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瓦日先生也沒有回答。

他們又緊靠著站在一處了。

軍官憤怒地發了命令。兵士們都托起了他們的槍。

這時候,莫利梭的目光偶然落在那隻盛滿了鱸魚的網袋上麵,那東西離他不過幾步兒。

在陽光的照射下,那撲騰的魚兒閃閃發光,他感到一陣悲酸,盡管他極力鎮定自己,眼眶裏還是噙滿了眼淚。

他口吃地說:“永別了,索瓦日先生。”

索瓦日先生回答道:“永別了,莫利梭先生。”

他們互相握過了手,身軀抖得更厲害了。

軍官喊道:“放!”

他們看見十二支槍管都抖動了一下。

索瓦日先生一下就向前撲做一堆了,莫利梭個子高些,搖擺了一兩下,才側著倒在他夥伴身上,臉朝著天。沸騰似的鮮血,從他那件在胸部打穿了的短襟軍服裏麵向外迸出來。

德國人又發了新的命令。

他的那些士兵迅速找了些繩子和石頭過來,把石頭係在這兩個死人的腳上;隨後,他們把他們抬到了河邊。瓦雷良山的炮聲並沒有停息,現在,山頂上硝煙彌漫。

兩個兵士抬著莫利梭的頭和腳,另外兩個抬著索瓦日先生。他們把這兩個屍身來回搖擺了一會兒,就遠遠地扔出去了,屍體先在空中畫出一條曲線,隨後如同站著似地往水裏沉,石頭拖著他們的腳先落進了水裏。

河裏的水濺起了巨大的水花,隨後,又歸於平靜,無數很細的漣漪都到達了岸邊。

血浮起來了,河水變得汙濁了。

那位神色始終泰然的軍官低聲說:“他們可以永遠和魚在一起了。”隨後他向著房子走去。

忽然,他望見了那隻盛滿了鱸魚的網袋,於是拾起它仔細看了一會,然後他高聲喊道:“威廉,來!”

一個係著白布圍腰的兵士跑了過來。普魯士人把兩個法國人的戰利品扔給他,吩咐道:“趁這些魚還活著,趕快給我炸一炸,味道一定很鮮。”

隨後,他又點著了那支長而大的瓷煙鬥。

海港

順風聖母號是一艘三桅大帆船,它於1882年5月3日從勒阿弗爾出口開往中國海麵,經過四年的旅行,它於1886年8月8日回到了馬賽的海港。當初它在到達中國海港卸了貨物以後,立即找到了新的買賣,被人包了開往阿根廷的京城,又從這地方,裝上了好些運往巴西的貨物。

好些次其他的行程,經受過好些次的海上損失,好些次的修理,好多個月的無風時期,好多次又遇上把它吹到航線之外的狂風,一切意料不到的事,海麵上的種種幸運和惡運,曾經使得這艘諾曼第的三桅船遠遠地和它的祖國相隔絕,直到現在它才滿載美洲的罐頭食物回到馬賽來。

在最初出口的時候,船上除了船長和副船長之外,一共有14個海員,8個是諾曼第省的人,6個是布列塔尼省的人。回來的時候,隻剩下5個布列塔尼人和4個諾曼第人。那個布列塔尼人是在路上死掉的,4個在不同的情況之下失蹤的諾曼第人,卻由兩個美國人、一個黑人和一個在某天晚上從新加坡一家咖啡館裏用勸誘手段募來的挪威人接替了職務。

那艘龐大帆船,它的帆全數卷好了,帆桁都在船桅上構成了十字形,船身由一條在它頭裏喘氣的馬賽拖輪拖著走,這時候已經在海灣裏了,水麵忽然慢慢地平靜下來,帆船隻在餘波上搖動,經過那座有名的伊夫古堡跟前,隨後又經過海灣裏的一切被夕陽染成金黃色的灰白石岩下麵,就開進了古老的海港。港裏的船像是堆在那兒一樣,它們沿著碼頭,船舷靠著船舷,全世界的船,大的,小的,各種型式的,各種裝備的,幾乎應有盡有,混雜地停在這個滿是臭水而又過於窄狹的港內碇泊區;馬賽本來有一份以美味著名的紅燒魚羹,這些船泊在碇泊區裏,互相微觸,互相摩擦,簡直就像是一份“船羹”浸在一份經過調和加過香料的魚湯裏。

順風聖母號下碇了,位置正在一艘意大利雙桅小船和一艘英吉利雙桅快船的中間,這兩艘船在事前讓出了空檔使它通過;隨後,等到海關和海港的一切手續都辦好了,船長就允許了三分之二的海員到岸上去尋晚上的娛樂。

已經天黑了,馬賽一片燈火。在夏季傍晚的熱空氣裏,一陣帶著大蒜味兒的烹調香味,罩在喧鬧的市區上麵飄浮,人聲,車輪轉動聲,撞擊聲,南方意味的歡笑聲,在市區裏混成一片。

那10個被海水搖蕩了好多個月的漢子一下上了岸,因為久離祖國人地生疏,又因為失掉了都市生活的習慣,所以都是遲遲疑疑的,他們排成了雙行的隊形,很慢很慢地向前走。

他們搖搖擺擺地走著,仔仔細細尋覓方向,探索那些和碇泊區相通的小胡同,在這六十六天最後的海程之中,性的饑渴早已在他們身上擴大,現在他們全體都被這欲望陶醉了。幾個諾曼第人在頭裏走著,引路的是綏來司丹·杜克羅,那是一個高大強健而且狡猾的少年人,每逢他們登陸總是他做領隊。他猜得著那些好地方,使得出種種獨具的手腕,並且那些在港裏的海員們之間常常發生的喧鬧場麵中間,他是不大加入的。不過到了他加入了的時候,他卻誰也不怕。

