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清晰與模糊(3 / 3)

聯係到架子花,格外要注意排斥清晰的問題。因為架子花容易做到熱鬧,打一聲“哇呀呀”,用誇張的身段、表情製造氣氛,對架子花均非難事。然而,要想在熱鬧中梳理出或大或小的門道,就不是件容易事情。我想,辦法無非兩條:一是按“戲”的要求,以性格作為衡量技巧安排是否得當的標準;二是通盤審視。

源流獎掖著模糊

通常說,生活是一切文藝形式的唯一源泉,而文藝在其運動中所形成的流派(以及一切經驗性的總結),則是區別於“源”的“流”。通常說,先有源後有流,是源決定了流,是源不斷為形成新的流提供了條件。這些講法都不錯,都是符合唯物論的。然而,同時還應該堅持辯證法,流又可以向源發生反作用。在源與流之間,存在著來回往複的雙向運動,各有各的用場而不能相互代替。在中國傳統文化中,這種流對源的反作用的力量和影響就特別大。恐怕不僅中國如此,世界上一切國家的傳統文化,大約都是如此。如果不是這樣,那麼各個國家的民族性也就不存在了。

京劇中的流對源的作用就很明顯,既有生發的一麵,也有限定的一麵。講生發,是指世界上沒有一種藝術能像京劇這樣熔“唱”、“念”、“做”、“打”於一爐;講限定,是指京劇麵對無比豐富的生活題材,常常感到棘手無從表現。比如屈原和魯迅,作為中國不同階段文學的代表人物,似乎反映歌頌他們應該是個不成問題的問題。對於屈原,京劇麵臨著一個表現得好不好的問題,但是對於魯迅,則有一個能不能表現的問題。即使是能夠表現的一個人物或一段故事,比如《空城計》中的諸葛亮,京劇的處理實在是太瀟灑也太隨便了。“瀟灑”,是指至少從譚鑫培開始就擅長此劇,延續到四十年代以後,就出現了“四大須生唱《空城》”的美談;“隨便”,是指無論哪一家的《空城計》,離開《三國演義》中所包括的實際曆史蘊涵,又何其遙遠!

從具體的某出劇目看,京劇的流似乎搖曳出了正軌,似乎離開源十萬八千裏;但是,就京劇整體來看,這種對源的反饋則十分正規,一點也沒有傾斜。老百姓通過看京戲而認識曆史、明曉文化,從而一方麵自我塑造,同時也塑造他人。塑造的目標,就是亦入世亦出世(後者的比例似乎更大一些)、亦達觀亦認命(後者的比例也更大一些)的中國標定性格。這種性格造就了近代以來的中國國民性,譜寫了近代以來的中國曆史。由此來看,京劇的流對源(現實生活)的作用不可謂不深不大,同時亦使得中國文化的作用也模糊得太“厲害”了。話說到這個地步,就必然要從源流與模糊的關係上,講到對京劇的態度。首先應該承認京劇的流對源的這種作用,因為它是客觀存在;其次,應該審慎地把好的方麵與壞的方麵加以區別,發揚與屏棄同時並舉,加速這一雙向運動的速度、深度和幅度,以求是京劇的流更加科學,更加優美,也更加極盡自己的職能。

聯係到架子花的以往,在流的問題上無法與生旦同日而語,流尚不足,更何談源!但是反過來看,流的不足也給架子花帶來好處,家底兒不厚,於是打掃垃圾的任務便不大;同時在吸收時也就獲得了更大的自由。比如《打嚴嵩》一劇中的淨角,過去基本上由架子花擔任,因為這個人物的唱並不多,而需要“演”的地方卻不少。但是,裘盛戎在五十年代常陪馬連良演出此劇,當周信芳先生北來之際,仍是由裘陪同演出此劇。那麼,同時代的架子花演員就很可以進行研究了——裘盛戎的嚴嵩,到底有什麼絕的?這是一。而馬先生與周先生的鄒應龍又區別在哪裏?這是二。裘在分別與馬、周同台時,他有哪些應變之舉?其道理何在?這是三。或許還有第四,就是自己如果有過與馬、周(或其中一人)同台的實踐,自己是如何應變的?與裘的應變,自己的一套究竟得失各占多少?應該說,從架子花的角度學起來非常自由,上述四條中,隻有第一條屬於縱中有橫的對比借鑒,其他三條,都屬於斜向上的傳遞,而斜向傳遞則是架子花特有的一種優勢。架子花的“斜”,有時可以“斜”到驚人的地步,六十年代初,袁世海曾經動過移植莎士比亞名劇《奧賽羅》的念頭,這一設想後因客觀條件的限製未能實現;但是,袁的學生馬永安,卻在八十年代中完成了老師的心願。電影、話劇在中國也有半個世紀以上的曆史了,如果仔細考察一下,京劇演員對其最有興趣者,大約就是架子花和做派老生了。

清晰的“入戲(園)”與模糊的“出戲(園)”

