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咱們有多少年沒有見麵了?”

“那是1956年的春天,我跟隨警備區首長到你們師去解決團結問題,……算來已經12年了!”

“你還記得當時的處理的結論嗎?”我發現他端茶杯的手微微發抖,似有塊壘鬱積在胸,他勉強地笑笑,“現在是舊話重提,不是清算舊賬,隻是探索是非,當時,你是黨委秘書,你的看法可能比較客觀。……”

“凡事隻能曆史地看,站在當時看,你是錯誤的;讓在後來看,你是對的;站在現在看你又是錯的;站在未來看,你又可能是對的!……”

“很有意思,”孫洪林的眸子隱現出一種異樣的神采。“談談你的具體想法吧,你看,現在我是向你采訪了。”

“當時,你的訓練方法過分超前,不容易被師長、政委接受,這已經種下了衝突的基因;你作為師參謀長硬性推行自己的訓練方法,這就必然出現‘成則無功,敗則有過’的結果,正好,出了大事故,橋上翻車,摔死了兩個科長、一個後勤部長。政治部主任受了重傷。……”

“那次翻車,純粹是偶然事故,這是那些思想守舊的人,那些嫉賢妒能的人挾嫌報複,借此整我就是了!1963年,全軍推廣郭興福教學法,跟我的當時的訓練方法不謀而合,如果當時受到重視,1963年推廣的就是孫洪林教學法了。結果,……我被調離了,……”孫洪林說到此處仍然憤憤不已。

“由此,也就因禍得福,”我略帶感慨地說,“如果當年推廣了你的教學法,今天的支隊長就不會是孫洪林了,你在國外沒有聽說嗎?羅瑞卿跳樓重傷;郭興福殺了全家而後自殺,雖然未遂,活下來的日子肯定不會好過。你是絕對當不成五個偉大的代表的,你若超前,必須付出超前的代價,……就像天文學家哥白尼、布魯諾和伽利略一樣。……”

“但是曆史總要給他們一個公正的評價,所以我對那次處理一直耿耿於懷,如鯁在喉,正好,你來了,咱們私下裏敞開談,你對那次的處理有什麼看法?你認為是公正的嗎?”

我不明白孫洪林為什麼到現在還重提這筆舊賬,是說說心裏痛快?還是真像他說的借我的筆,記下這段個人恩怨和曆史是非呢?

作為黨委秘書,自然隻是聽取、記錄、整理成材料上報或是存檔,沒有個人得失好惡和利害衝突,但看問題也未必客觀準確,三年的黨委秘書使我有個體驗,師以上的班子鬧矛盾,妥當的辦法就是調離。因為高層領導大都城府很深,很難就事論事,就像一座水中冰山,表麵上的問題一目了然,隱在水下的形態就很難捕捉。孫洪林提到的部隊訓練問題:這裏邊有創新守舊的觀念問題;有練為戰還是練為看的思想問題;有勇於改革不怕風險和得過且過混資曆熬資格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怕麻煩圖省力的作風問題;更深層的卻是爭強鬥勝、互不服氣、好出風頭、嘩眾取寵、個人恩怨、互不尊重、勾心鬥角、互相拆台、爭權奪勢、你上去還是我上去、拉幫結派……數不清、說不出、看不見、摸不著的問題。……凡事一牽扯到性格衝突、觀念衝突、思想衝突、作風衝突、利害衝突、權力衝突、自尊心的衝突,那就是一個亂麻團,誰也別想解開,甚至越扯越亂,隻好快刀斬亂麻——調離!

師一級的問題又往往波及上層和下層的矛盾,並不是說正確的主張就沒有阻力、就會得到上級的支持和下級的擁護,絕沒有那麼簡單:你要進行高難度、高強度的訓練,那有多苦多累?對於那些長於弄虛作假、耍花架子、搞形式、擺樣子、喜歡安於現狀過舒服日子的基層幹部來說是不願意接受的,而抵製的方法又是多種多樣的。

如果想得更複雜一些:師部的科長們,各團的團長政委們,哪些是師長的人?哪些是副師長的人?哪些是政委的人?如果你參謀長的訓練改革成功了,全軍揚名,你會不會取師長的位置而代之?那麼原來的副師長怎麼辦?你當了師長會重用哪些人?

又會排斥哪些人?集體利益和某些人的個人利益並不完全一致,甚至是截然相反的,這就麵臨著明的暗的激烈的乃至殘酷的鬥爭,目前國內的“文化大革命”不正是這種複雜鬥爭的體現嗎?矛盾是永存的!

更何況,你孫洪林就沒有缺點嗎?你有能力、有魄力、有文化素養,敢說敢為,喜歡思考,正因為有這些優點,就帶來了突出的缺點:首先是鋒芒畢露,你對師長、副師長和政委是不夠尊重的!每次工作會議上,你都滔滔不絕,師長政委會不會認為你是過分表現自己?古人有言: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