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喬文亞留言
喬文亞的信是蘇軍醫轉給我的。在沒有收到他的信前,我已經知道他被押送回國的大致經過了,當我從蘇軍醫手裏接過一封沉甸甸的信時,頗帶遺憾地說:“悲劇終於發生了!”
“是啊!”蘇軍醫神情黯然地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你不知道,現在國內的運動狀況,”我懷著某種憐憫說,“回國之後,真不知他會落個什麼結果,這下可嚐到偷食禁果的苦味了!”
“可是,所有西方文學作品中都講‘禁果分外甜’!”蘇軍醫好像逼我解脫似的反駁我。
“我們是在東方!”我有意敲打他一下,然後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你先看看他的信吧,以後我們再慢慢談。……”蘇軍醫因急於出診,便匆匆去了,或是借口出診,匆匆逃開了?他和白玉琴不會再出什麼事吧?
蘇軍醫走後,我又沉思了一會兒,才打開喬文亞的留言。謎底已知,它已經激不起我的好奇心了。懷著某種厭煩之情勉強地讀下去:黎老師:
當你從奠邊府回來時,我已經被押送回國了。看來,我將脫掉軍裝被開除黨籍(或是留黨察看)回到我的家鄉去了。我很痛苦,但不後悔。雖然我沒有聽從您的勸告,釀成大錯,我也無意向您致歉。我之所以臨行前給您寫這麼一封長長的留言信,無非是希望得到您的諒解後,以您的熱心和真誠去把阿娟扶起來。她的痛苦是雙重的,因為她已經有孕在身……
讀到這裏我的心不由“咯噔”一震:真是禍不單行,這簡直是雪上加霜,我的握信紙的手竟然忍不住發抖,仿佛被阿娟絕望的情態刺痛了。
我的遭遇我心裏是有數的,回國之後,不管把我放在哪個崗位上,憑我的青春活力,憑我的文化水平,憑我的聰明才智,我都能生活得很好,就像一個被風浪卷進深淵裏的人,憑我的勇氣體魄和遊泳技能,我一定會從深水裏浮上來。可是,阿娟怎麼辦呢?她將來怎樣麵對社會輿論?她怎樣撫養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人言可畏,那個小生命是不是會給她帶來終生的屈辱?她的柔弱的心靈能不能承受這種無處不在的重壓?
話再說回來,即使她勇敢地承受命運給她的重負,不畏人言,不畏艱辛,把幼兒養大,她今年才18歲,是如花的妙齡,如火的青春,她怎麼能忍受孤寂的生活?長長暗夜,寂寂孤燈,誰能給她以愛情的撫慰?誰能擦幹她的屈辱和淒苦的眼淚?
我回到祖國,我除了失去軍籍乃至黨籍之外,我的火熱的青春並沒有丟失,我失去了愛情卻沒有孩子的拖累,我還能重新獲得人間的一切,可是阿娟怎麼辦?她能等到什麼時候?
所以我給黎老師您寫一封長信,就是求助您的經驗,求助您的智慧,為阿娟去解脫痛苦,即使無法使她全部解脫,那也給她指一條不太崎嶇的比較容易通行的生活之路。
我想,這可能給您增加某些負擔。可是,這恰恰是一個作家應該探求的人生之秘,哪個偉人說過作家是人類靈魂工程師的呢?這也許正是你所需要的一個有用的素材,您看,現在不是我請求您的幫助,而是我在幫助您完成素材積累了。寫到這裏,我的痛苦萬端的心情,變得略感輕鬆了。我是不是為您提供了一個悲劇題材?
黎老師,我不知道你讀著我的留言時是什麼心情。在我對您懷有真摯敬意的時候,我也考慮到我們之間的差異:我們相差18歲的距離並不很遠,甚至仍然是同一輩人,但是,我們由於經曆、環境和所受的教育不同,在人生價值、道德觀念、生活情調上,就有著很大的不同,不知道我們能不能溝通。
我跟蘇軍醫也是相差18歲,但我們的人生觀、愛情觀、幸福觀就很容易一致,因為我們受的是西方文化的熏陶,在你們這些布爾什維克們來看,我們是屬於布爾喬亞範疇。盡管我和蘇軍醫也是黨員,正像您常說的:“組織上入黨並不等於思想上入黨。”就從現在國內的政治風暴來看,誰是真正的思想入黨都很難說,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人被打倒在地永不得翻身呢?
您是讀《聯共黨史簡明教程》和毛主席四卷雄文乃至《論共產黨員的修養》成長起來的,而蘇軍醫和我,卻是在校園的沙龍裏讀著《少年維特之煩惱》《安娜·卡列尼娜》和《羅密歐與朱麗葉》來陶冶自己的性情的。……當然,您由教導員、醫院副政委、黨委秘書改行加入了“臭老九”的行列,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但文以載道和詩言誌的文藝觀,已經根深蒂固。如果我提出像羅密歐和朱麗葉那樣以身殉情——用死亡去衝破世俗的樊籬,奪取愛情的勝利,您十有八九不會讚成!您不會推崇愛情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