“入戲”與“出戲”,是中國戲曲(特別是京劇)的演員、觀眾所擅長和習慣的,梅蘭芳1935年訪問蘇聯,就因為京劇能夠自由地把“入戲”與“出戲”結合為一體,曾經把避居蘇聯的德國戲劇家布萊希特驚喜得心花怒放。敢在“入戲”與“出戲”間“跳來跳去”,這固然是京劇的一大優點,但是反過來看,這種敢跳的精神還沒有形成一種意識,更沒有形成一種能夠共同約束演員和觀眾的法規。君不見今日京劇舞台上的某些插科打諢,常常從小醜或架子花的嘴裏吐露出某些現代名詞,諸如“走後門”之類。在劇場中的那一霎,說者沾沾自喜,或許以為這就是“出戲”,這就是京劇的獨到之處;而聞者的反映就不大相同,有一部分還能隨著笑一笑,大多數觀眾則是把剛剛咧開的嘴又合上了。何故?這或許勉強算作是“出戲”的一種,隻不過檔次太低了一些。

還有一種有甚於“入戲”與“出戲”現象的,那就是“入戲(園)”與“出戲(園)”。戲園與劇場並不是一個概念,戲園是昔日演出戲曲(特別是京劇)的場所,人出人進,台上演戲,台下未必就不在同時演戲。這種情形與建國後從蘇聯特別是從“斯坦尼戲劇體係”引進的“劇場藝術”意義上的劇場,就有根本的不同。在蘇聯及歐美,劇場是藝術的“聖殿”,看戲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必須換上最昂貴的衣服,以最虔誠的心情走進劇場,他們要在演出前幾分鍾就得在觀眾席上入座,讓心情完全靜穆下來,並且心甘情願地讓劇作家牽著鼻子走,去領略劇作家通過有厚度的生活準備暗示給自己的一切。觀眾在劇場中,頭是仰起來的,看到的戲劇圖畫就如同《聖經》中的故事,劇作家在這一霎就成為觀眾的精神領袖。戲園則完全不同,看戲主要是為了休息、娛樂,甚至是為了解悶兒,因此進入戲園就根本不會產生莊嚴之感。如果沒別的事,當然可以準時入場;如果碰上別的事情,演出到半截兒的時候再來,也絲毫無妨,甚至這還能成為“擺譜兒”的一種方式。在戲園中,觀眾的眼光是平視著的,甚至是俯視著的,演員在他們眼裏隻是“戲子”、弄臣。觀眾不想從戲中得到教訓和啟示,想到的隻是他們把自己伺候得如何。

建國之後,我們的戲曲(包括京劇)從戲劇觀的方麵,已經大大地向著“斯坦尼戲劇體係”傾斜了。原因是多方麵的,效果也是有得有失的。說“得”,是指在提倡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關係上麵,伴隨社會的進步,藝術圈也同步前進了。說“失”,是指中國戲曲(特別是京劇)的獨特戲劇觀被綜合著的現實搞得偏離了正軌。戲曲的演出場所也曾“劇場化”,也曾要求要正點入場,散戲出場。然而中國的戲曲觀眾疏懶成性,沒有好戲時想讓他們正點到達並非易事,一旦有了好戲能夠正點進場,但看戲時的欣賞趣味又決不會順從斯坦尼的“教導”虔誠起來。使戲迷感到不適應的,是演出的劇目也伴隨著“劇場化”而有所改變,緊貼現實或配合現實,加強教育功能而忽視娛樂功能,於是與傳統的審美心理格格不入,使得建國以來的大量新編劇目隨演隨丟。京劇演員在“劇場化”過程中,同樣感到了無所適從——如果把自己視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可最捧自己的那一批核心觀眾卻並不這樣看,自己“端”得越高,人家反倒疏遠了;如果把自己仍看成“伺候人的”,於心不甘,又覺得自輕自賤了。

怎麼辦?我覺得關鍵的一點,就是要根據京劇藝術的本質,以及種種實際存在的問題,來一番綜合治理,把從前的盲目變成今日的自覺,把昔日的低級變成今日的高檔。作為“劇場藝術”的京劇日常演出,仍然應當堅持下去。當然,如果隻有這一條路,就可能越走越窄。我們應該大力開辟輔助性的“戲園”,比如北京前門“大碗茶”那一類場所,力求隨便、普及,允許觀者隨來隨走,而且演出的內容也要與“劇場”中的有所區別。比如,“劇場”演的是全本的《霸王別姬》,各種“大碗茶”就不妨隻演霸王的“力拔山兮”及虞姬的“劍舞”兩個片段,並且更要在演出的之前、之後,利用各種形式加以宣講。“劇場”主要追求“戲”的完整,各類“大碗茶”主要提倡“氣”的強盛,二者各有分工,又相互配合。優秀的京劇演員,當然以在“劇場”演“戲”為主,但是也不妨抽暇進入各類“大碗茶”,與自發的普通愛好者見麵並交朋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僅僅在電視轉播時來到前門的這一個“大碗茶”,接觸到的觀眾也都是特意安排的。至於演出的新編劇目,“戲”、“氣”結合就是編寫之前的一個出發點。在上演時,“劇場”當然是演全本,突出的是“戲”;而各類“大碗茶”則可以演出飽含著“氣”的片段,弘揚的就在於“氣”。這樣從兩方麵結合去做,新編劇目就容易在觀眾心目中“立”住。

今後的京劇,可以分別從“入戲”與“出戲”、“入戲園”與“出戲園”這樣兩個方麵同時錘煉自身。目前的當務之急,是要在兩個“出”字上狠下功夫,花大力氣。隻有這樣,才能使目前已經比例失調了的清晰與模糊的關係,重新在一個新的水平上達到平衡。前麵的四小節(“清晰不等於單一”、“模糊也反對綜合”、“清晰排斥著審美”、“源流獎掖著模糊”),也便是在模糊嚴重不足的前提之下提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