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約直到冬季過了一半的時候,戴莫夫開始懷疑他受騙了。他好像自己做了虧心事似的,遇見她時已經不能正視她的眼睛,臉上再也沒有愉快的笑容了。為了減少跟她相處的時間,他常常把他的同事科羅斯捷列夫帶回家吃午飯。這個身材矮小的人留著短發,麵容惟悴,為人靦腆,每當他跟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談話的時候,總是尷尬地把自己坎肩上的全部紐扣先解開再扣上,然後用右手去撚左側的唇髭。吃飯的時候,兩位醫生談的都是醫學問題,如橫隔膜一旦升高有可能導致心律不齊,如最近一個時期經常遇到許多神經炎患者。有一次戴莫夫談到,他昨天解剖了一具屍體,診斷書上寫著“惡性貧血”,他卻在胰腺上發現了癌變。兩人所以這樣做,似乎隻是為了讓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可以沉默,也就是可以不必撒謊。飯後,科羅斯捷列夫坐到鋼琴旁,戴莫夫歎口氣,對他說:

“唉,老兄!算了吧,這有什麼!你給彈個憂傷的曲子吧。”

聳起肩膀,伸開十指,科羅斯捷列夫在鋼琴上奏出幾個和音,然後用男高音唱起來:“請你告訴我,在什麼地方俄羅斯的農民不呻吟?”戴莫夫又長歎一聲,一手支著下頜,沉思起來。

近來,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的行為舉止並不檢點。每天早晨她醒來後心緒總是很壞。她想到,她已經不愛裏亞博夫斯基,謝天謝地,這事已經結束了。可是喝完咖啡,她又想到,裏亞博夫斯基奪走了她的丈夫,現在她既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裏亞博夫斯基。後來她回想起一些熟人的談話,說裏亞博夫斯基正準備在畫展上展出一幅驚人之作,是風景畫和風俗畫的混合體,帶有波列諾夫的風格。據說,凡是去過他的畫室的人,都為此感到欣喜若狂。不過她又想,他是在她的影響下才創作出這幅畫的,總之,多虧她的影響他才發生很大變化,達到藝術的高峰。她的影響十分有益,十分重要,一旦她丟下他不管,那麼看來他就要毀了前程。她又回想起,上次他來看她的時候,穿一件帶小花點的灰上衣,係著新領帶,懶洋洋地問她:“我漂亮嗎?”是的,憑他那翩翩的風度,長長的鬢發和藍藍的眼睛,他的確很漂亮(也許,這是最初的印象),而且他對她很溫柔。

就這樣胡思亂想著,奧莉加·伊凡諾夫娜遲遲才穿上衣服,隨後萬分激動地去畫室找裏亞博夫斯基。她來到那兒時,他心情很好,正自我陶醉於那幅真正出色的畫。他跳跳蹦蹦,嘻嘻哈哈,對嚴肅的問題總是開個玩笑了事。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嫉妒裏亞博夫斯基,痛恨他的那幅畫,不過出於禮貌,還是在畫前默默站了五分鍾,最後,她像人們在聖物前歎息那樣,歎了一口氣,小聲說:

“是的,你還從來沒有畫過這樣的畫。你知道,簡直太驚人了!”

後來她開始苦苦哀求,要他愛她,不要拋棄她,要他憐憫她這個可憐而不幸的人。她哭泣,吻他的手,要求他對她起誓,說他愛她,而且一再向他表明,離開她良好的影響,他將走上歧途,毀了前程。她敗壞了畫家的好興致,心裏感到深深的屈辱,最後隻好去找女裁縫,或者找熟悉的女演員弄幾張戲票。

如果她在畫室裏找不到他,她就給他留下一封信,信上賭咒說:要是今天不來看她,她一定服毒自盡。他害怕了,就來找她,還留下來吃飯。他並不顧忌她的丈夫在場,對她說話粗魯無禮,她也照樣回敬他。兩人都感到對方束縛了自己,都覺得對方是暴君是仇敵。他們大發脾氣,在氣憤中全然沒有注意到,他們的舉動不成體統,連科羅斯捷列夫也全看明白了。飯後,裏亞博夫斯基匆匆告辭,走了。

“您去哪兒?”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在前室問他,那目光是仇恨的。

他皺起眉頭,眯著眼,隨口說出一個女人的名字——這人她也認識。顯然他這是嘲笑她的嫉妒,故意惹她生氣。她回到自己的臥室,倒在床上。由於嫉妒,懊喪,屈辱和羞恥,她咬著枕頭,放聲大哭起來。戴莫夫撇下客廳裏的科羅斯捷列夫,來到臥室,局促不安地、心慌意亂地小聲說:

