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新娘

已是晚上十點多鍾,一輪滿月照耀著花園。舒明家裏剛做完晚禱,那是祖母瑪芙拉·米哈伊洛夫娜吩咐做的。之後,娜佳跑到花園裏,這時她看到,大廳裏已擺好桌子,放上冷盤;祖母穿著華麗的絲綢連衣裙正忙碌著;教堂大司祭安德烈神父跟娜佳的母親尼娜·伊凡諾夫娜在說話。隔著窗子望過去,此刻母親在傍晚的燈光下不知怎麼顯得十分年輕;安德烈神父的兒子安德烈·安德列伊奇站在一旁,注意地聽著他們的談話。

花園裏寂靜而涼爽,黑糊糊的樹影靜靜地躺在地上。可以聽到遠處一片青蛙的鼓噪,很遠很遠,大概在城外了。洋溢著五月的氣息,可愛的五月!你深深地呼吸著,不由得會想:不在這兒,而在別處的天空下,在遠離城市的地方,在田野和樹林裏,此刻萬物正生機勃勃,春意盎然,大自然如此神秘、美麗、富饒而神聖,卻是軟弱而有罪的人難以領會的。不知為什麼真想哭一場才好。

她,娜佳,已經二十三歲。從十六歲起,她就一心盼望著出嫁,現在終於成了安德烈·安德列伊奇的未婚妻,此刻他正站在窗子後麵。她喜歡他,婚期已經定在七月七日,可是內心卻沒有歡欣,夜夜睡不好覺,再也快活不起來……從地下室敞開的窗子裏,可以聽到裏麵在忙碌著,菜刀當當作響,安著滑輪的門砰砰有聲。那裏是廚房,從那兒飄來烤火雞和醋漬櫻桃的氣味。不知為什麼她覺得生活將永遠這樣過下去,沒有變化,沒有盡頭!

這時有人從房子裏走出來,站在台階上。這是亞曆山大·季莫費伊奇,或者簡稱薩沙,他是十天前從莫斯科來這兒作客的。很久以前,祖母的一個遠親常來走動,請求周濟,她叫瑪麗亞·彼得羅夫娜,貴族出身的窮寡婦,人長得瘦小多病。薩沙就是她的兒子。不知為什麼大家都說他是一名出色的畫家。後來他母親去世,祖母為了拯救自己的靈魂,便把他送到莫斯科的警察學校學習,兩年後他轉入繪畫學校,在那裏差不多學習了十五年,最後才勉勉強強在建築專科畢業。但他始終沒有從事建築工作,目前在莫斯科一家石印工廠做事。幾乎每年夏天,特別是病重的時候,他都來祖母這兒小住,以便休息和養病。

現在他穿一件扣上扣子的常禮服,一條舊帆布褲的褲筒邊已經磨破。他的襯衫領子沒有燙過,渾身上下一副精神不振的樣子。他很瘦,大眼睛,十個手指又長又細,留著胡子,膚色發黑。不過相貌仍然漂亮。他跟舒明一家人已經處熟,把他們當自家人看待,他在這裏就像在家裏一樣。他住的那個房間早就叫薩沙的房間了。

他站在台階上,看到了娜佳,就走到她跟前。

“你們這兒真好。”他說。

“當然好啦。您最好在這裏住到秋天。”

“會的,很可能這樣。也許我要在你們這兒住到九月份。”

他無緣無故地笑起來,在她身邊坐下來。

“我坐在這兒,望著媽媽,”她說,“從這邊望過去,她顯得多麼年輕啊!我媽媽當然有她的弱點,”她沉默片刻,又補充說,“不過她畢竟是個不同尋常的女人。”

“是的,她人好……”薩沙同意道,“您的母親就其本性來說,當然是個極其善良和可愛的女人,可是……怎麼對您說呢?今天清早我去了你們家廚房一趟,看到四個女仆直接睡在地上,沒有床,沒有被褥,蓋著破破爛爛的東西,有一股難聞的氣味,還有不少臭蟲和蟑螂……跟二十年前完全一個樣,一點變化都沒有。哦,講到祖母,上帝保佑她,她老了,不管事了。可是要知道,您的母親想必會講法語,也參加業餘演出,看來她應該明白呀。”

薩沙講話的時候,喜歡把兩個細長的手指伸到聽話人麵前。

“這裏的一切都有點古怪,讓人看不慣,”他繼續道,“鬼知道怎麼回事,這兒的人什麼事都不做。您的母親成天隻知道走來走去,像一位公爵夫人,奶奶什麼事也不做,您也一樣。連您的未婚夫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也是什麼事都不做。”

