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一會兒,莎拉的心情才漸漸平複下來,淚水也止住了。她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地按著打字機的鍵,她的思緒、她的心靈已飛往鄉村和她心愛的青年約會了。不久,她的心又回到曼哈頓的石砌建築中來,打字機又開始快速跳動。
六點鍾,侍者送晚飯來,然後把打好的菜單帶回去。莎拉悶悶地吃了晚飯,看看鍾,已經七點半了,隔壁房間裏傳來了兩個人吵架的聲音;在樓上那個房間住的男人好像在弄什麼樂器;煤氣燈的光稍微暗了一點,有人著手撤煤火;隱約還可以聽到後院籬笆附近傳來的貓叫聲。根據這種跡象,莎拉知道她現在該看書了。她拿出書來,把腳擱在旁邊的箱子上,認真地看起來。
門鈴聲打破了寂靜,房東太太急忙去開門,莎拉放下書來聽。
“哦,是你,要是你,也會跟她一樣的。”
高亢洪亮的聲音從樓下門廳一直傳到莎拉的房間,莎拉跳起來去開門,書掉在地板上。
講到這裏,你大概已經猜出來者是誰了。莎拉跑到樓梯口時,她的農民正一跨三級地跑上樓來,他一下把她摟在懷裏。
“你為什麼不寫信?這到底是為什麼?”莎拉大聲說。
“紐約可真是個大城市,”沃爾特·富蘭克林說,“一星期以前我就照老地址去找你了。到那裏一問才知道,你在星期四就已經離開了。從那以後,我想盡辦法到處找你,比如去警察局!”
“我給你寫信了呀。”莎拉說。
“我一封也沒有收到!”
“那你怎麼找到我的呢?”
年輕農民的臉上此時綻放著燦爛的笑容,他細細地向莎拉娓娓道來。
“今天晚上,我到隔壁的那家家庭餐館去,”他說,“我不在乎它有沒有名氣,每年春天的時候,我都吃一些清淡爽口的蔬菜。我的眼睛在那份用打字機打得漂漂亮亮的菜單上看了一遍,想找一樣蔬菜吃,我看著看著,眼前一亮,激動得把椅子都弄翻了,於是急忙喊來老板。他告訴我你住在這裏。”
“這是怎麼回事?”
“我知道,你打字機上的大寫字母W,不論打在哪裏,都與其他字母不在一條直線上,總是偏上。”富蘭克林說。
年輕人從口袋裏拿出一張菜單,指著其中的一行。
莎拉一看便知那是她在那天下午打的第一張卡片,在它的右上角還有一滴眼淚的痕跡。但在本來應該是一種蔬菜名稱的位置上,卻出現了一行字,那是對那金色花朵的回憶使她的手指不聽使喚,按在了別的鍵上。
“最親愛的沃爾特和白煮雞蛋。”這一行字清晰地打在兩道菜名之間,一對年輕人互相交換了眼神,甜甜地笑了。
白屋
堂·桑托斯·烏裏蓋先生
親愛的先生:
請允許我奉告,數日前有一位年輕人從美國來到布埃納斯蒂埃拉斯,目前暫住舍間。我不想引起可能落空的希望,但是我認為這人可能是您失蹤多年的兒子。您最好親自來看看他。如果他確實是您的兒子,據我看,他很想回家,可是到後不知將會得到怎樣的接待,不敢貿然前去。
湯普森·撒克謹啟。
半小時以後……這在布埃納斯蒂埃拉斯還算是快的……烏裏蓋先生的古色古香的四輪馬車,由一個赤腳的馬夫鞭打和哈喝著那幾匹肥胖笨拙的馬,來到了領事住處的門口。
一個白胡須的高個子下了車,然後攙扶著一個穿黑衣服,蒙黑麵紗的太太下來。
兩人急匆匆地走進來,撒克以最彬彬有禮的外交式的鞠躬迎接了他們。他桌旁站著一個瘦長的年輕人,眉清目秀,皮膚黑,烏黑的頭發梳得光光的。
烏裏蓋夫人飛快地把厚麵紗一揭。她已過中年,頭發開始花白,但她那豐滿漂亮的身段和淺橄欖色的皮膚還保存著巴斯克婦女所特有的美貌。
你一見到她的眼睛,發現它們的倩影和失望的表情中透露出的哀傷,你就知道這個女人隻是依靠某種記憶才能生活。
她帶著痛苦萬分的詢問神情,向那年輕人瞅了好久。她一雙烏黑的大眼睛轉到了他的左手。
接著,她噎了一下,聲音雖然不大,但仿佛震動了整幢房屋。她嚷道:
“我的兒子!”
緊接著便把小利亞諾摟在懷裏。
過了一個月,小利亞諾接到撒克捎給他的信,來到領事館。
他完全成了一位年輕的西班牙紳士。他的衣服都是進口貨,珠寶商的狡黠並沒有在他身上白費力氣。他卷紙煙的時候,一枚大得異乎尋常的鑽石戒指在他手上閃閃發光。
“怎麼樣啦?”撒克問道。
“沒怎麼樣。”小利亞諾平靜地說。“今天我第一次吃了軟蠍肉排。就是那種大四腳蛇。你知道嗎?我卻認為鹹肉煮豆子也配我的胃口。你喜歡吃蜥蜴嗎,撒克?”
