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扮相與動作(1 / 3)

扮相的意義

扮相作為一個問題出現在戲劇當中,最初目的大約僅僅是為了美——美化人物,美化生活,美化觀眾的感官和情感,說到底,是為了美化演戲和看戲兩方麵的人。美,是戲劇在初級階段上的一個最原始、也最基本的目標。大約過了一段時間,等演員的技巧稍微成熟一些之後,人們才發現扮相對於區分人物的意義。在現實生活中,人們的社會地位、職業、性格以及年齡、性別、外貌、氣質均有不同;那麼一旦進入戲劇,人們希望繼續保持、強化這一特點,於是就發現並依靠了扮相。

作為戲曲,特別是作為京劇,扮相似乎還有一重更重要的作用,那就是要規定並幫助動作。京劇特別講究“演”,也就是要用身體的各個部分和各種技能去外現人物的內心世界,使之比正常形態下的人物行為還要強烈、生動和富於美感。正是這個原因的存在,在長期演出的實踐中,京劇演員便對扮相中的種種方麵有所“加”、“減”,有所變形誇張,把不利於動作的地方削弱,把有利於動作的地方突出,於是就形成了今日京劇的扮相。

比如水袖,大約源出唐代服裝的寬袍大袖,因為京劇向上溯源,也正好可以尋到唐宋的歌舞隊。那麼,為何唐代的寬袍大袖不能直接應用到今天的京劇之中?恐怕就因為不利於表演。試想,袍子過寬則顯得空曠,演員軀體的各個部位隱藏其中,無法通過動作表現人的感情。於是,京劇當中各種袍子(包括蟒、帔、靠、坎肩等)就有了一個共同的特征:開衩,要打破普通形態的“封閉式”,要讓胳膊、腿腳從其縫隙中伸出來,要讓這分割為幾片的袍子與活動自如的四肢,形成一種或聯合、或對立的關係。這一來,京劇各類袍子賦於人物的動作,就空前地變化多端和優美耐看了。至於唐代的大袖,京劇則把袖筒有所收縮,但是保留、甚至延長了袖口的長度,於是就形成今天的水袖。為什麼收縮袖筒?因為過寬就是累贅。為什麼延長袖口?因為可以加強“露手”與“藏手”這一對矛盾帶來的反差。京劇是很講究手的動作的,各個行當都有自己“露手”的種種規矩;但是如果手總露在外邊,到真該用手的時候反而不突出了。所以水袖的用途之一,是在不用手時把手藏起來,以便需要用手的時候,再猛地“出手”,效果就會顯著得多;用途之二,是水袖的這種消極狀態在經過了若幹時間之後,忽然轉化為積極狀態,也就是說,水袖反而變成了手的延長,甚至形成了真手延長之後也無法達到的美。

再說厚底兒。這是京劇生、淨兩個行當的特殊性問題。生、淨扮演的都是曆史上頂天立地的男性,一穿厚底兒,頓時增加了身高,與旦行和醜行就有了區別,不僅僅是身高上的差異,更主要的,恐怕還是由身高決定的、那一種對人物褒貶態度上的不同。再有,這厚底兒單就外觀來講,也頗具一定的形式美。京劇服裝從整體看,五色斑斕是主要特點;但是厚底兒黑白分明,再加上或紅或綠的單色彩褲,對比十分鮮明。尤其是武生、武淨演員在武打或舞蹈的時候,斑斕五彩與單色鮮明之間的交混、錯亂、充斥、穿插等等,就無疑給人一種強烈的美感享受。

最後,再講講臉譜。臉譜是京劇淨行和醜行特有的表現手段,淨行與醜行的還不太相同。據考,醜行的臉譜出現在前,雖然對生活有所變形,但畢竟比較接近生活。而淨行的臉譜則變形得“厲害”,強烈地表達了作者(也就是廣大觀眾)對於人物鮮明的褒貶態度。再有,淨行臉譜不同於醜行的,是把整個臉部用顏色塗滿。從規定並幫助動作的角度講,淨行這樣處理是利弊並存的。這又可以從兩方麵觀察。第一,在眼睛和麵部的關係中,無疑眼睛是更重要的,“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嘛,淨行臉譜塗滿整個麵部,為的就是突出眼睛這個最重要的局部。這一來,就提高了淨行演員用眼睛做戲的要求:會做戲的,可以把眼睛用得更活,更準,更“狠”;不會做戲的,臉譜必然就淹沒了眼睛。第二,在麵部與全身的關係中,一般的戲劇無疑把麵部看得更重要,但是在京劇中,由於身段的譜式千變萬化,更由於四肢之外還有四肢的“延長”(可以“即興”地抓到種種道具),所以或許就可以認為京劇的全身動作要高出麵部表情一籌。如果這個觀點成立,那麼臉譜的存在,就逼迫淨行演員“背水一戰”——既然麵部已經被“覆蓋”了,那麼就隻有依靠形體動作去“決戰決勝”!在淨行中,隻有架子花是把“演”放在第一位的,所以要通過“演”的成果來抵消臉譜帶來的“麻木表情”的不利方麵,就是天經地義的了。