這席話娜佳去年就聽過,好像前年也聽過,她知道除此之外薩沙再也講不出別的什麼。以前她覺得這些話很可笑,現在不知怎麼她卻感到不愉快。

“您說的都是老一套,早就讓人聽煩了,”她說著站起身來,“您該想出一些新鮮的話才好。”

他笑了,也站起來,兩人朝房子走去。

她高高的個子,漂亮,苗條,此刻在他的身旁更顯得健康,衣著華麗。她感覺到這一點,不禁可憐起他來,而且不知為什麼很不自在。

“您講了許多不必要的話,”她說,“您剛才提到我的安德烈,其實您並不了解他。”

“‘我的安德烈’……去他的,去你的安德烈!我真為您的青春感到惋惜。”

他們進了大廳,這時大家已經坐下吃晚飯。祖母,或者按家裏人的稱呼,老奶奶,長得很胖,相貌難看,生著濃眉,還有一點點唇髭,大嗓門,光是聽她說話的聲音和口氣就可以知道,她在這兒是一家之主。集市上的幾排商店和這幢帶圓柱和花園的老房子都歸屬於她,她每天早晨都要祈禱,求上帝保佑她別破產,祈禱時常常淚流滿麵。她的兒媳婦,也就是娜佳的母親尼娜·伊凡諾夫娜,生著淺色頭發,腰束得很緊,戴著夾鼻眼鏡,每個手指上都戴著鑽石戒指。安德烈神父是個掉了牙的瘦老頭,從臉上的那副表情看仿佛他正打算講一件十分可笑的事。他的兒子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也就是娜佳的未婚夫,壯實而英俊,頭發鬈曲,像一名演員或畫家。他們三個人正談著催眠術。

“你在我家住上一個禮拜就會恢複元氣,”祖母轉身對薩沙說,“隻是你得多吃點。瞧你像什麼樣子!”她歎了一口氣說:“你那模樣真嚇人!真的,你簡直成了浪子了。”

“揮霍掉父親贈與的全部資財,”安德烈神父眼裏帶著笑意說,“浪蕩的兒子隻好給人去放豬……”

“我喜歡我爹爹,”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拍拍父親的肩膀說,“他是個可愛的老人,善良的老人。”

大家默不作聲。突然薩沙笑起來,用餐巾捂住了嘴。

“這麼說來,您也相信催眠術嘍?”安德烈神父問尼娜·伊凡諾夫娜。

“我當然還不能肯定說我相信,”尼娜·伊凡諾夫娜回答,她的神色變得十分嚴肅,甚至有點嚴厲,“可是應當承認,自然界有著許多神秘而不可理解的現象。”

“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不過本人還得補充一句:宗教信仰為我們大大縮小了神秘的領域。”

端上來一隻又大又肥的火雞。安德烈神父和尼娜·伊凡諾夫娜繼續他們的談話。尼娜·伊凡諾夫娜手指上的鑽石戒指閃閃發光,後來她的眼眶裏淚花閃爍,她開始激動起來。

“盡管我不敢同您爭論,”她說,“但您得承認,生活中有著許多解不開的謎!”

“絕對沒有,我敢向您擔保。”

晚飯後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拉小提琴,尼娜·伊凡諾夫娜彈鋼琴為他伴奏。十年前他在大學的語文係畢了業,但是從來沒有工作過,沒有固定的職業,隻偶爾參加為慈善事業舉辦的音樂會。城裏的人都叫他演員。

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拉著小提琴,大家默默地聽著。桌上的茶炊燒開了,冒著氣,隻有薩沙獨自在喝茶。後來時鍾敲響十二點,提琴上的一根弦突然斷了。大家都笑起來,忙著起身告辭。

送走未婚夫之後,娜佳回到樓上的臥室,她跟媽媽住在樓上(樓下住著老奶奶)。樓下的大廳裏開始熄燈,可是薩沙還坐著喝茶。他喝茶的時間總是很長,完全是莫斯科人的習慣,一回總得喝上七八杯。娜佳脫掉衣服,躺進被窩,很久都能聽到女仆在樓下收拾東西,老奶奶在生氣。最後,一切靜下來,隻偶爾從樓下薩沙的房間裏傳來他低沉的咳嗽聲。

娜佳一覺醒來,大概已是兩點,這時天色開始破曉。遠處有更夫敲打著梆子。她不想睡了,躺得人軟綿綿的,反而不舒服。像已往的五月之夜一樣,娜佳坐在床上,開始想心事。可是她的那些想法跟昨夜一樣,單調乏味,令人生厭,無非是安德烈·安德烈伊奇開始追求她並向她求婚,她同意了,後來漸漸地看重了這個善良而聰明的人。可是不知為什麼到了現在,離婚期不到兩個月了,她卻感到恐慌和不安,仿佛有一件說不明白的令人苦惱的事在等著她。

“滴篤,滴篤,”更夫懶洋洋地敲著梆子,“滴篤,滴篤……”

從古老的大窗子裏望出去,可以看到花園,遠處是正在盛開的丁香花叢,花兒睡意朦朧,凍得有點打蔫。一片白色的濃霧,緩緩地朝丁香花這邊漫過來,想要把它遮蓋住。遠處的樹林中不時有夢中醒來的白嘴鴉啼叫幾聲。

“我的上帝,為什麼我的心情這麼沉重!”

