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清晰與模糊(2 / 3)

還回到京劇人物的單一化傾向上來。“好(人)”和“壞(人)”,是人類長期奮鬥的一個初級目標,“好(人)”通過戰鬥最終打敗、驅走了“壞(人)”,其過程是值得反映和歌頌的,但是不一定非得用京劇以往的辦法——簡單的單一化——去完成這種反映和歌頌。如果到了上文講的那種現代社會社會藝術的時代,人們就可以用“美”和“醜”的角度,去反映、歌頌“史前時期”的那些“好(人)”和“壞(人)”之間的殊死鬥爭。而產生在封建時代、完善在半封建半殖民地時代的京劇,則隻能用簡單的“好”去打敗簡單的“壞”,甚至僅僅在戲台上用簡陋得可笑的形式,去表現和完成這一“打敗”。舉例講,京劇中“好”的典型,總是集中在心靈和容貌俱佳的人物身上,諸如善良的讀書人、純潔的少女、武藝高強的將領,甚至充滿正義感的山大王,為了使他們盡善盡美,所以在每一出具體的戲裏,那個被命定的“好人”,總是能集一切優秀品質之大全——容顏俊秀、衣服鮮亮、本事高強、心地善良、智慧超群……與他(她)相對立的人物,則是容顏醜陋、衣服肮髒、本領低下,為人陰險、愚蠢頑固……兩方麵一旦交手,“好人”一方則所向披靡,“壞人”方麵則不堪一擊——文戲中出現的是“一邊倒”的壓倒優勢,武戲中出現是“一打一散”的必然結局。而且許多時候,“好”能夠打敗“壞”的“戲”,超越了生活所規定的情理,一人能勝千軍,空洞的說教能使“壞人”心悅誠服……當然,京劇中也有相反的情形,反麵人物可能有俊秀的麵貌,陰險者同時具有超群的本領,如此種種,隻說明京劇的老藝人在實踐過程中注意到了克服類型化的必要性。他們認識到,必須把組成人物的各項因素,如同配製中藥時要有不同的配方一樣,才能使觀眾加以區別。從本質講,老藝人還意識不到要依據“美”、“醜”來作為看戲的出發點。

京劇一方麵強調要從單一的“好”、“壞”角度看戲,同時在表現手段上卻不堅持單一。但凡“好人”,是既要能唱,也要能說,還得能演,必要時還得能夠動武。總之,一切能夠得彩的地方,得讓他一個人占全了,得讓觀眾感到他生來就是勝利者,就是超乎常人的神,起碼也是半人半神。這就是京劇為什麼采取飽和的外在表露的辦法,去塑造神人般的“好人”的道理。

但是,京劇中也有在這方麵突破常規的範例。比如《四進士》中的宋士傑、《一捧雪》中的莫懷古,都不是具有簡單性格側麵的人物,他們複雜得很,也因此深刻得很,由於這種複雜與深刻是同時與技巧緊緊交彙在一起的緣故,所以他們給觀眾造成的刻骨銘心,通常不是西方文學作品中的人物道白中的警句,也不是作者以第三者身分進行的精辟論述;京劇的複雜與深刻,常常是一句呼喚(如《一捧雪》中莫懷古臨終前的三聲大笑),或是一個眼神,甚至是一個水袖……一切一切,都在這簡單的言詞甚至是沒有言詞的動作當中了。

說到架子花,由於過去經常“委屈”地擔當著“超單一”的角色,比如《擊鼓罵曹》中的曹操,那簡直不是一個人物了,簡直就是個挨罵的“活靶子”,就連優秀的演員扮演這個角色,恐怕也難有施展餘地,充其量不過在“包”的形象中添上兒絲奸詐的“亮色”。近代以來,這種情形已經有所轉變,張飛的粗中有細(《瓦口關》等),曹操的陰險與雄才大略(《青梅煮酒論英雄》等),都產生出遠比當年生動的表現。

模糊也反對綜合

具有一般戲劇常識的人都曉得,京劇是一門綜合性很強的藝術;然而這句話是就京劇整體藝術而言,至於每一出、每一折、每一片段,最好不要綜合,觀眾還是願意看到單一而又精采的技巧性表演。這是因為,觀眾需要“透”過表麵的技巧去“爬”文化的高坡。而要想做到這一點,又是需要排除過於紛繁的戲劇場麵,才能靜下心來,由眼前的某一個技術單項出發,去緩緩慢慢、然而又是滋滋味味地尋求“戲”以外的東西。

