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物寫生……一流的,”他嘟噥著,隨後信口押起韻來,“庫羅爾特,喬爾特,波爾特……”

從畫室裏傳來匆忙的腳步聲和衣裙的窸窸聲。這就是說,她走了。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真想大喝一聲,抓起什麼重東西朝畫家頭上砸去,然後轉身跑掉。但是她淚眼模糊,什麼也看不清楚,沉重的羞辱感壓在心頭,她覺得自己已經不是奧莉加·伊凡諾夫娜,不是女畫家,而是一條小爬蟲了。

“我累了……”畫家懶洋洋地說,望著畫稿,不住地甩著頭驅趕瞌睡,“當然啦,畫得不錯,不過今天一幅畫稿,去年一幅畫稿,下個月還是一幅畫稿……您怎麼不厭煩呢?我要是您的話,早就把畫筆扔了,不如認真搞點音樂什麼的。要知道,您算不得畫家,您是音樂家。不過,您可知道,我多累啊!我這就去叫他們送茶來……好嗎?”

他走出房間,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聽到,他在吩咐聽差什麼。為了避免告辭,避免解釋,最主要是為了免得放聲痛哭,她沒等他回來,趕緊跑到前室,穿上套鞋,走了出來。她這才輕快地噓了一口氣,感到自己跟裏亞博夫斯基、跟繪畫、跟剛才在畫室裏壓在她心頭的那種沉重的羞辱感,從此一刀兩斷了。一切都結束了。

她先去找了一趟女裁縫,隨後去拜訪昨天剛到的巴爾奈,從巴爾奈那兒出來又去了一家樂譜店。一路上她都在琢磨著,她怎樣給裏亞博夫斯基寫一封冷酷無情的充滿個人尊嚴的信,怎樣在春天或夏天她和戴莫夫一道去克裏米亞度假,從此跟過去的生活徹底決裂,開始新的生活。

這天夜裏,她很晚才回家,她沒有換衣服就在客廳裏坐下寫信。裏亞博夫斯基說她算不得畫家,她為了報複,現在寫信告訴他:他每年畫的都是老一套,他每天說的也是老一套,他停滯不前了,除了已有成績外,他將來不會有任何進展。她還想告訴他:他在許多方麵得益於她的良好影響,如果說他現在行為惡劣,那隻是因為形形色色的輕薄女子取代了她的影響,今天躲在畫布後麵的那個女人就是其中之一。

“親愛的,”戴莫夫在書房裏叫她,並沒有開門,“親愛的!”

“你有什麼事?”

“親愛的,你別進我的房間,站在門口就行了。是這麼回事……前天我在醫院裏傳染了白喉,現在……我不舒服。你快去請科羅斯捷列夫。”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對丈夫,就像對她所有熟悉的男人一樣,隻叫姓,不叫名字。她不喜歡他的名字奧西普,因為它讓人聯想到果戈裏的奧西普和一句俏皮話:“奧西普,啞嗓子;阿爾希普,愛媳婦。”現在她卻喊道:

“奧西普,這不可能!”

“去吧!我不舒服……”戴莫夫在門後說。可以聽到他走回沙發那裏,又躺下了。“去吧!”傳來他低沉的聲音。

“這是怎麼回事?”奧莉加·伊凡諾夫娜想道,她嚇得手腳發涼,“這病可危險呢!”

她毫無必要地舉著蠟燭走進臥室,在那裏考慮著她該怎麼辦,無意間看了一下穿衣鏡:一張嚇白的臉,短上衣的兩個袖子高高聳起,胸前一大堆黃色的縐邊,裙子上亂七八糟的條紋,她覺得自己這副模樣既可怕又醜陋。她突然痛心地感到她對不起戴莫夫,對不起他對她的那份深情的愛,對不起他年輕的生命,甚至對不起他的這張好久沒睡過的空床。她不時想起他平日那張溫和、柔順的笑臉。她傷心得放聲大哭起來,立即給科羅斯捷列夫寫了一封求助的信。這時已是午夜兩點了。

早晨七點多鍾,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因夜間失眠而腦袋發沉,沒有梳洗,模樣難看,一臉悔愧的神色,從臥室裏出來。這時一位黑胡子先生打從她身旁走過,進了前室,看來這是醫生。屋裏有一股藥水味。科羅斯捷列夫站在書房門口,右手撚著左側的唇髭。

“對不起,我不能放你進去看他,”他陰沉地對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這病會傳染的。說實在的,您也沒有必要進去。他已經昏迷,在說胡話。”

