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看看全國各地的東張西望的小夥子。不錯,先生,每一個托拉斯本身就包含著毀滅的苗頭,正如在喬治亞州衛理公會的黑人教徒舉行野外布道會時,旁邊有一隻啼叫的公雞,或是在得克薩斯州競選州長的一個共和黨候選人。”
我開玩笑似地問傑夫,在他那變化無常、紛繁複雜、糾纏紊亂的生涯裏,他有沒有經營過那種稱之為“托拉斯”的事業。使我吃驚的是,他居然直言不諱地承認了。
“幹過一次。”他說。“即使是有由新澤西州頒發的執照的任何合法的壟斷事業,都沒有我們那次幹得那樣穩妥可靠。所有條件都對我們有利:風水,警察,膽量;再說,我們壟斷的商品又是大眾不可或缺的。
“世界上任何一個專和托拉斯過不去的人都挑不出我們的計劃有什麼毛病。相比之下,洛克菲勒的煤油小買賣簡直像是沒本錢的投機生意了。但結果我們是一敗塗地。”
“大概是遇到了未曾預料的對手吧。”我說。
“不,先生,隻是由於我剛才說過的原因。我們是作繭自縛。是一個自我遏止的事例。正如艾伯特·丁尼生所說的,投機倒把裏出現了裂路。
“你總記得,我對你說過,我和安迪·塔克是多年的老搭檔了。那人是我生平所見過的最有天才的策略家。
“他隻要看到人家手裏有一塊錢,如果不能把它弄過來,就認為是奇恥大辱。安迪除了具有許多實用的常識之外,還受過教育。
“他從書本上獲得了大量的經驗,在任何與思想推理有關的題目上,他都能如數家珍,一談就是幾個小時。
“各式各樣的把戲他都玩過,上至在作介紹巴勒斯坦風光的報告時,放映大西洋城定製服裝師聯合會年會的幻燈片;下至在康涅狄格州傾銷用肉豆想水蒸餾的冒牌燒酒民。”
一年春天,我和安迪在墨西哥作一次短暫的旅行,在逗留期間,費城的一個資本家付給我們二千五百元,收買了奇瓦瓦州一個銀礦的一半地股權。
哎,銀礦倒是確實存在。其餘的一半地股權至少值二、三十萬元。不過我時常納悶,不知那個銀礦的主人是誰。
回美國時,我們在格朗德河畔得克薩斯州的一個小鎮上歇歇腳。
小鎮的名字叫鳥城,鎮上有兩千來個居民,大多數是男人。
據我觀察,他們的生活來源主要是靠同高標村打交道。有些是牧人,有些是賭棍,有些是盜馬賊,還有不少是幹走私買賣的。
我和安迪在一家既像屋頂花園,又像分格書櫃的旅店住下。
我們到達那天下起雨來。雨勢之大,正如俗話所說的,水刺柏在安菲比斯山上擰開了水龍頭。
且說鳥城有三家酒店。安迪和我雖然都不喝酒,但我們可以看到鎮上的人整天在這幾家酒店之間作三角形的穿梭運動,晚上半宿也是這樣。大家仿佛都懂得該怎樣去支配他們所有的錢。
第三天下午,雨暫時停了一會兒,我和安迪便到鎮邊去看看泥景。
鳥城坐落在格朗德河與它的舊河道之間,如今舊河道成了一條又寬又深的旱穀。淫雨引起水位驟漲,河流和旱穀沿岸的土塊開始鬆動坍塌。
安迪看了很久,那個人的腦筋是永遠不停的。
接著,他把他靈機一動想出來的主意告訴了我。當場就組織了一個托拉斯;我們回到鎮上,立即把它推到市場上。
首先,我們到那家字號叫藍蛇的鳥城最大的酒店裏,化了一千二百元把它盤下來。
然後我們裝作很隨便的樣子,逛到墨西哥佬喬的酒店裏,聊聊下雨的天氣,又用五百元買下了他的店。
第三家化了四百元,很順利就成交了。
第二天早上,鳥城的人醒來,發現這個鎮成了一個孤島。河水衝進了舊河道,小鎮被洶湧的激流圍困住了。雨還下個不停,西北方烏雲滿布,預示未來的兩星期內還有六個年平均降雨量。
可更糟糕的事還在後麵。
鳥城從它的窩裏跳出來,抖擻一下羽毛,搖搖擺擺地去過它早晨的酒病了。可是瞧呀!
