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迅速轉過身來看到一位獨自坐著的夫人——一位大約三十歲,長著一雙非常美麗的眼睛的夫人,她看著我好像我一直是她非常親密朋友一樣。

“你差點就沒注意到我,”她責難地說。“不要告訴我你不認識我。為什麼我們不握握手呢——至少在十五年前為什麼不握一次呢?”

我立刻跟她握了手,在她那張桌子對麵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揚揚眉毛喚來一位在周圍徘徊的侍者。那位夫人擺弄著一份凍橙,我點了一份薄荷利口酒。她古銅色的頭發略帶紅色,你可能看不到,因為你沒法把視線從她眼睛上轉開來,但是你意識得到就像黃昏時分望向樹林深處意識得到落日一樣。

“你確定你認識我嗎?”我問。

“不。”她微笑著說,“對此我從不敢肯定。”

我稍稍不安地說:“如果我告訴你我叫愛德華·平克默,來自堪薩斯的科諾普利斯,你會怎麼想呢?”

“我會怎麼想?”她重複道,愉快地瞥了我一眼。“噢,當然羅,你沒有帶貝爾福德夫人一起來紐約。我真希望你把她帶來了,我早就想看看瑪麗恩。”她稍稍放低聲音——“你沒怎麼變,埃爾文。”

我感到她迷人的雙眼更加近地搜索我的眼睛和臉龐。

“不,你變了。”她修正道,末尾的語調裏有一個溫柔、欣喜的音符。“我看出來了,你沒有忘記,你一年一天甚至一小時都沒有忘記過。我告訴你永遠不能忘記。”

我不安地把吸管戳到薄荷利口酒裏,在她的注視下有點心神不安地說:“真的請您原諒。但是麻煩的是,我已經忘了,我忘記了所有的事。”

她嘲笑我的否認,她有趣地嘲笑似乎從我的臉上看到的東西。

“我聽你這麼說過很多次了,”她繼續說。“你是西部——丹佛——十分重要的律師,對不對,或是洛杉機?瑪麗恩一定非常為你驕傲。我想,你知道,在你結婚六個月後我也結婚了。你可能在報紙上看到了,僅僅鮮花就花了兩千美元。”

十五年前她已經提過了。十五年漫長的一段歲月。

我稍稍膽怯地說:“現在祝賀你會太晚了嗎?”

“如果你敢,不晚。”她以一種那麼優美的無畏回答道。我沉默了,開始用指甲弄皺桌布上的圖案。

她身子傾向我相當急切地說:“告訴我一件事——一件我多年來都想知道的事——當然,隻是出於女人的好奇——自那晚起你還敢碰,聞聞或者看一看白玫瑰——帶著雨珠和露珠的白玫瑰嗎?”

我吸了一口薄荷利口酒。

“我想,要我複述我已完全沒有印象了的這些事情一點意義都沒有。”我歎了口氣說:“我的記憶完全出錯了,我沒必要說對此我有多麼遺憾。”

這位夫人把雙臂擱到桌子上,她的眼神再次對我的話表示蔑視,並且沿著它們自己的路線直通我的靈魂。她輕聲地笑了,笑聲透著奇怪——那是幸福的笑——是的,還有滿足——以及痛苦。我設法把目光從她身上轉開來。

“你說謊,埃爾文·貝爾福德。”她滿懷喜悅地吸了一口氣。“啊,我知道你在說謊!”

我呆呆地凝視著蕨叢。

“我的名字叫愛德華·平克默。”我說,“我是和參加全國藥劑師大會的代表一塊兒來的。有一項給瓶裝酒石酸銻鉀和酒石酸鉀鈉安排新位置的運動正在進行,這兩種藥非常相似,你會有些興趣的。”

一輛華麗的四輪馬車停在了門口。這位夫人站起身來,我握著她的手,鞠了一躬。

我對她說:“我深感抱歉我不能回憶起來了,我能解釋,但害怕你不會理解。你不會承認我是平克默,但我真的完全不能想象玫——玫瑰和其它的事。

她步入馬車時,帶著她幸福而憂傷的微笑說:“再見,貝爾福德先生!”

那天晚上我去了劇院。回到旅館時,一個穿著黑色衣服,似乎很感興趣在用一塊絲綢手帕摩擦指甲的沉靜的男人,神秘地出現在我身旁。

他把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食指上,隨便地說:“平克默先生,我能請您跟我到一邊談一會嗎?這兒有一個房間。”

“當然可以。”我回答。

他領著我走進一間私人小會客室,一位夫人與一位紳士等在那兒。那位夫人,如果臉色不顯得萬分憂慮和疲憊的話,我猜她的容貌會異乎尋常地美麗。我喜歡的正是她這樣的體型、外貌和容貌。她穿著旅行的衣著,臉上表情極其熱切焦急地盯著我,隨後一手顫抖著按向胸脯。我想她就要走上前來了,但是那位紳士用一個命令的手勢阻止了她。然後他自己來見我。他年屆四十,兩鬢微白,長著一張堅定、深思的臉。

他親切地說:“貝爾福德,老朋友,很高興又見到你了。當然,我們知道一切都會好的。你知道,我警告過你你工作過度了。現在,你將跟我們一起回去,馬上做回你自己了。”

我諷刺地笑了。

我說:“我已多次被稱為‘貝爾福德’,所以聽起來已不那麼刺耳了。盡管如此,最終它可能變得令人厭倦。你願意完全接受我的名字是愛德華·平克默,在這一生裏我從來沒有見過你的假設嗎?”

