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忠厚老實人的良心來激勵自己再哭下去,但他再也哭不出來了,甚至不再有任何悲痛觸他動情、使他像剛才那樣嚎啕大哭了。

於是,他站起身來,慢慢地往回走,沉浸在大自然對人間萬事皆無動於衷的那種超脫寧靜裏,他的心境也在不知不覺之間平複下來了。

走到橋頭,他望著即將出發的末班小火車的燈光,望見環球咖啡館背麵一排燈火明亮的窗戶。

他忽然覺得需要找個人訴說訴說自己的不幸,以得到別人的同情與關心。於是,他哭喪著臉,推開咖啡館的門,見老板正站在櫃台前。他便走了過去,原以為大家見他這副樣子,都會站起來,迎著他來跟他握手,並且問道:“咦,您是怎麼啦?”不料,沒有一個人注意他臉上悲痛的表情,他就趴在櫃台上,雙手抱著腦袋,喃喃自語地說:“唉呀,上帝啊!上帝啊!”

老板打量了他一眼,問道:“您生病啦,卡拉望先生?”他答道:“我沒生病,是我母親剛剛去世。”

對方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這時,店堂裏端有顧客在叫:“來杯啤酒!”老板立即大聲應道:“噢,來啦!……馬上就來啦!”便急忙奔過去倒酒,拋下了目瞪口呆的卡拉望。

三個牌迷仍坐在晚飯前的那張桌子周圍,一動也不動,正在聚精會神地玩多米諾骨牌。卡拉望湊上去,想引起他們的同情,但他們似乎都沒有看見他,於是,他幹脆自己先開口,對他們說:“剛才那一會兒,我遭了一場大禍。”

三個牌友同時都把頭略微抬起,不過眼睛仍然盯著各自手裏的牌。

“怎麼啦,什麼大難?”“我母親去世了。”“嗯,真糟糕。”其中一個咕噥了一聲,他一副假傷悲的表情,實際上是漠不關心。

第二個牌迷找不出什麼話好說,便搖了搖頭,噓了一聲,表示傷感。

第三個的注意力又回到牌上去了,那樣子分明是在說:“不就這麼回事嗎。”

卡拉望本期待著聽到一兩句體己的話,見他們如此這般,便憤然走開,他恨他們對朋友的痛苦竟然無動於衷,盡管他這份痛苦此時已經消釋,甚至他自己也感覺不到了。

他走出了店門。

他妻子正在家裏等他,穿著睡衣坐在敞開的窗戶旁的一把矮椅上,心裏盤算著遺產的事。

“快脫衣裳吧,”她說,“咱們到床上再談。”他抬起頭,望了望天花板,說:“可是,樓上……什麼人也沒有呀。”

“怎麼沒有人呢,羅薩莉不就守在媽身邊嗎,你先睡一小覺,淩晨三點再去替換她。”不過,他怕萬一會發生什麼意外情況,沒有脫下襯褲,頭上還紮了一條圍巾,然後才跟著太太鑽進被窩。

夫婦二人並排坐了一會兒。太太在想著心事。即使是在就寢時刻,她的睡帽上還綴有粉紅色的蝴蝶結,且戴得稍稍歪向一側耳朵,就像她戴便帽那樣,這似乎是她戴任何帽子時難以改變的習慣。

她突然轉過頭來問丈夫:“你知道你媽立過遺囑沒有?”

卡拉望遲遲疑疑地答道:“我……我……我想沒有……她一定沒有立過。”

卡拉望太太盯著丈夫的臉,低聲卻惱火地說:“喏,你瞧,這也太不通情理了,我們千辛萬苦侍候她,供她住,供她吃,算起來已有十年!你妹妹就不肯這麼幹,我要是早知道會得到這種報答,我也絕不肯幹!真的,她如此薄情寡義,是她生前的不光彩!你也許會對我說,她付了食宿費,這不假,但晚輩對老人的侍候,那是用錢付不清的,應當在死後用遺囑來回報,凡是體麵的人都這麼辦。而我呢,我算是白忙乎、白辛苦了一場!哼!真是妙啊!真是妙不可言!”

卡拉望心煩意亂,不知所措,連連說道:“親愛的,親愛的,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發泄了一頓之後,太太也平靜下來了,她用往常每天那種語調發號施令:“明天一早,你去通知你妹妹。”卡拉望一下跳了起來:“真的,這事我怎麼沒有想到!天一亮,我就去打電報。”

他妻子凡事都想得周到,馬上攔住他:“不用那麼早,等到十點至十一點之間,再打電報不晚,這樣,在她來到之前,咱們有時間作好安排。從夏朗東趕到這裏,最多兩個鍾頭就夠了。我們可以解釋說,你嚇昏了頭。反正上午發出通知,就絕不至於落個埋怨!”然而,卡拉望又拍了拍自己的腦門,怯聲怯氣地說:“還應當向部裏說一聲呀。”部裏那位上司,他總是一想起就全身發抖,一說起聲音就變了。