墨西哥佬喬的酒店上著門板,另一個土磚蓋的小救命站也關著門。鎮上的成員自然而然地發出驚異口渴的呼喊,掉過頭來直奔藍蛇酒店。他們在那裏看到了什麼?
酒吧櫃台後麵坐著壟斷家傑斐遜閣下彼得斯,腰兩邊各插一支六響左輪,準備見機行事,或是收款找錢,或是行凶殺人。店裏有三個侍者,牆上有一幅十英尺長的通告:‘各種酒類,一律一元。’
安迪穿一身整潔的藍色衣服,叼著一支金紙箍的雪茄,坐在保險箱上,準備應付非常事件。
鎮上的警察局長帶著兩名警察在維持治安,因為托拉斯答應免費供應他們喝酒。
不出十分鍾,鳥城便明白自己已落進籠中。我們本來擔心會鬧事;結果並沒有。鎮民們發現我們占了上風。
最近的鐵路線離這兒有三十英裏;再說至少要等兩星期,河水才能減退,人才能踏過去。
因此,他們隻能和顏悅色地咒罵幾句,開始往酒吧上扔銀幣,那叮咯的聲響真像是一支木琴選曲。
鳥城約有一千五百個到了荒唐年齡的成年人;其中大多數每天要喝三次至二十次酒,日子才能過下去。
在洪水退去之前,藍蛇酒店是他們能買到酒的唯一場所。這件事像一切真正偉大的騙局一樣,幹得又漂亮,又利索。
十點左右,銀元落在酒吧上的速度放慢了,從快步舞曲變成了兩步舞曲和進行曲。
我朝窗外望去,隻見我們的顧客在鳥城儲蓄信托公司門口排隊,有一、二百人之多。
我知道他們是在借款,好烘托拉斯章魚那又冷又粘的觸手來攫取。
中午時分,大家都按規矩回家吃飯了。我們吩咐侍者利用空閑也去吃飯。
我和安迪清點了一下收入,竟有一千三百元之多。照我們估計,隻要鳥城再被洪水圍困兩星期,托拉斯就有條件捐贈一幢有墊襯牆壁的宿舍給芝加哥大學的教職員,還可以向得克薩斯州所有正派的窮人各贈一個農場,隻要他能提供農場的地皮。
我們的成功使安迪覺得自己不可一世,因為這個計劃的草案來自他的推測和預感。他從保險箱上跳下來,點燃了店裏最大的一支雪茄。
“傑夫,”他說,“我想你找不到比彼得斯—撒旦—塔克公司更聰明的壓製無產階級的主意了。我們確實在小消費者的中風神經中樞重重地打擊了一下,可不是嗎?”
“哎,”我說,“不管我們願不願意,看樣子我們要像富翁那樣鬧鬧胃氣痛,玩玩高爾夫球,穿著蘇格蘭式的短裙去打獵啦。這場威士忌的小把戲確實非常成功。我很滿意。”
我接著說:“我寧願自肥,不願減瘦。”
安迪把我們最好的黑麥威士忌斟了一大杯,派了它應有的用場。據我記憶,他生平從不喝酒。
“這杯祝賀神道的解放。”他說。他這樣招惹了歪門邪道的神道之後,又為我們的成功幹了一杯。然後,他開始為壟斷事業祝酒,上至賴蘇裏和北太平洋鐵路公司,下至規模比較小的企業,諸如教科書聯營書店,人造黃油專賣公司,利哈伊山穀無煙煤礦和大蘇格蘭聯合煤礦公司。
“安迪,”我說,“為我們的壟斷業同行的健康幹杯,固然沒有什麼不好,但是飲酒不宜過度。你總知道,我們最出名、最討厭的億萬富翁都是靠清茶和餅幹過日子的。”
安迪到後房去了一會兒,出來時已換上他最好的衣服。在他那雙溫和而騷亂的眼睛裏,有一種窮凶極惡而又深情熱烈的神情,叫我看了很不自在。我密切注視著,看他肚子裏的威士忌會起什麼作用。
在兩種情況下,你是無法預計後果的。一是男人喝了第一杯酒,二是女人喝了最後一杯。
不出一小時,安迪的微醉變成了酩酊大醉。他外表仍舊很莊重,還能保持平靜,但是內心卻充滿了意想不到的東西,一觸即發。
“傑夫,”他說,“你可知道我是山口……活火山口?”
