過先擴充成全本、然後再精煉成單折的反複,終於把《宇宙鋒》從一出在“聽戲”階段被冷落的劇目,轉變成為“看戲”階段的精選劇目。當時有評論者察覺到這個階段上的新的審美特征:“民有達者,始澈知劇之為劇,不專在一聲一調之高亢,一字一腔之激昂。蓋戲是活的,是描寫人生的,是象征往事的。既曰描寫,曰象征,則決非一聲一調一字一腔可以盡其所蘊。必也,肖其人,狀其事,得其神,行其意,始足意曳獨繭之絲,發仙敖之籟。使觀者倘然恍然,如目之睹而又未即也。豁然惑然,如耳之聞而又未近也。疑真疑幻,若即若離,身雖未境而心已境,目雖未盡而意已盡,劇固劇矣,外劇而他,更又所得。娛固娛矣,外娛而思,更又所悟。所謂弦外之音,劍外之氣,悠然使人於身心上增一境界,此則劇之使命,而劇乃成功矣。”
第三階段應該說始於最近這十年,或者講,這十年即將步入第三階段。由於開放,京劇麵臨從未有過的挑戰;由於改革,京劇自身(藝術和體製)的矛盾也暴露無遺。加上近年對於傳統文化的無視,已經使京劇失去了背景和底氣,成為了“無緣之木”、“無水之魚”。在這種情形下,京劇在符號和性格的協調上,也出現了新的特點,一言以蔽之曰:“武”了!還是那出《宇宙鋒》,今天的演出者為了吸引(實質上是刺激)觀者的注意,結果在選用表現手段的符號上,常常忽視(甚至是違背)性格的規定性而用其所極。這一來,表麵上符號大於(或淹沒了)性格,“劇場效果”可以熱烈一時,但是反轉過來,演出本身也就淪為一種反戲劇的行為。《打金磚》也同樣被“武”化了,其末場“太廟”,劉秀通過“唱”、“甩(發)”、“翻(跟鬥)”三種符號的綜合運用,表達了劉秀殺害功臣後的恐懼心理,憑心而論,符號已經稍稍大於性格。然而目前的演出,各種單項上的難度不斷加大,符號與性格的關係越發失調,越發朝著符號方麵傾斜。“武”化的傾向,是在京劇藝術受到嚴重挑戰的情形下所產生的一種應變,一種很不高明的應變,一種脫離文化指導的應變。這樣的應變使京劇裏的“賣藝意識”越發嚴重,它很可能要促使京劇與“技藝性”的雜技、武術、魔術等混同起來,京劇本來是高於它們的,但混同的結果不僅不可能在單項上繼續保持優勢,反而從整體上葬送了京劇自身。京劇的符號與性格,如何在第三階段上繼續保持平衡,已經達到一個急需討論的時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