比如《文昭關》一劇,其基本形式就是當中的“歎五更”——主要演員獨自在場上自思自歎,從一更一直要歎到五更,後台每敲一聲梆鑼,台上就進入新的一更,演員也就開始新的一段演唱。京劇“歎五更”,一般都用在老生身上,著名的劇目除了《文昭關》外,還有《清官冊》和《捉放曹》。把這三個“歎五更”相比較,我個人的看法是,最差的是《清官冊》,最好的是《捉放曹》,《文昭關》則居中。《清官冊》中,是寇準奉旨入京,在途中的館驛過夜,他不曉得聖上宣詔自己的目的,一夜之間猜來測去,也還是沒能想出一個眉目。這一個“歎五更”發生於奉調的途中,在全劇的開頭部分,似乎太早了一些;更糟糕的是寇準的唱屬於“白唱”,沒能夠有力地推進劇情。《捉放曹》的“歎五更”安排在全劇的後部,從響一更後起唱,連續唱了三段,表現陳宮眼見曹操一再殺害無辜,感到自已確實是跟錯了人,一段段唱詞層層推進,最後響過五更,陳宮留言離去。這段“歎五更”位置適當,感情適度,緊緊貼著人物的內心。陳宮唱完即走,曹操發現之後,做出“他日必殺陳宮”的決定也就宣告全劇結束——這樣的安排恰到好處,堪稱“豹尾”。所以從三四十年代直到今天,這出戲時常上演,許多流派都有這出戲,並且難分高下。而《文昭關》的“歎五更”,在戲中的位置也偏前,但是比《清官冊》有兩樁優點,一是沒有獨自傻唱,主角伍員唱了“一更”、“三更”和“五更”的三段,配角東皋公唱了“二更”和“四更”的兩段;二是第四段唱結束、伍員轉身準備唱最末一段時,他的胡子忽然變白了,而他自己卻未發覺——伍員就在這樣不無戲劇性的狀態下唱完最後一段,伍員越是唱得真誠,觀眾則越是覺得有味道。等“歎五更”結束、東皋公重新上場並發現伍員胡須變白,於是伍員出關的計謀也就油然而生。這不能不被認作是“戲”,然而,這與那種主人公抗爭命運的不公正安排而主動出擊形成的“戲”,又是有原則區別的。正因如此,《文昭關》的命運也是介乎《清官冊》和《捉放曹》之間的,至今雖時有演出,但也大多限於楊(寶森)派的演員。其中的原因也很明顯,就是楊派的唱腔從低回中追求厚實,特別適合於展現伍子胥的內心活動。這種既從單一唱腔刻畫性格、又從唱腔之外品味道的複雜欣賞行為,就使《文昭關》成為當今為數不多的一出厚實的、高檔次的名劇。我們追尋曆史,知道在楊寶森之前,《文昭關》也還是這種命運。汪桂芬、孫菊仙是“後三鼎甲”中的兩位,他們與譚鑫培的不同,就在於譚比較注意各種表現手段的綜合發揮,而這二位比較偏重“唱工”一門。汪、孫都重“唱”,盡管風格並不相同,但在能從“戲”外去找“氣”這一點上是一致的,所以他倆的《文昭關》異曲同工,同樣受到歡迎。汪、孫之後,宗汪的王鳳卿的《文昭關》又曾是一時之選。

試想,《文昭關》倘使走一條綜合表現的路子,是很可以仿照《打金磚》中的“太廟”又勝似“太廟”的。從伍子胥當時的心理和處境看,為他安排“唱”、“甩(發)”、“翻(跟鬥)”是完全可能的,並且在最後的“翻”中,還可以“變戲法”——在翻在空中的一刹那換胡子——這樣一來,可能比《打金磚》還熱鬧,劇場效果比“太廟”還強烈。這樣,用文武老生扮演伍員,與其世代簪纓的門第、與其文武雙全的技能或許更加相近。但是,京劇偏偏反對在某一片段搞綜合,偏偏習慣以越過單一技巧去尋求模糊的品味為特點的。大約也正是這個原因,梅蘭芳先生晚年排演《穆桂英掛帥》的“接印”一折時,才決定運用“九錘半”的鑼鼓點來安排舞蹈。後來的事實證明,梅先生整出《掛帥》留下來的,不是慢板唱腔,反而是這場的獨舞以及獨舞中蘊涵的那種情致。

架子花在以往的傳統戲中,由於扮演邊邊沿沿人物的規定,基本上還是采用單一手法塑造性格的;但是由於給架子花的“戲”經常“不夠一賣”,像《清風寨》、《鬧江州》、《取洛陽》之類,實際上沒能實現塑造性格的目標,而隻是起到符號的作用。到了今天,像袁世海主演的《九江口》,在特定的片段采用的都是單一的手段,結果使觀眾能夠從“戲”升華到“氣”。比如“席前三盤”中,用的僅僅是“念”;在“江邊攔駕”中,用的僅僅是“唱”;在“水軍伏擊”中,用的僅僅是“舞”和少量而脆快的“打”。這“念”、“唱”、“舞”、“打”以單一形式安排在特定場合,不僅分別都足夠“一賣”,而且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其他劇目、其他行當的類似場合(僅僅有此聯想,但一般卻想不準確)。這一種聯想,就足以使觀眾“胸中生層雲”並且回蕩不止了。