他妻子反駁道:“憑什麼要跟部裏說?遇上這種事,即使忘了報告,也是情有可原的。聽我的,甭理他,你那位上司沒法說什麼,這回你正可以晾晾他。”

“好的,就這麼辦,”卡拉望說,“他見我沒去上班,一定會大發雷霆。是的,你說得對,這主意真妙,等我一向他宣布我母親去世,他就不得不把自己的嘴巴閉上。”預想能這麼取笑上司一次,卡拉望科員樂不可支,他一邊搓手,一邊想象科長那副嘴臉。這當兒,在樓上,女傭人正躺在老太太的遺體旁邊呼呼大睡。

卡拉望太太忽然又心事重重起來,似乎有什麼事情纏繞心頭,不吐不快,卻又難以啟齒。最後,她終於下決心開口:“那架少女玩球的座鍾,你媽早就說過是給你的,對不對?”

卡拉望回想了一會兒,說:“對,對,她是跟我說過,那可是很早的事了,還是她剛住到我們家來的時候。當時,她這麼說:‘隻要你好生照顧我,這座鍾將來就歸你。’”

卡拉望太太放下心來,臉色也就放晴了:“既然這麼說過,喏,咱們就該把座鍾從樓上搬下來,要知道,你妹妹一來,就不會讓咱們搬了。”

卡拉望猶疑不決地說:“你要這麼辦?”太太惱火了:“我當然要這麼辦,隻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搬了,那就歸咱們所有了。她房間的那個五屜櫃也是一樣,就是有大理石麵的那個,從前有一天,她碰上高興,就答應過給我。咱們就一起搬下來得啦。”

卡拉望好像不大相信,說:“不過,親愛的,這事關係重大呀!”太太轉過身來,氣衝衝地說:“哼!你這人也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你就情願讓咱們的孩子餓死,也不願幹點實事?那個五屜櫃,既然她已經給了我,那就屬於咱們,對不對呀?如果你妹妹不樂意,那就讓她衝我來吧,我才不在乎你妹妹哩。好啦,起來吧,就去把你媽給咱們的東西搬下來。”

卡拉望無以應對,隻好顫顫巍巍地下了床,剛要穿褲子,就被太太阻止了:“不用穿了,走吧,穿襯褲就行了;喏,我不就這麼去嗎?”夫婦二人穿著內衣,悄悄登上樓梯,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走進屋裏。但見老太太直挺挺地躺在那裏,仿佛隻有浸著黃楊樹枝的盤子旁那四根燃著的蠟燭在給她守靈,而羅薩莉早已睡著了,她躺在扶手椅上,伸著兩腿,雙手交叉在裙子上,腦袋朝一側偏斜,身子一動也不動,張著嘴巴在輕輕打鼾。

卡拉望趕緊抱起座鍾,它跟帝國時代很多藝術製品一樣,頗有點怪裏怪氣。鍾上有個鍍金的少女銅像,頭上裝飾著各種花朵,手裏執著一個接球玩具,而那個球就是鍾擺。

“把座鍾給我,你去搬櫃子上的大理石麵。”她太太吩咐道。

他照辦不誤,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直喘著氣,才把大理石櫃麵扛到肩上。兩夫婦搬著東西往外走,出門時,卡拉望弓著身子,顫顫巍巍地下樓。他太太則倒退著走,一隻手抱著座鍾,一隻手端著燭台給丈夫照路。回到自己的房間,卡拉望太太深深地舒了一口氣,說:“最難搬的已經搬好,咱們再把剩下的搬過來吧!”

但是,五屜櫃裏裝滿了老太太的衣物,得找一個地方收放這些東西才行。卡拉望太太立刻想出個好主意:“你快去把門廳裏那隻杉木板箱子搬來,它值不了四十個蘇,把它放在這裏正好。”木箱一搬來,他們就開始把櫃裏的東西往箱裏倒騰。躺在他們身後的這老太太所有的破舊衣物,套袖啦,領巾啦,襯衣啦,便帽啦,等等,全都從五屜櫃裏掏出來了,然後,又一件件整整齊齊地放進木箱裏,以便蒙騙次日將要來奔喪的另一個後人布羅太太,亦即卡拉望的妹子。

衣物清理完後,他們先把抽屜搬下去,然後又兩人各抬一頭,把櫃子搬下去。夫婦倆琢磨了許久,不知安放在什麼位置最為合適,最後才決定放進他們的臥室,擺在床對麵的兩扇窗子之間。五屜櫃剛擺好,卡拉望太太就立刻把自己的日用衣物放進去。座鍾則擺在餐室的壁爐上,兩夫婦審視了一番,看看布置的效果如何,最後都十分滿意。

太太說:“這樣挺好!”丈夫應聲附和:“是的,挺好的!”兩人這才安心上床。太太吹滅了蠟燭。不久,這座小樓的兩層房間裏,人人都進入了夢鄉。

卡拉望睜開眼睛時,已經是大天亮了。剛剛醒過來時,他的腦子還昏昏沉沉的,過了幾分鍾才回憶起家裏發生的大事,於是覺得胸口似乎又重重地挨了一拳。他跳下床來,心裏一陣酸痛,幾乎又要大哭一場了。