“不,別的爬蟲也不吃。”撒克說。
現在是下午三點鍾,再過幾個小時,他就要達到那種飄飄然的境界了。
“你該履行諾言了,老弟,”他接著說,他那張豬肝色的臉上露出一副猙獰相。“你對我太不公平。你已經當了四星期的寶貝兒子,你喜歡的話,每頓飯都可以用金盤子來盛小牛肉。
“喂,小利亞諾先生,你說應不應該讓我老是過粗茶淡飯的日子?毛病在哪裏?難道你這雙孝順兒子的眼睛在白屋裏麵沒有見到任何像是現款的東西?別對我說你沒有見到。誰都知道老烏裏蓋藏錢的地方。並且還是美國貨幣;別的錢他不要。你究竟怎麼啦?這次別說‘沒有’。”
“哎,當然,”小利亞諾欣賞著他的鑽石戒指說,“那裏的錢確實很多。至於證券之類的玩意兒我可不懂,但是我可以擔保說,在我幹爸爸叫做保險箱的鐵皮盒子裏,我一次就見到過五萬元現款。有時候,他把保險箱的鑰匙交給我,主要是讓我知道他把我當做那個走失多年的真的小弗朗西斯科。”
“哎,那你還等什麼呀?”撒克忿忿地問道。“別忘了隻要我高興,我隨時隨地都可以揭你的老底。如果老烏裏蓋知道你是騙子,你知道會出什麼事?
“哦,得克薩斯的小利亞諾先生,你才不了解這個國家。這裏的法律才叫辣呢。
“他們會把你繃得像一隻被踩扁的蛤蟆,在廣場的每一個角上揍你五十棍。棍子都要打斷好幾根。再把你身上剩下來的皮肉喂鱷魚。”
“我現在不妨告訴你,夥計,”小利亞諾舒適地坐在帆布椅子裏說,“事情就按照目前的樣子維持下去。目前很不壞。”
“你這是什麼意思?”撒克問道,把酒杯在桌子上碰得格格直響。
“計劃吹啦。”小利亞諾說。“以後你同我說話,請稱呼我堂·弗朗西斯科·烏裏蓋。我保證答應。我們不去碰烏裏蓋上校的錢。就你我兩人來說,他的小鐵皮保險箱同拉雷多第一國民銀行的定時保險庫一樣安全可靠。”
“那你是想出賣我了,是嗎?”領事說。
“當然。”小利亞諾快活地說。“出賣你。說得對。現在我把原因告訴你。我到上校家的第一晚,他們領我到一間臥室裏。不是在地板上鋪一張床墊……而是一間真正的臥室,有床有家具。我入睡前,我那位假母親走了進來,替我掖好被子。
“‘小寶貝,’說,‘我的走失的小寶貝,天主把你送了回來。我永遠讚美你。’她說了一些諸如此類的廢話。接著落了幾點雨,滴在我的鼻子上。這情形我永遠忘不了,撒克先生。
“那以後一直是這樣,將來也是這樣。我說這番話,別以為我為自己的好處打算。我幾乎沒有跟女人多說過話,也沒有母親可談,但是對於這位太太,我們卻不得不繼續瞞下去。她已經忍受了一次痛苦;第二次她可受不了。
“我像是一條卑賤的野狼,送我走上這條路的可能不是上帝,而是魔鬼,但是我要走到頭。喂,你以後提起我的名字時,別忘了我是堂·弗朗西斯科·烏裏蓋。”
“我今天就揭發你,你……你這個雙料叛徒。”撒克結結巴巴地說。
小利亞諾站起來,並不粗暴地用他有力的手掐住撒克的脖子,慢慢地把他推到一個角落去。接著,他從左腋窩下抽出他的四五口徑手槍,用冰冷的槍口戳著領事的嘴巴。
“我已經告訴過你。我怎麼會來到這裏的。”他露出以前那種叫人心寒的微笑說:
“如果我再離開這裏,那將是由於你的緣故。千萬別忘記,夥計。喂,我叫什麼名字呀。”
“喂……堂·弗朗西斯科·烏裏蓋。”撒克喘著氣說。
外麵傳來車輪聲,人的哈哈聲和木鞭鞭打農肥馬背上的響亮的啪啪聲。
小利亞諾收起手槍,向門口走去。但他又扭過頭,回到哆嗦著的撒克麵前,向領事揚起了左手。
“這種情況為什麼要維持下去,”他慢慢地說,“還有一個原因。我在拉雷多殺掉的那個人,左手背上也有一個同樣的刺花。”
外麵,堂·桑托斯·烏裏蓋的古色古香的四輪馬車已經駛到門口。馬車夫不再吆喝。
烏裏蓋太太穿著綴有許多花邊和緞帶的衣服走出來,一雙柔和的大眼睛顯露出幸福的神情,她向前探著身子。
“你是否在裏麵,我親愛的兒子?”她用西班牙語喊道。
“媽媽,我回來啦。”年輕的堂·弗朗西斯科·烏裏蓋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