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大度與小氣(1 / 3)

大花臉與小角色

京劇架子花,人們一般稱大花臉。何以稱大呢?嗓門大、橫音、立音之外,還有炸音。動作大,京劇本來講究方圓結合,但是架子花的動作與青衣、老生相比,棱角和幅度也明顯要大。架子花開臉大,通常要剃光頭,有些珍惜頭發的演員,便剃掉腦門之前的那一片頭發,俗稱“月亮門”。形體大,架子花要穿很厚的“胖襖”,給人虎背熊腰的感覺;如果再穿上厚底兒,再紮上靠,就更顯得人高馬大,威風凜凜了。以上種種,說明架子花從扮相到表演程式都適合表現大人物的大氣勢。然而,京劇給架子花分配的角色,卻偏偏是一些既無地位又無文墨的小人物。這不是在內容和形式上麵,自己跟自己鬧別扭嗎?

大度與小氣,是京劇表演中引人注意的一對矛盾。與眾多地方戲相比,京劇本身就大,所以京劇任何行當的演員在表演時,都非常希望給人大度的感覺。架子花當然也不例外,雖然扮的多是一些小角色,但是也極力要在小中見大。我現在要提的問題是:絕對的大,是否一定就好?大人物(包括地位和修養兩方麵)即使在戲中屬於小角色,那麼小中見大沒什麼不對;如果扮演的是大角色,大中見大就更理所當然。如果事情反過來,刻畫的是一個小人物,如果他在戲裏的分量很輕,是否應該小中見小呢?如果戲的分量很大,是否就該大中見小呢?

這些問題未必容易回答,也不必忙於回答。因為表演上的大與小,取決於劇種本身的大與小。京劇如果算大,那麼隻能把許多新興的地方戲算作小。大的劇種往往推崇大度的表演,小的劇種則習慣於小(家子)氣(也即是充滿生活氣息)的表演。大劇種與小劇種分別具有兩種截然相反的“大小觀”。如果我們把它們搞清楚了,表演風格上的大和小的孰是孰非,也就不難分辨了。

第一種“大小觀”

京劇戲班裏經常流行著這樣的口頭語:你把某某人物給演“小”了,言外之意就是你對人物的理解不準,表現就更不準。比如《華容道》中的曹操,雖然連續被趙雲、張飛和關羽三路伏兵截殺,但畢竟是漢丞相,畢竟將來要成更大的氣候的,所以在表現被截殺時的狼狽,就需要掌握一下分寸。如果一再地在演出中使用“哭音”,如果一再地“灑”開了去表演,就容易把人物處理成猥瑣的人,就“小”了。就連《徐母罵曹》中的曹操,雖然純是一個挨罵的角色,但也得注意挨罵的乃是未來的魏王,所以此際挨罵也不能失去氣度。這種情形說明,京劇藝人在以往的實踐中,十分留神人物的“大”與“小”的區別,十分注意去把在曆史上具有地位和影響的人物演“大”,盡管他(們)在“這一出”戲中的“活兒”並不多。

再有,如果遇到一個在劇目中地位低下、但是修養高深和胸襟開闊的人,同樣也不能演“小”。比如《擊鼓罵曹》中的彌衡,在戲中隻是一介寒儒,但是他胸中有文墨,有誌氣,作為一個“人”的品格高於曹操,所以他敢於罵曹,也善於罵曹,成為劇中唯一的正麵人物。因此,那曆來不出台的京劇導演,就給了彌衡最好的唱腔和最佳的言詞,讓他以最大氣勢去壓倒曹操的最大權勢。這實際上是一種道德的審判,但凡在曆史上能成功業者,但凡以生命和才能維護儒家的尊嚴者,京劇向來都要把他們演“大”。再如,尚小雲先生在演出全本《梁夫人》時,前麵要從“韓世忠招親”演起。那時的梁紅玉還是一個風塵女子,但是考慮到她後來的功績和身分,就不能在前麵把她演成一般的妓女,就不能讓她穿一般妓女所穿的小襖、褲子,而改在小襖外麵穿帔,增加一些“大家風度”。

把小人物盡量演“大”,是京劇近一個世紀以來的一項傳統、一種趨向。一方麵考慮到曆史的真實,尊重劇中人物的現實地位和權威;另一方麵又尊重傳統的道德法規,以儒家的理想為審定、評判人物的一條法繩。這種“大小觀”,實際上也是京劇的一種反映觀,它成為京劇產生、效力於封建社會的一種旁證。這種傳統和趨向,還有另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與京劇在成為全國第一大劇種之後的、那種趨向凝重、僵化的形式有關。因為趨向了凝重和僵化,形式往往就會大於內容,形式上的“方”(規矩)常常要掩蓋內容上的“圓”(活潑),藝術風格與現實人的性格“隔”了一層,性格也就由高深進入“莫測”。

第二種“大小觀”

記得山東萊蕪梆子中有一出《陳州放糧》,其中,宋王在金殿上為即將去山東放糧的包拯送行,唱詞中有“待你功成歸來日,讓娘娘為你烙餅卷大蔥”的句子。顯然,這是山東的農民用他們可以接觸到的美好食物,更以他們習慣的美好感情,去歌頌和歡迎自己心中的清官包拯。在這裏,帝王將相“下降”為普通人,具有了普通觀眾能夠理解的感情。大人物變“小”了,但是(首先在農民群眾中)親切和真實起來了。這是與上一節中京劇“企圖把一切人物演大”相反的一種傾向,大量存在於彌漫著生活氣息的地方戲當中。

這一種讓大人物走下神壇的傾向,曾經(或應該)是京劇早期、中期的一種追求。對於昆曲的失勢,京劇心有感觸,也就留意防止自己重蹈昆曲的覆轍。早期京劇的內容是活潑的,即使是權位很高的人物也不會對觀眾“擺架子”;從思想上講,儒家的禁律不但捆綁不住戲中的底層人民,恐怕戲中的帝王將相也不聽那一套,否則京劇也就取代不成昆曲了。同時,這種傾向因為符合中國戲曲“寫意的”戲劇觀的緣故,能夠生發、激揚劇種內在的活力,能夠促進劇種在俗文化方麵的特征,於是“人民性”便像一股強勁的風推著劇種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