那些黑暗的小胡同全是向著海岸的下坡路線,正像是許多排泄髒水的陰溝,從裏麵吐出種種重濁的味兒,一種從窄小屋子裏出來的氣息。綏來司丹在這些胡同之間遲疑了一會兒,終於決定選擇了一條迂回曲折的過道,其中好些房屋的門上都點著向前突出的風燈,燈上的磨沙顏色玻璃用大型的數字標出了門牌號碼。在各處門口的窄小的穹頂下麵,好些係著圍腰像是女傭樣的婦人都在麥秸靠墊的椅子上坐著,一下看見他們走過來,她們全站起了,向前走了三步,直到那條把胡同分成兩半的明溝邊,於是切斷了那些慢步走著的海員們的行列。那些海員們慢步走著,並且唱著,笑著,已經因為接近勾欄而渾身像是著了火。

偶然間,在某一家門裏過道的盡頭,另外一扇包著棕色牛皮的門忽然開了,那裏麵露出了一個脫了外衣的胖婦人,她的肥大的腿就突然在白棉紗的緊身汗褲裏顯示了它的輪廓。她的短裙短得像是一圈膨起的束腰帶;胸部肩部和胳膊上的柔軟肌肉,映著一副繡著金邊的黑絨腰甲顯出了一片粉紅的顏色,她遠遠叫著:“你們來嗎,漂亮小夥子?”然後,她竟親自跑出來,在他們中間扭住了一個向自己的門口拉,用著全身的氣力,如同一隻蜘蛛拖著一隻大於自身的昆蟲一樣攀住了他。那個被這種接觸所煽動的漢子隻軟弱地抵抗著,而其餘的人停住腳步來看,他們的遲疑不決之點,就是是否要立刻進去或者再延長這場使人垂涎的散步。隨後,那婦人費盡氣力把那海員拉到自己店子的門限邊了,其他人正要跟在他後麵湧進去,杜克羅是認得那一類地方的,這時候他突然叫喚道:“不要進去,馬爾尚,不是這地方。”

於是那個被拉的漢子服從這道聲音了,粗魯地掙脫了自己的身體一下就衝出來,接著那些朋友們重新構成了行列,那個婦人氣極了,用種種不堪的話在他們後麵辱罵,同時,他們前麵的沿街一帶,其餘的婦人受著喧鬧的吸引,都走到了各自的店門外邊,用發嗄的聲音嚷出了種種滿是許諾的召喚。這條胡同原是一個斜坡兒,現在靠坡上的那一段,全是種種由守門的愛神們合唱出來的誘惑的阿諛,靠坡下的那一段,種種由失望的姑娘們用侮辱合唱對他們發出來的汙穢詛咒,海員們夾在兩者之間終於走得一步比一步更像是著火了。他們不時遇著了另外一群人,好些腿上響著零丁鐵件的兵,好些其他的海員,好些零零落落的小資產階級,好些店員。隨處都發現其他的新胡同點著不甚明朗的燈火。他們始終夾在這一類的“肉屏風”之間,在這一座滿是窄小房子的迷宮裏,踏著這一種滲出臭水的泥濘路麵前進。

到末了,杜克羅打定主意了,接著就站在一所外表頗為美觀的房子跟前,教他全隊的人都進去。

歡會中的花樣是應有盡有的!延長到四小時,那10個海員都飽嚐了愛情和美酒。六個月的工資一下子花個精光。

在那家咖啡館的大廳子裏,他們以主人翁的姿態盤踞著,用一種惡意的眼光瞧著那些常來的普通顧客,這種顧客都坐在各處角落裏的那些小桌子上,那些沒有接著客的女招待當中便有一個做英國胖孩子打扮的或者做音樂咖啡館的歌星打扮的,跑過去伺應他們,隨後就靠著他們坐下了。

每一個海員一走進來就選定了他的女伴,並且在整個晚會之中保留著她,因為平民是不喜歡變來變去的。他們把三張桌子拚攏來,在第一次幹了杯以後,那個已經散了的雙行隊形,由於加入許多和海員人數相等的女伴便擴大了一倍,目下他們又在扶梯房裏重新整隊了。到了那一長列愛人們組成的隊形湧進了那扇通到各處臥房的窄門,每一級扶梯的木板上麵,都被每一對愛人兒的四隻腳長久地踏出許多聲響。

隨後,他們為了喝酒又下樓了,隨後又重新再上去,隨後又重新再下樓。

現在,他們幾乎全是半醉的了,高聲說話了!每個人紅著一雙眼睛,抱著心愛的人坐在膝頭上,唱著,嚷著,舉起拳頭敲著桌子,端著葡萄酒對嗓子裏直灌,毫無顧忌地把人類的野性撒出來。在這些漢子的中央,綏來司丹·杜克羅擁著一個臉上發紅的高個兒女招待跨在腿上,熱烈地瞧著她。他醉得比其餘人都輕些,卻不是由於他喝得少些,而是由於他還懷著好些另外的念頭,他來得比較溫存,想著法子談話。他的種種意思現在有點不相聯貫了,想起來的話忽然間又忘掉,以至於他不能正確地回憶他本來想說的事。

他笑著,重複地說:

“這樣,這樣……到目前,你在這兒有不少的時候了。”

“六個月。”那女招待回答。

對於她,他的神氣是滿意的,仿佛“六個月”這句話就是品行良好的證據,後來他接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