這位紳士做出回答前那位夫人發出了一聲哀嚎。她跳過他阻止的手臂,“埃爾文!”她哭喊著撲到我身上,緊緊地貼著我。“埃爾文!”,她再次哭喊道,“別傷透了我的心。我是你妻子——叫一聲我的名字——就一聲!我寧願看到你死了也不願見到你這樣。”

我恭敬但堅決地拉開她的手臂。

“夫人,”我嚴厲地說,“如果我建議你接受這種相似過於突然,請您原諒。”由於想到了這個想法,我好笑接著說:“遺憾的是這個貝爾福德和我不能像酒石酸銻鉀和酒石酸鉀鈉一樣為了辨認的目的並排放到同一個架子上。”我快活地收尾道:“為了了解這個暗示,你可能需要關注一下正在進行的藥劑師全國大會。”

那位夫人轉向她的同伴,緊緊抓住他的手臂。

“那是什麼,沃爾尼醫生?啊,那是什麼?”她喃喃地問。

紳士把她領到門邊。

我聽到他說:“去你的房間待一會兒,我留下來跟他談。他的大腦?不,我想不會——隻是部分而已。是的,我肯定他會恢複。到你的房間去,留我跟他談。”

那位夫人離開了。穿著黑色衣服的男人也往外走去,仍在若有所思地修指甲。我想他等在客廳裏。

“如果可以的話,平克默先生,我想跟你談一會兒。”留下來的紳士說。

“非常願意,如果你想的話,”我回答。“如果我坐得舒服些你會允許吧,我相當累了。”我在窗子旁邊的沙發上伸展開四肢,然後點燃一支雪茄。他挪了一張椅子到旁邊來。

他安慰地說:“讓我們說重點,你的名字不叫平克默。”

我冷冷地說:“我跟你一樣清楚。但是一個人總得有某個名字。我能向你保證我不過度欣賞平克默這個名字。但一個人自己給自己命名時,好名字似乎不會自己蹦出來。而想想這名字曾是帥林豪森或斯科羅金斯吧!我想我做平克默做得非常好。”

“你的名字叫埃爾文·C.貝爾福德。”那位紳士嚴肅地說。“你是丹佛最早的律師之一。你正在患失語症,這病使你忘記了身份。病因是你過分專注在工作上,以及,也許你的生活太缺乏正常的消遣和快樂。剛剛離開房間的夫人是你妻子。”

“她是一個我會稱為長相好看的女人。”我慎重的停頓片刻後說,“我特別喜歡她深淺不一的褐色頭發。”

“她一個值得驕傲的妻子。近兩周前,自你失蹤後,她幾乎沒閉過眼。我們通過一個從丹佛到紐約來旅行的人伊西多爾·紐曼發來的電報知道你在紐約。他說在這兒的旅館見到過你,你卻認不出他。”

“我想我記得這回事。”我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個家夥叫我‘貝爾福德’。可是,哎,你不認為該是介紹一下你自己的時候了嗎?”

“我叫羅伯特·沃爾尼——沃爾尼醫生。二十年來一直是你親密的朋友,並做你十五年的醫生。一接到電報我就和貝爾福德夫人來追你來了。努力,埃爾文,老朋友——努力記起來!”

“努力有什麼用!”我微微皺眉問。“你說你是醫生。失語症治得好嗎?當一個人失去了記憶,是慢慢恢複,還是突然恢複?”

“有時是不完整的逐漸恢複;有時就跟記憶失去時一樣突然恢複。”

“你會擔任對我的治療嗎,沃爾尼醫生?”我問。

“老朋友,我會盡一切能力,並采取所有的科學手段為你治療的。”他說。

“非常好。那麼你會把我當作你的病人了。現在一切都是秘密了——職業秘密。”

“當然。”沃爾尼醫生說。

我從沙發上起來。有人把一瓶白玫瑰——一束清新帶著水珠散發著香味的白玫瑰——放在了會客室中央的桌子上。我把它們遠遠地扔到了窗外,然後再次躺到沙發上。

“鮑比,”我說,“突然痊愈了真是太好了。總之,對這一切我相當厭倦了。現在你可以走了,然後把瑪麗恩帶進來。不過,啊,醫生,”我歎了口氣,一邊一腳踢在他的脛骨上——“我的好老醫生——太讓人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