“那原是一個不說自明的假設。”我說。“但你又不是愛爾蘭人。你為什麼不按照美國的語法規則和修辭說‘入口’呢?”
“我是一個火山的山口。”他說,“我渾身火辣辣的,肚子裏填滿了各式各樣的字句、非找一個出口不可。我覺得千千萬萬的同義字和詞類在我身體裏翻騰。”
他接著說:“我非發表一次演說不可,喝了酒之後。”
“我總是有要演說的傾向。”安迪說。
“那可不妙。”我說。
“據我記憶所及,”他說,“酒精仿佛能激勵我的朗誦和修辭意識。可不是嗎,布賴恩第二次競選的時候。”
安迪然後說:“他們總是給我喝三杯杜鬆子酒汽水。在銀本位的問題上,我比比利本人還能多講兩小時。不過最後人家讓我相信還是金本位好。”
“既然你非把過剩的話發泄出來不可,”我說,“你幹嗎不到河岸上去說一通呢?我記得好像有個名叫坎塔裏德斯的老演說家,時常跑到海邊上去發泄飽肚子裏的廢氣。”
“不行,”安迪說,“我非得有聽眾不可。我覺得,如果我滔滔不絕地講起來,人們就會把貝弗裏奇參議員稱作沃巴什的偉大的小斯芬克斯石像。我一定要召集一批聽眾,傑夫,讓我這個話語膨脹病鬆和一下,不然它會往裏發展,害得我覺得自己像是索思沃思夫人的毛邊精裝本。”
“你想作的演講是不是牽涉到某些特殊的定理和主題?”我問道。
“我沒有什麼偏愛。”安迪說,“無論什麼題材,我都能高談闊論,曲盡其妙。我可以談俄羅斯移民,約翰·濟慈的詩歌,關稅,卡比利亞文學,或者排澇,並且能夠輪番使我的聽眾啜泣,號哭,嗚咽,流淚。”
“好吧,安迪,”我說,“假如你非讓鬱結的話出籠不可,那你就到鎮上去,找些厚道的居民發揮一通吧。我和弟兄們來照看這裏的買賣。人們馬上就要吃完中飯了,鹹肉和豆子總會使人口渴的。午夜之前,我們至少還應該撈它一千五百塊錢。”
於是安迪走出了藍蛇酒店。我看到他攔住街上的行人,同他們說話。沒多久,就有五六個人圍在一起聽他的;再過一會兒,隻見他在街角上正向一大群人指手劃腳,大發議論。
他走開時,人們一個個都跟著他。他嘴一直沒有閑,把人們領到鳥城的大街上。路上還有許多人紛紛跟上。這情形叫我想起以前在書上看到的,海德西克的彩衣風琴手把鎮上的孩子都拐跑的老騙術。
一點鍾到了;接著是兩點,三點也跑到了終點線;可是鳥鎮的居民沒有一個進來喝酒。
街上冷冷清清的,隻有幾隻鴨子和幾個去鋪子買東西的婦女。那時候也隻下著細雨。
一個孤零零的男人走來,停在藍蛇酒店門口,把靴子上的泥刮掉。
“朋友,”我說,“出了什麼事啦?今天上午,大家還歡歡騰騰的,現在全鎮卻像是蒂爾和錫豐的廢墟,隻有一隻蜥蜴在城門的吊閘上孤零零地爬著。”
“鎮上的人,”那個身上帶泥的人說,“全到斯佩裏的羊毛倉庫去聽你那搭檔的演講啦。在主題和結論方麵,他發表的議論倒很出色。”
“我希望他快點休會,”我說,“生意疲軟,不休會也不行啦。”
當天下午,連一個顧客都沒有。大概六點鍾時,兩個墨西哥人把安迪送回了酒店。我們把他抬到床上時,他還在不停地揮手亂舞。
我把現金鎖在櫃子裏,就上街去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有個人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我。
他說安迪兩個小時的演講,非常精彩,贏得了熱烈的掌聲,無論在得克薩斯或是世上任何地方都很難聽到。
“他都講了一些什麼?”我問道。
“戒酒。”他說,“演講結束後,每一個人都作了強烈的保證,一年之內不再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