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兩個釣魚朋友
自從在這個夢寐以求的地方釣魚,每逢星期日,莫利梭總會遇見很胖又很快活的索瓦日先生。索瓦日先生是羅累聖母堂街的針線雜貨店老板,也是一個醉心釣魚的人。他們時常坐在一起手握著釣竿,雙腳懸在水麵上消磨一段時光;時間一長,他們彼此之間產生了友誼。
他們有時候聊聊天,有時候一句話也不說,因為有相同的嗜好,他們相處得十分融洽。
春天,一到早上十點鍾,在恢複了青春熱力的陽光的照耀下,河麵上浮動著一片隨水而逝的薄霧,兩個釣魚迷的背上也感到陣陣暖意。這時候,莫利梭偶爾也對他身邊的那個人說:“嘿!多麼舒服!”索瓦日先生的回答是:“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了。”顯然,這種對話進一步增進了他們的互相了解和互相敬重。
秋天,在傍晚的時候,那片被落日染得血紅的天空,在水裏映出了彩霞的倒影,河水裏通紅,地平線上像是著了火,兩個朋友的臉兒也映照得紅光滿麵,而那些在寒風裏微動的黃葉則像是鍍了金,於是索瓦日先生在微笑中望著莫利梭說道:“多好的景致!”那位毫不驚詫的莫利梭緊盯著浮子回答道:“這比在環城馬路上好多了,不是嗎?”
這一天,他倆意外地在街上相逢,彼此都熱情地握手寒暄。多日不見,大家頗有感慨。索瓦日先生歎了一口氣,低聲說:“變化真大啊!”莫利梭非常抑鬱地應道:“天氣倒不錯!今兒是今年第一個好天氣!”
天空的確是蔚藍的,非常晴朗。
他們開始肩並肩地走起來。大家都在那裏轉念頭,他倆的心情都是愁悶的。莫利梭接著說:“釣魚的事呢?嗯!想起來真有意思!”
索瓦日先生問:“我們什麼時候再到那兒去?”
他們進了一家小咖啡館,每人喝了一杯苦艾酒;後來,他們又在人行道上散步。
走了一會兒,莫利梭忽然停住了腳步:“我們再來一杯吧,嗯?”索瓦日先生讚同這個意見。他們又鑽到一家小酒館裏去了。
出來的時候,他們都有些醉意了,走在街上搖搖晃晃的。這時,天氣非常暖和,一陣和風拂得他們的臉癢癢的。
被暖風陶醉了的索瓦日先生停住腳步,說:“我們到哪兒去?”
“是啊,上哪兒去?”
“釣魚去啊,還用考慮嗎?”
“不過到什麼地方去釣呢?”“就到我們那個沙洲上去。法國兵的前哨在哥隆白村附近。我認識杜木蘭團長,他一定會毫不阻攔地讓我們過去的。”莫利梭高興得發抖:“那我們一起去吧。”於是他們分了手,各自回家去取漁具。
一小時以後,他們已經在城外的大路上會合了。隨後,他們到了那位團長辦公的別墅裏。團長爽快地答應了他們的請求。於是,他們帶著一張通行證又上路了。
不久,他們穿過了前哨,穿過了那個荒蕪了的哥隆白村,後來就到了塞納河邊上的無數的小葡萄園的邊上了。此時時間大約是中午十一點鍾。
對麵,阿讓德衣鎮一片寂靜。麥芽山和沙諾山的高峰俯臨四周的一切。那片直達南兌爾縣的平原是空曠的,放眼望去,隻能看到那些沒有葉子的櫻桃樹和灰色的荒田。索瓦日先生指著那些山頂低聲細語地說:“普魯士人就在那上麵!”於是一陣疑懼使這兩個朋友對著這塊荒原不敢邁步了。
普魯士人!他們從來沒有瞧見過,不過好幾個月以來,他們覺得普魯士人圍住了巴黎,蹂躪了法國,搶劫殺戮,造成饑荒,這些人是無所不在也無所不能的。所以,他們對於這個素不相識卻又打了勝仗的民族異常憎恨,現在又加上一種帶迷信意味的恐怖了。莫利梭口吃地說:“說呀!倘若我們撞見了他們怎麼辦?”索瓦日先生帶著巴黎人貫有的嘲謔態度回答道:“我們可以送一份炸魚給他們。”
不過,由於整個荒原是沉寂的,所以他們感到異常膽怯,甚至有點不敢在田地裏亂撞了。
索瓦日先生最終拿定了主意,他說:“快點向前走吧!不過要小心。”於是他們就從下坡道兒到了一個葡萄園裏麵,彎著腰,張著眼睛,側著耳朵,在地上爬著前進,並利用一些矮樹掩護自己。
現在,要走到河岸,需要穿過一段沒有遮掩的開闊地,於是他們開始奔跑起來;一到岸邊,他們迅速躲到了枯了的蘆葦蕩裏。
莫利梭把臉貼在地麵上,去細聽附近是否有人行走。他什麼也沒有聽見。顯然沒有人發現他們,他們是安全的。
他們覺得放心了,就開始動手釣魚。
在他們對麵是荒涼的馬郎德洲,另一邊河岸遮住了他們的視線。從前在洲上用來開飯館的那所小房子現在關閉了,像是已經許多年無人居住了。