他急忙上樓去,進屋一看,羅薩莉仍在呼呼大睡,保持著昨晚的那個姿勢,竟一覺睡到大天亮。他打發羅薩莉去幹活,自己動手將燃盡了的蠟燭拔下來,再一次端詳自己的老母,頭腦裏轉悠著一些看上去似乎高深莫測的思想,那全是些宗教的、哲學的凡俗之見,智力平庸者一麵對死者,總要受這類思想的困擾。這時,他聽見太太在叫他,就立即下樓。卡拉望太太開了一個清單,把上午該辦的事全部一一列出。卡拉望接過來一看,不禁嚇了一跳。

他逐條看下去:一、到區政府登記;二、請醫生驗屍;三、定做棺木;四、去教堂聯係;五、去殯儀館聯係;六、去印刷所印訃告信;七、打電報通知親屬。

此外,還有許許多多要辦的瑣事。於是,他戴上帽子,出門去了。消息早已傳開,這時,鄰居們紛紛登門,要看看死者的遺容。

在樓下的理發店裏,正在給顧客刮臉的理發師,說起這家的喪事,還跟妻子拌了一場嘴。妻子一邊織襪子,一邊低聲念叨:“又少了一個,少了一個世上罕見的小氣鬼。說老實話,我一直就不喜歡她,不過,還是應當去看看。”

丈夫一邊在顧客的下頦抹肥皂,一邊嘀咕道:“聽聽,全是些怪念頭!隻有女人才想得出來。她們活著的時候煩你個沒夠,死後也不叫你安寧。”妻子聽了,倒也並不動氣,接著說:“我控製不住自己,非去看看不可。從一大清早,我就惦記著這件事,要是不去看看她,恐怕我這一輩子都不會了卻這樁心事,等仔細看了,記住她的遺容之後,我就心安理得了。”

手裏拿著剃刀的理發師聳了聳肩膀,低聲對那位修臉的先生說:“我倒要請教您一下,這些該死的娘,怎麼會有這麼一些莫名其妙的念頭!而我,我可沒有興致去瞧一個死人!”

他妻子聽了這一番抨擊,一點也不惱火,隻說:“我就是這樣嘛,就是這樣!”說著,把手裏的活兒往櫃台上一撂,就上樓去了。

有兩位鄰居太太已經先來了,主婦正在同她們談論這次不幸的意外事故,她詳細地講述了事情的經過。

她們都朝靈堂走去。四位太太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挨個蘸了點鹽水灑在被單上,又跪下來,一邊畫十字,一邊咕嚕咕嚕地作祈禱,然後都站起來,瞪著眼睛,半張著嘴,久久盯著遺體。這當兒,死者的兒媳婦一直用手巾捂著臉,裝出傷心痛哭的樣子。她正要轉身出去的時候,忽瞧見瑪麗·路易絲與菲力浦·奧古斯特兩姐弟站在門口,都穿著襯衣,在好奇地觀看。

於是,她就忘了假裝出來的悲痛,揚起手撲了過去,氣急敗壞地嚷道:“淘氣鬼,你們還不快滾!”

十分鍾之後,卡拉望太太又陪同另一批女鄰上樓來,她同樣又在老太太身上揮灑黃楊樹枝,又祈禱了一番,又哭泣一番,總之按原來的程序又盡完一遍孝道。這時,她又發現兩個孩子仍跟在她身後,於是就狠狠摑了他們兩巴掌。不過,到了第三次,她就懶得再管那兩個小家夥了。

這樣,每次有人來致哀,兩個孩子總是跟在後麵,同樣也跪在一個角落裏,惟妙惟肖地模仿母親的每一個動作。

一到中午,前來吊喪的好奇的婦女就大為減少,過了不久,再也無人上門了。卡拉望太太回到自己的房間,急急忙忙為出殯做準備;讓死去的老太太孤零零地躺在樓上。

那房間的窗子大敞著,陣陣熱浪挾著團團塵土湧進來。四枝蠟燭的火苗,在靈床旁邊跳躍,屍體平躺,紋絲未動。在老太太雙目緊閉的臉上,在她伸出被床的兩手上,有一些小蒼蠅爬來爬去、飛來飛去,一次又一次來拜訪這個死者,同時也在慢慢接近自己的死亡。這時,瑪麗·路易絲與菲力浦·奧古斯特又跑到街上瞎玩去了。

他倆很快被一群孩子團團圍住,其中的那些小姑娘特別精靈刁鑽,很快就能嗅出生活中的種種隱秘。她們一本正經像成年人一樣提問:“你祖母去世了嗎?”“是的,昨天晚上死的。”“死人是什麼樣子?”瑪麗·路易絲於是就進行解釋,她講到蠟燭、黃楊樹枝、死人的麵孔。

孩子們聽了,都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紛紛要求上樓去瞧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