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幹事輕輕地碰了碰我的肘臂,把我從遐想中喚醒,他說:“天一黑,路就難走了,咱們走吧。”

我們翻過山凹,在山腰的密林裏出現了衛生隊散落的竹棚。遠遠看到蘇軍醫在路口迎候我們。喬幹事把我交到蘇軍醫手裏,就告辭說:“蘇軍醫準有很多話要說,我就不打擾了,明天早飯後我再來接你!”

不等我回答,他便揚揚手走了。

蘇軍醫單獨住了一間竹屋,早已在小桌上擺滿了他的儲藏:油炒花生米、牛肉罐頭和香蕉。他知道我不嗜煙酒,給我泡了一杯濃茶。我說:“早知道你在這裏,我會專程到上海去看看楊淑蘭,……你有好幾年沒有回國了吧?”

“其實沒有必要,你還不知道吧?我們鬧別扭已經好多年了,基本上處在分居的狀態。……”

這事使我想起他犯過的錯誤,而且使我預感到他有犯第二次錯誤的可能,醫院或是衛生隊,是白衣天使美女如雲的地方,對一個不稱心的早婚者來說,誘惑力是太大了。我頗帶告誡意味地說:

“是哪位哲人說過:愛情是個既善且惡的怪物,未結婚前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結婚之後就得把眼睛緊緊閉起來……”

“好啦,這事暫且不談了,你在支隊能住多久?”

“我想盡最大可能多跑幾個支隊,尤其是想到舉世聞名的奠邊府去看看,我知道越南南方是去不成的,‘胡誌明小道’也是去不成的。三個月的時間就夠了!……其實,我並沒有一個完整的采訪計劃。……”

“準備寫一部書?”

“現在根本不能寫,隻能是儲藏和積累。……你知道,作家職業性的習慣就是好奇,還有探求曆史與現實生活奧秘的渴望。”

“我可以提供你幾個采訪線索,……”

一聲輕輕的報告把我們的交談打斷了,進來的是穿著白大褂的女護士,這是一個苗條嫵媚的姑娘,她向蘇軍醫報告那個從岩壁上摔傷的傷員出現了異常的症狀——忽然昏厥了。

“好,我立即就去!”蘇軍區匆忙裏竟然沒有介紹我和這位護士認識,他急忙從抽屜中托過一遝厚厚的稿紙,“副政委,這是越南人民軍黎東輝副師長托我翻譯的一個美國軍官的戰地手記,也許對你有用。……這是他兒子黎文英在五個月前從南方帶回來的。……”

蘇軍醫匆匆離去之後,我重新續了杯熱茶,在柴油機發電的不太明亮的燈光下埋頭閱讀。

(二)我的演說辭

——安德森《戰地手記》之一

黎明前的一場豪雨,澆熄了昆嵩機場上的燠熱,晨風送來一陣陣清涼。我在候機樓的長椅上構思我的演說辭。

我的副手克裏斯少尉,他老是看表,極不耐煩地等待新兵的到來。這個由士兵升為少尉排長的家夥,已經五次進入叢林,他很有點瞧不起我,他胸前的兩枚紫心獎章傲視著我的中尉肩章。在他看來,他的少尉軍銜是打出來的;而我的中尉軍銜卻來自紙上談兵。

1966年我畢業於西點軍校,我的畢業論文《論特種戰爭》得到了嘉獎。駐越美軍司令官威斯特莫蘭將軍對我非常賞識,要我在他的司令部任作戰參謀,一年後,晉升為中尉。現在,我將率領我的別動隊(代號為A連)進入叢林。

我打開煙盒,遞到克裏斯麵前,他無聲地取了一支,竟然沒有說一聲“謝謝”,然後點燃,惡狠狠地吸了一口。我斷定他是個粗暴無禮的家夥,甚至懷疑他的神經不太正常。

這個克裏斯五短身材,粗壯結實,具有拳擊手的體魄。他皮膚粗糙,滿臉褐紫色的痤瘡,疤痕累累,給我一種粗野蠻橫的印象,棕紅色的頭發陡增了幾分威猛。……這個該死的昆嵩基地司令部,他為什麼給我配備這樣一個副手?“應該換掉他!”這是我當時胸中湧動著的一個念頭!

沉雷似的轟鳴響徹了機場上空,我的士兵終於到了。

我和克裏斯走出候機樓,站在樓前的平台上。C——130軍用運輸機正在徐徐降落,它在跑道上輕輕一撞向跑道盡頭奔馳,而後掉頭向候機樓前滑行……剛剛停穩,巨大的尾艙門嘭然打開。先是開出了幾輛輕型坦克,接著,我的身穿迷彩服、手提大背囊的士兵,像從黑色妖魔肚子裏爬了出來。

軍士長傑克遜指揮士兵整隊,然後把他們帶到候機樓前。這是他按著我要求的條件到特種部隊訓練基地挑選的士兵,都是十八歲到二十五歲之間的熱血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