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項鏈

世上的漂亮動人的女子,每每像是由於命運的差錯似地,出生在一個小職員的家庭;我們現在要說的這一個正是這樣。她沒有陪嫁的資產,沒有希望,沒有任何方法使得一個既有錢又有地位的人認識她,了解她,愛她,娶她;到末了,她將將就就和教育部的一個小科員結了婚。

不能夠講求裝飾,她是樸素的,但是不幸得像是一個降了等的女人;因為婦女們本沒有階級,沒有門第之分,她們的美,她們的豐韻和她們的誘惑力就是供她們做出身和家世之用的。她們的天生的機警,出眾的本能,柔順的心靈,構成了她們唯一的等級,而且可以把民間的女子提得和最高的貴婦人一樣高。

她覺得自己本是為了一切精美的和一切豪華的事物而生的,因此不住地感到痛苦。由於自己房屋的寒傖,牆壁的粗糙,家具的陳舊,衣料的庸俗,她非常難過。這一切,在另一個和她同等的婦人心上,也許是不會注意的,然而她卻因此傷心,又因此懊惱,那個替她照料瑣碎家務的布列塔尼省的小女傭人的樣子,使她產生了種種憂苦的遺憾和胡思亂想。她夢想著那些靜悄悄的接待室,如何蒙著東方的幃幕,如何點著青銅的高腳燈檠,如何派著兩個身穿短褲子的高個兒侍應生聽候指使,而熱烘烘的空氣暖爐使得兩個侍應生都在大型的圈椅上打盹。她夢想那些披著古代壁衣的大客廳,那些擺著無從估價的瓷瓶的精美家具;她夢想那些精致而且芬芳的小客廳,自己到了午後五點光景,就可以和親切的男朋友在那兒閑談,和那些被婦女界羨慕的並且渴望一顧的知名男子在那兒閑談。

然而事實上,她每天吃晚飯的時候,就在那張小圓桌跟前和她的丈夫對麵坐下了,桌上蓋的白布要三天才換一回,丈夫把那隻湯池的蓋子一揭開,就用一種高興的神氣說道:“哈!好肉湯!世上沒有比它更好的……”因此她又夢想那些豐盛精美的筵席了,夢想那些光輝燦爛的銀器皿了,夢想那些滿繡著仙境般的園林和其間的古裝仕女以及古怪飛禽的壁衣了;她夢想那些用名貴的盤子盛著的佳肴美味了,夢想那些在吃著一份肉色粉紅的鱸魚或者一份鬆雞翅膀的時候帶著朗爽的微笑去細聽的情話了。

而且她沒有像樣的服裝,沒有珠寶首飾,什麼都沒有。可是她偏偏隻歡喜這一套,覺得自己是為了這一套而生的。她早就指望自己能夠取悅於人,能夠被人羨慕,能夠有誘惑力而且被人追求。

她有一個有錢的女朋友,一個在教會女學裏的女同學,可是現在已經不再想去看她,因為看了之後回來,她總會感到痛苦。於是她由於傷心,由於遺憾,由於失望並且由於憂慮,接連她要很多天不開心,不料某一天傍晚,她丈夫帶著得意揚揚的神氣回來了,手裏拿著一個大信封。

“瞧吧,”他說:“這兒有點兒東西是專門為了你的。”她趕忙拆開了信封,從裏麵抽了一張印著這樣語句的請帖:

“教育部長若爾日·郎波諾暨夫人榮幸地邀請駱塞爾先生和駱塞爾太太參加一月十八日星期一在本部大樓舉辦的晚會。”

她丈夫希望她一定快活得很,誰知她竟帶著傷心而且生氣的樣子把請帖扔到桌上,冷冰冰地說:

“你叫我拿著這東西怎麼辦?”

“不過,親人兒,我原以為你大概是滿意的。你素來不出門,並且這是一個機會,這東西,一個好機會!我費了多少力才弄到手。大家都想要請帖,它是很難弄到手的,卻又沒有多少份發給同事們。將來在晚會上看得見政界的全部人物。”

她用一種暴怒的眼光瞧著他,後來她不耐煩地高聲說:

“你叫我身上穿著什麼到那兒去?”

他以前原沒有想到這一層;支吾地說:

“不過,你穿了去看戲的那件裙袍。我覺得它很好,我……”

瞧見他妻子流著眼淚,他不說話了,吃驚了,心裏糊塗了。兩大滴眼淚慢慢地從她的眼角向著口角流下來;他吃著嘴說:

“你有點怎樣?你有點怎樣?”

但是她用一種堅強的忍耐心鎮住了自己的痛苦,擦著自己那副潤濕了的臉蛋兒,一麵用一道寧靜的聲音回答:

“沒有什麼。不過我沒有衣裳,所以我不能夠去赴這個晚會。你倘若有一個同事,他的妻子能夠比我打扮得好些,你就把這份請帖送給他。”

他發愁了,接著說道:

“這麼著吧,瑪蒂爾德。要花多少錢,一套像樣的衣裳,以後遇著機會你還可以再穿的,簡單一些的?”