動作的分類

京劇中的動作,不能簡單地用“虛擬性”三個字就將其概括。具體地講,又可以分為三類:

第一類是很實的動作。比如提起“你”、“我”、“他”來,手和目光都會下意識地顯示出方向性;比如要介紹物體的大小、方圓、長短、厚薄來,手和目光也會表示出它的度量;更比如,在表達酸甜苦辣的味覺時,主要運用麵部的表情;到了展現喜怒哀樂的感情時,則可以擴大到用肢體來配合。這類動作在每一出具體的劇目中大量存在,演員也不教而會。演戲不能沒有這類動作,但是謹防它的泛濫。事實上,它在目前的京劇舞台已經泛濫成災了。

第二類是一些組合型的成套動作,如“走邊”、“趟馬”、“起霸”等。它們具有一定的生活基礎,但是隨著演技的提高,也離生活的原形越來越遠。漸漸地,它們自己有了相對的獨立性,不允許人們把成套的動作拆並,單“拎”出其中某個具體動作,問它到底是什麼意思。當流派進入京劇之後,這類動作的“身價”也越來越高,其中玄奧的道理一方麵使內行晝夜研習、津津樂道,但同時卻使外行越來越摸不著頭腦。這類動作,往往隻表現一種抽象於個性的意緒,如優美,如健勁,如激昂,如沉鬱,演出當時或也覺得好看、出得劇場則馬上忘的精光。這類動作,在如今的京劇日常演出中還保持著一定數量,它固然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京劇以及背負著的傳統文化的藝術水準,但它使外行莫名其妙的特點,已經成為普及京劇嚴重障礙。因為莫名其妙的外行,往往在沒能“硬著頭皮”看懂之前,就已然抽身離去。說得再嚴重一些,這些動作以及組合這些動作的內在規律,已經成為外行轉為內行的“攔路虎”。

第三類動作是“寫意”型的,常常與動作時的人物語言毫無關係,但是距離人物此時此刻的內心很近,甚至是把人物內心活動“拎”到了詩一般的境界。京劇中是否有這類動作,一下子想不起來;倒是昆曲中一個現成動作,湧出我的腦海——《牡丹亭》的“驚夢”一折,杜麗娘在夢中與柳夢梅相會,此折要表現的是男女間的幽媾,唱詞中也有“(我)和你,把領扣鬆,衣帶寬”的句子,試問人物在場上該怎麼動作?不敢想象話劇、電影以第一類“寫實”的辦法處理,而昆曲高明地采取了第三類辦法。當柳夢梅唱著“(我)和你,把領扣鬆”的時節,二人並無相應的脫衣解帶動作,而是同時轉身,打著水袖“雙翻”。這個動作本身就具有鮮明的形式美,可以表現二人在郎才女貌氣氛中的一種“自得”之感;但是,如果進一步研究,就可以意識到這是男孩子用水袖向女孩子身上“撲”,而女孩子也用水袖來“擋”。請注意:僅僅是用水袖,是用手和心的“延長”,而不是用手的本身。若那樣一來,整個戲就不堪入目了。再有,後麵唱到“袖稍兒揾著牙兒苫也,忍耐溫存一晌眠”處,這裏的詞義是戲曲根本無法表達的,更不敢設想小說或電影用第一類辦法處理。昆曲的動作,則是女孩子用袖子擋住臉,害羞,男孩子用手輕輕去拉女孩子的袖尖兒。(注意:整出戲中,柳夢梅從不碰杜麗娘的手。)男孩子終於把那擋眼睛的袖子拽下來,二人相視,欲笑又不願輕笑,臉上不笑心裏卻分明在笑。(這勁頭兒多準確、多美妙,又多難拿!)這是二人心裏的感覺,反映到形體上來,就是二人相互拽住衣袖,一順邊地晃起來又晃下去,小生出右腳右手,小旦出左腳左手,二人就這樣晃啊晃啊,心裏充滿了幸福的感覺,相信觀眾也一定會受到感染。昆曲的這種“晃”,可以認為自有其生活根據:戀愛中的男孩子有時高興起來,不是會突然拉起女孩子的手晃來晃去嗎?像“驚夢”中這樣精采的動作,重點的場次中能有一兩個就夠了,就足以使觀眾念念不忘了。這第三類乃是戲曲(包括京劇在內)最高級的動作,然而要想能夠欣賞它,又是要以能夠欣賞前麵兩類為基礎的,特別是欣賞者要努力提高自己的文化修養,才可能由前兩類的基礎“飛躍”到第三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