“他真是得了白喉嗎?”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問,聲音幾乎聽不清。

“那些明知危險卻偏要去冒險的人,真應該送交法庭審判,”科羅斯捷列夫喃喃自語,沒有回答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的問題。“您知道他是怎麼感染的嗎?星期二,他用吸管吸一個病兒的白喉粘液。這是幹什麼?愚蠢……是的,胡鬧……”

“危險嗎?很危險嗎?”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問。

“是的,都說這病很難治。說實在的,應當請施列克來才對。”

先來了一個身材矮小的人,他頭發棕紅,鼻子很長,說話帶猶太人口音;繼而來了一個高個子,他背有點駝,須眉濃重,看上去像個大輔祭;最後來了一個年輕人,他很胖,臉色紅潤,戴一副眼鏡。這是醫生們來為自己的同事輪流值班。科羅斯捷列夫值完班後沒有回家,他留下來,像個幽靈似的在各個房間裏踱來踱去。女仆給值班的醫生們送茶,不斷跑藥房,根本沒人收拾房間。家裏冷清而淒涼。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獨自坐在臥室裏,想到這是上帝來懲罰她了,因為她欺騙了丈夫。這個沉默寡言、從不抱怨、不可理解的人,這個溫順得失去個性、由於過分的善良顯得沒有主見、顯得軟弱的人,此刻正躺在他書房的長沙發上,默默地忍受著痛苦,連一句抱怨的話也沒有。如果他吐出一句怨言,哪怕是高燒中的囈語,那麼值班的醫生就會了解到,毛病不單單出在白喉上。他們就會去問科羅斯捷列夫:他什麼都知道。難怪他看著朋友的妻子時,那眼神仿佛在說:她才是真正的元凶,白喉不過是她的同謀犯。她已經不記得伏爾加河上那個月夜,不記得那番愛情的表白和農舍裏的那段富有詩意的生活。她隻記得,她由於無聊的苛求,由於嬌生慣養,她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沾上了一層粘乎乎的汙穢,從此休想洗幹淨了……

“哎呀,我把他騙得太厲害了,”她想道,記起了她跟裏亞博夫斯基的那段煩心的浪漫史,“這種事真該詛咒!……”

下午四點鍾,她跟科羅斯捷列夫一起吃午飯。他什麼也沒吃,隻喝了一點葡萄酒,皺起了眉頭。她也沒吃東西。有時她暗自禱告,向上帝起誓,一旦戴莫夫病好了,她一定再愛他,永遠做他忠實的妻子。有時她精神恍惚,望著科羅斯捷列夫,想道:“做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人,沒有一點出眾的地方,再加上麵容憔悴,舉止粗野,難道不枯燥嗎?”有時她又覺得上帝會立即來處死她,因為她害怕傳染,竟一次也沒去過丈夫的書房。總之,她的情緒低沉而沮喪,相信她的生活已經毀掉,再也無法挽救了……

午飯後天色暗下來。當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走進客廳時,科羅斯捷列夫已躺在沙發床上,枕著一個金線繡的綢墊子,在呼嚕呼嚕地打鼾。

值班的醫生進進出出,誰也不曾留意這種混亂狀態。外人在客廳裏呼呼大睡,牆上的那些畫稿,獨出心裁的陳設,頭發蓬亂、衣衫不整的女主人——所有這一切現在已引不起絲毫興趣。有位醫生無意中不知為什麼笑了一聲,這笑聲顯得那麼古怪、膽怯,叫人聽了不寒而栗。

當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再次走進客廳時,科羅斯捷列夫已經不睡了。他坐在那裏抽煙。

“他的白喉已經轉移到了鼻腔,”他小聲說,“心髒功能也不好。說實在的,情況很糟糕。”

“那您去請施列克吧。”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

“已經來過了。正是他發現的:白喉杆菌已經擴散到鼻腔,唉,施列克管什麼用!說實在的,施列克也幫不了忙。他是施列克,我是科羅斯捷列夫——如此而已。”

時間過得很慢。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和衣躺在從早晨起就沒有收拾的床上,迷迷糊糊地打著瞌睡。她似乎覺得,整個宅子,從地板到天花板,讓龐大的鐵塊填滿了,隻要把這鐵塊弄出去,大家就會感到輕鬆愉快。等她清醒過來,她才想起,那不是鐵塊,而是戴莫夫的病。

“靜物寫生,港口……”她想著想著,又陷入昏睡狀態,“港口……療養院……施列克怎麼回事?施列克,格列克,弗列克……克列克。現在我的朋友們在哪兒?他們是否知道我們家的不幸?主啊,救救我……饒恕我。施列克,施列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