她思索了好幾秒鍾,確定她的盤算,並且也考慮到這個數目務必可以由她要求,不至於引起這個節儉科員的一種吃驚的叫喚和一個幹脆的拒絕。

末了她遲遲疑疑地回答:

“細數呢,我不曉得,不過我估計,有四百金法郎,總可以辦得到。”

他的臉色有點兒發青了,因為他手裏正存著這樣一個數目預備去買一枝槍,使得自己在今年夏天的星期日裏,可以和幾個打獵的朋友們到南兌爾那一帶平原地方去打鳥。

然而他卻回答道:

“就是這樣吧。我給你四百金法郎。不過你要想法子去做一套漂亮的裙袍。”

晚會的日期已經近了,駱塞爾太太好像在發愁,不放心,心裏有些焦躁不安。然而她的新裙袍卻辦好了。她丈夫某一天傍晚問她:

“你有點怎樣?想想吧,這三天以來,你是很異樣的。”於是她說:

“沒有一件首飾,沒有一粒寶石,插的和戴的,一點兒也沒有,這件事真教我心煩。簡直太窮酸了。現在我寧可不去赴這個晚會。”

他接著說道:

“你將來可以插戴幾朵鮮花。在現在的時令裏,那是很出色的。花十個金法郎,你可以買得到兩三朵很好看的玫瑰花。”她一點也聽不進去。

“不成……世上最教人丟臉的,就是在許多有錢的女人堆裏露窮相。”

但是她丈夫高聲叫喚起來:

“你真糊塗!去找你的朋友伏來士潔太太,問她借點首飾。你和她的交情,是可以開口的。”

她迸出了一道快活的叫喚:

“這是真的。這一層我當初簡直沒有想過。”

第二天,她到她這位朋友家裏去了,向她談起了自己的煩悶。

伏來士潔太太向著她那座嵌著鏡子的大衣櫃跟前走過去,取出一個大的盒子,帶過來打開向駱塞爾太太說:

“你自己選吧,親愛的。”

她最初看見許多手鐲,隨後一個用珍珠鑲成的項圈,隨後一個威尼斯款式的金十字架,鑲著寶石的,做工非常精巧。她在鏡子跟前試著這些首飾,遲疑不決,舍不得丟開這些東西,歸還這些東西。她老問著。

“你還有沒有一點什麼別的?”

“有的是,你自己找吧。我不曉得哪件合得上你的意思。”她忽然在一隻黑緞子做的小盒子裏,發現了一串用金剛鑽鑲成的項鏈,那東西真地壓得倒一切;於是她的心房因為一種奢望漸漸跳起來。她雙手拿著那東西發抖,她把它壓著自己裙袍的領子繞在自己的頸項上麵了,對著自己在鏡子裏的影子出了半天的神。

後來,她帶看滿腔的顧慮遲疑地問道:

“你能夠借這東西給我嗎,我隻借這一件?”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

她跳起來抱著她朋友的頸項,熱烈地吻了又吻,末後,她帶著這件寶貝溜也似地走了。

晚會的日子到了,駱塞爾太太得到極大的成功,她比一般女賓都要漂亮,時髦,迷人,不斷地微笑,並且樂得發狂。一般男賓都望著她出神,探聽她的姓名,設法使人把自己引到她跟前作介紹。本部機要處的人員都想和她跳舞,部長也注意她。

她用陶醉的姿態舞著,用興奮的動作舞著,她沉醉在歡樂裏,她滿意於自己的容貌的勝利,滿意於自己的成績的光榮;滿意於那一切阿諛讚歎和那場使得女性認為異常完備而且甜美的凱歌,一種幸福的祥雲包圍著她。所以她什麼都不思慮了。

她是清晨四點鍾光景離開的。她丈夫自從半夜十二點鍾光景,就同著另外三位男賓在一間無人理會的小客廳裏睡著了;這三位男賓的妻子也正舞得很快活。

他對她的肩頭上披上了那些為了上街而帶來的衣裳,家常用的儉樸的衣裳,這些東西的寒傖意味是和跳舞會裏的服裝的豪華氣派不相稱的。她感到了這一層,於是為了避免另外那些裹著珍貴皮衣的太太們注意,她竟想逃遁了。

駱塞爾牽住了她:

“等著吧。你到外麵會受寒。我去找一輛出租的街車來吧。”

不過她絕不聽從他,匆匆忙忙下了台階兒。等到他倆走到街上竟找不著車了;於是他倆開始去尋覓,追著那些他們遠遠地望得見的車子。

他倆向著塞納河的河沿走下去,兩個人感到失望,渾身冷得發抖。末了,他倆在河沿上竟找著了一輛像是夜遊病者一樣的舊式轎車——這樣的車子白天在巴黎如同感到自慚形穢,所以要到天黑以後才看得見它們。

車子把他倆送到殉教街的寓所大門外了,他倆惆悵地上了樓。在她,這算是結束了。而他呢,卻想起了自己明天早上十點鍾應當到部。

她在鏡子跟前脫下了那些圍著肩頭的大氅之類,想再次端詳端詳無比榮耀的自己。但是陡然間她發出了一聲狂叫。她已經沒有那串圍著頸項的金剛鑽項鏈了!

她丈夫這時候已經脫了一半衣裳,連忙問:

“你有點怎樣?”

她發癡似地轉過身來向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