目前京劇界的問題是,在特定片段裏,呈飽和狀態地綜合運用各種表現手段,結果各類技巧充塞了觀眾的耳目,已經沒有絲毫縫隙可以使那種升向文化高層的遊絲得以脫身。演員們大多也以“全手段”和“全流派”為自滿的標誌,殊不知這一來反而降低了演出的檔次,清晰有餘而模糊不足了。

清晰排斥著審美

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清晰基本上就屬於熱鬧的範疇,那準確、生動的“戲”(包括“戲”中的技巧)吸引著廣大的入門者,使他們在看戲的一刹那興高采烈、手舞足蹈;但是一出門就忘得個幹幹淨淨,很難向文化的方麵產生聯想。而門道,則大體屬於模糊的範疇,它需要從“戲”上升到“氣”,然後再由“氣”反饋、歸結回“戲”。這樣的欣賞者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內行,既可以微觀深入到某一處具體的“戲”中探幽索隱,也可以大而化之地就宏觀問題揮灑成文。每一個觀眾大約都有一個從“看熱鬧”到“看門道”的發展過程。所以,京劇力求在清晰的基礎上實現模糊,起碼可以使不同欣賞水平的觀眾都得到滿足。換言之,一般水平的,可以在劇場中主要獲得生理和心理上的滿足;水平高的,則可以更多地在離開劇場之後獲得心靈上的陶冶。

上麵一段論述僅僅表明“不能滿足於清晰”的論點,那麼,本節標題中的“排斥”二字又從何說起?我認為,清晰通常是被動的藝術現象,模糊常常在背後隱隱約約地操縱著清晰。然而這種操縱在平日極不明顯,隻有把清晰放到一個比較長期而動蕩的時間當中,才容易看出模糊本身存在著代溝,模糊的代溝又決定著清晰的代溝。舉例說,在京劇的“開山祖師”程長庚那一代人馳騁於舞台的時候,唱腔的“聲調絕高,純用徽音,花腔尚少,登台一奏,響徹青雲”。有人形容程的唱是“穿雲裂石,餘音繞梁,而高亢中別具一種沉雄之致”。顯然,這是十九世紀中葉(偏後)的典型風氣,“戲”是這樣的“戲”,“戲”的背後也自有其文化背景。然而晚程一輩的譚鑫培,唱腔的風格就產生了很大變化,那種“沉雄之致”不多見了,而代之以準確,感人的微細描摹。因此,當譚鑫培剛剛有了這種傾向的一點苗頭的時候,也恰逢程長庚的晚年,據說程曾謂譚曰:“惟子聲太甘,近於柔靡,亡國之音也。我死後,子必獨步,然吾恐中國從此無雄風也。奈何!奈何!”這段話說得淒楚而又嚴厲,然而細細思想起來,在程長庚與譚鑫培之間,時代不同,於是各有各的道理,代溝是明顯的。再說譚鑫培與梅蘭芳之間,也不是沒有代溝。具體的例子是譚的晚年,梅蘭芳已經鵲起於菊壇的時候,譚、梅曾經合演《汾河灣》一劇。在演到柳迎春進窯、用椅子頂住窯門、薛平貴在窯外回顧地唱起當年往事的時候,譚鑫培驚異地發現——在某些自己的唱腔不可能得彩的地方,忽然爆發出掌聲!譚暗中一看,“敢情是蘭芳在那兒做戲呢!”譚發覺,隨著自己的唱腔對於介紹往事的推進,蘭芳的表情身段也一點點地加強,這一突破傳統的改動有利地烘托了自己的唱,也推動了劇情向前發展。譚鑫培默許了,梅蘭芳的嚐試成功了。從年齡上看,譚、梅之間相差足夠兩輩,但在藝術觀點上,他們僅僅差了半代,藝術代溝隻是半個。在此之後,或者說在三十年代由梅派藝術所體現出的“傳統文藝的總體水平、美感”與九十年代青年心中的“現代文藝觀念”之間,代溝之大、之寬、之深,恐怕就不止一代了。因此,麵對文化和藝術上都存有代溝的現實,根據文化代溝多少可以左右和作用藝術代溝的道理,我們提倡京劇的審美宜模糊而不宜清晰,在當前尤其要排斥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