“別哭得這麼響,親愛的,……何苦呢?這種事不可外揚……要不露聲色……你知道,已經發生的事就無法挽回了。”

她不知道怎樣才能平息心中的妒火,猜忌折磨著她,她甚至感到太陽穴疼痛起來。她轉而又想,事情還可以挽回,於是她洗過臉,朝哭腫的臉上撲點粉,飛一般去找那個熟悉的女人。她在那個女人家沒有找到裏亞博夫斯基,就坐上車找第二家,然後找第三家……起先她還覺得這樣亂找一氣有點難為情,可是後來她也習慣了,常常是,一個晚上她跑遍了她認得的所有女人的家,為的是找到裏亞博夫斯基。大家也都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有一天,她對裏亞博夫斯基說到她的丈夫:

“這個人拿他的寬宏大量來壓我。”

她很喜歡這句話,所以遇到別的畫家時,隻要對方知道她和裏亞博夫斯基的風流韻事,每一回她總是把手用力一揮,這樣說她的丈夫:

“這個人拿他的寬宏大量來壓我。”

他們的生活方式倒還跟去年一樣。每逢星期三總要舉行晚會。演員朗誦,畫家作畫,大提琴手演奏,歌唱家唱歌,而且一到十一點半,通往餐室的門打開了,戴莫夫麵帶微笑說:

“請吧,先生們,請吃點東西。”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照舊尋找偉人,找到了不滿意,又重找。跟從前一樣,她每天深夜才回家,這時候戴莫夫卻不像去年那樣已經睡覺,而是坐在他的書房裏,在寫什麼東西。他要到三點才躺下,八點鍾就起床了。

一天傍晚,她正準備去劇院,站在臥室的穿衣鏡前,這時戴莫夫穿著禮服、係著白領帶走了進來。他溫和地微笑著,而且像過去一樣,高高興興地瞧著妻子的眼睛。他的臉上喜氣洋洋。

“我剛才通過了學位論文答辯,”他說著,坐下來揉他的膝蓋。

“通過了?”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問。

“啊哈!”他笑起來,伸長脖子想看看鏡子裏妻子的臉,她卻始終背對著他,站在那裏梳理頭發,“啊哈!”他又說了一遍,“你知道,他們很可能給我一個病理學概論方麵的編外副教授職稱。有這方麵的跡象。”

從他那張容光煥發、無比幸福的臉上可以看出,此刻隻要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能分享他的喜悅和成功,那他會原諒她的一切,包括現在的和將來的,他會把一切都忘掉,可是她不懂什麼叫編外副教授,什麼叫病理學概論,再說她擔心看戲遲到了,所以什麼話也沒有說。

他坐了兩分鍾,抱歉地微微一笑,走了出去。

這是最不安寧的一天。

戴莫夫頭痛得厲害。早上,他沒有喝茶,也沒去醫院,一直躺在書房裏的一張土耳其式長沙發上。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像平時一樣十二點多鍾又去找裏亞博夫斯基,想讓他看看自己的靜物寫生,再問問他昨天為什麼不來找她。她覺得這幅畫毫無意思,她之所以畫它隻是為了找個無謂的借口可以去找畫家。

她沒拉門鈴就走了進去。當她在前室脫套鞋時,聽到好像畫室裏有人輕輕地跑過去,還有女人衣裙的窸窸聲。她趕緊往畫室裏張望,隻看到棕色的裙角一閃而過,消失在一幅大畫後麵。這幅畫連同畫架,從頂端一直到地板,都蒙著黑布。毫無疑問,有個女人躲起來了。想當初,奧莉加·伊凡諾夫娜也常常在這幅畫後麵避難呢!裏亞博夫斯基顯然很窘,他對她的到來似乎感到吃驚,向她伸出兩隻手,不自然地笑著說:

“哎呀哎呀!見到您真高興。有什麼好消息嗎?”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的眼睛裏滿是淚水。她感到羞辱,感到傷心。哪怕給她一百萬,她也不願在這個不相幹的女人,情敵,虛偽的人在場的情況下說上一句話。那女人現在站在畫布後麵,大概正在幸災樂禍地竊笑呢。

“我給您帶來一幅畫稿……”她用極細的聲音怯生生地說,她的嘴唇顫抖起來,“一幅靜物寫生。”

“啊?……畫稿?”

畫家接過畫稿,邊走邊看,似乎是不經意地進了另一個房間。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順從地跟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