索瓦日先生釣到第一條鱸魚,莫利梭釣著了第二條,隨後他們時不時地舉起釣竿,每次魚鉤上總是帶出一條銀光閃耀的小動物。他們今天的垂釣仿佛有神相助似的。他們鄭重地把這些魚放在一個浸在他們腳底下水裏的很細密的網袋裏。一陣甜美的感覺透過他們的心頭,他們找回了那種久已失落的快樂,他們得到了無限的滿足。
晴朗的日光,溫暖了他們的全身;無邊的喜悅,使他們忘記了自己所處的環境。他們不去細聽什麼了,不去思慮什麼了。他們隻知道釣魚。
但是突然間,一陣像是從地底下傳來的沉悶聲音使地麵劇烈地顫抖起來。大炮又開始像打雷似地響起來了。
莫利梭回過頭來,他從河岸上望見了左邊遠遠的地方,那座瓦雷良山的側影正披著一簇白的鳥羽樣的東西,那是剛剛從炮口噴出來的硝煙。
他還沒回過神來,第二道煙又在這座山頂上噴出來了;幾秒鍾之後,一輪新的爆炸聲又開始了。隨後遠遠近近陸續傳來了炮火的轟鳴。那座高山像一道地獄之門,散發出陣陣死亡的氣息——吐出它那些乳白色的蒸氣——這些蒸氣在寧靜的天空裏嫋嫋上升,在山頂之上堆成了一層雲霧。索瓦日先生聳著雙肩說:“他們現在又動手了。”
莫利梭正悶悶地瞧著他釣絲上的浮子不住地往下沉。忽然這個性子溫和的人,對著這幫如此嗜殺的瘋子發起火來了,他憤憤地說:“像這樣自相殘殺,真是太不理智了。”
索瓦日先生回答道:“連畜生都不如。”
莫利梭正好釣著了一條鯉魚,他高聲說道:“其實很多政府都熱衷於戰爭。”
索瓦日先生打斷了他的話:“共和國就不會宣戰……”
莫利俊反駁說:“有帝王,向國外打仗;有共和國,向國內打仗。”
後來他們竟忘了釣魚,心平氣和地討論起來,他們用有限的知識來辨明政治上的大問題。結果彼此都承認:人是永遠不會自由的。雖然他們的討論已結束,然而瓦雷良山的炮聲卻沒有停息。炮彈摧毀了法國房子,搗毀了人們的生活,結束了許多生命與夢想。許多在期待中的快樂,許多在希望中的幸福,都在炮彈的爆炸聲中破碎了;並在賢母的心上,良妻的心上,愛女的心上,製造了無數難以言講的苦痛。
“這就是人生!”索瓦日先生高聲喊著。
“倒不如說這就是死亡。”莫利梭帶著笑容回答。然而話沒說完,他的笑容就凝固了。
因為他明顯地覺得他們後麵有人走動;於是轉過眼來一望,就看見他們身後站著四個人,四個留著胡子、穿著軍服、戴著平頂軍帽的大個子,黑洞洞的槍口正瞄著他們的頭。
兩根釣竿從他們手裏滑下來,落到河裏去了。
幾分鍾之內,他們被綁住手腳,扔進一隻小船裏。後來他們被帶到了馬郎德洲上。
在當初那所被他們認為久已荒蕪的房子後麵,他們看見了二十來個德國兵。
一個渾身長毛的人騎在一把椅子上麵,吸著一枝長而大的瓷煙鬥,用地道的法國話問他們:“喂,先生們,你們今天釣魚收獲不小吧?”
這時,一個士兵把那隻由他小心翼翼地帶回來的滿是鮮魚的網袋放在軍官的腳前。那個普魯士人微笑著說:“嘿!嘿!果然不錯!不過你們好好地聽我說,並且不要慌張。我想你們兩個人都是被人派來偵探我們情報的奸細。我現在捉了你們,就要槍斃你們。你們以釣魚為掩護,為的是可以好好地實施你們的計劃。現在你們已經落到我手裏了,你們隻能自認倒黴;現在是打仗呀!”
“不過,你們既然能從前哨走得出來,自然知道回去的口令,如果你們把口令說出來,我就放了你們。”
兩個麵無人色的朋友相互依靠著站在一起,因為緊張,身軀在微微顫抖,但他們一聲也不響。
那軍官接著說:“你們如果說了,就可以平平安安地走回去。這樁秘密誰也不會知道。倘若你們不答應,那就隻有死路一條。你們自己選擇吧。”
他們依然沒有開口。
那普魯士人始終沒有發脾氣,他伸手指著河裏繼續說:“你們想想吧,五分鍾之後你們就要到水底下了,除非你們說出口令,你們都有父母妻小吧!”
瓦雷良山的炮火仍在怒吼著。
兩個釣魚朋友依然站著沒有說話。那個德國人用他的本國語言下達了命令。隨後他挪動自己的椅子,免得和這兩個俘虜過於接近;隨後來了12個兵士,持槍站在離他們二十步遠的地方。
軍官接著說:“我給你們最後一分鍾,多一秒鍾都不行。”
隨後,他突然站起來,走到那兩個法國人身邊,伸手將莫利梭挽住把他引到了遠一點的地方,低聲向他說:
“那個口令是什麼?你那個夥伴什麼也不會知道的,我可以裝做不忍心的樣子。”
莫利梭一個字也不回答。
那普魯士人隨後又引開了索瓦日先生,並且對他提出了同樣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