也許每一個未婚妻在結婚前都是這種感受。誰知道呢!或許是受了薩沙的影響?可是要知道,薩沙已經一連幾年都說著同樣的話,像背書似的,而且說話時顯得又天真又古怪。那麼為什麼腦子裏還是忘不掉薩沙呢?為什麼?

更夫早已不打梆子了。窗前的花園裏鳥兒嘰嘰喳喳地叫起來,花園中的霧氣已經消失,周圍的一切沐浴在春天的晨曦中,像是笑逐顏開了。不久,整個花園在陽光的愛撫下暖和過來,蘇醒了,樹葉上的露珠,像鑽石般晶瑩剔透,閃閃發光。這古老的、早已荒蕪的花園在這個清晨顯得生機勃勃、十分美麗。

老奶奶已經醒來。薩沙粗聲粗氣地在咳嗽。可以聽到樓下有仆人端來了茶炊,在搬動椅子。

時間過得很慢。娜佳早已起床,一直在花園裏散步,可是早晨還在延續。

後來尼娜·伊凡諾夫娜出來了,她眼淚汪汪,手裏端一杯礦泉水。她對招魂術和順勢療法很感興趣,讀了許多這方麵的書,喜歡談她心中生出的疑惑。這一切在娜佳看來都蘊含著深刻而神秘的內涵。現在娜佳吻了母親一下,跟她並排走著。

“你為什麼哭了,媽媽?”她問道。

“昨天晚上我讀了一夜的小說,裏麵講到一個老人和他的女兒的故事。老人在某個地方做事,後來他的上司愛上了他的女兒。書我還沒有讀完,可是裏麵有一處地方叫你忍不住落淚,”尼娜·伊凡諾夫娜說完,喝了一口礦泉水,“今天早晨我一想那個段落,我又哭了一陣。”

“這些天來我心裏老不愉快,”娜佳沉默片刻,說,“為什麼我夜夜睡不好覺?”

“我不知道,親愛的。每當我夜裏失眠的時候,我就閉上眼睛,瞧,就這樣閉得緊緊的,想象出安娜·卡列寧娜的模樣,想象她怎麼走路,怎麼說話,或者想象古代曆史上的什麼事件……”

娜佳感到,母親並不了解她,也不可能了解。她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感覺到,她甚至覺得害怕,真想躲起來。可是她一個人回自己的房間裏去了。

下午兩點鍾,大家坐下來吃午飯。那天是禮拜三,是齋日,所以給祖母送上的是素的紅甜菜湯和鯿魚粥。

薩沙故意跟祖母逗樂,喝完他的葷菜湯又喝素的紅甜菜湯。吃飯的時候,他不斷開玩笑,不過他的玩笑都很笨拙,總帶著道德的訓誡,結果完全不可笑了。每當他說俏皮話的時候,他總先舉起他那又長又細、像死人一樣的手指,使人不由得想到,他病得很重,也許已不久於人世,這時候你就會由衷地可憐他。

飯後,祖母回她的臥室休息去了。尼娜·伊凡諾夫娜彈了一會兒鋼琴,也回房去了。

“唉,親愛的娜佳!”薩沙照例這樣開始飯後的閑談,“您要是聽我的話就好了!就好了!”

她深深地埋在老式的圈椅裏,閉上眼睛;他則緩緩地在房間裏踱來踱去。

“要是您能出來求學就好了!”他說,“隻有受過教育的、聖潔的人才有意思,隻有他們才是有用的。要知道,這類人越多,人間的天國就來得越快。到那時,你們的城市漸漸地就要土崩瓦解——一切都要顛倒過來,一切都變了樣子,簡直像施了魔法似的。到那時這裏將出現無數宏偉富麗的房屋,美麗的花園,奇異的噴泉,優秀的人……但主要的還不是這些。最主要的是,在我們的頭腦中,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充滿了這麼多惡意,因為每個人都有信仰,每個人都知道他們為什麼活著,每個人都無需到人群中尋求支持。我親愛的,好姑娘,您走吧!您該向大家表明,您已經厭倦這種死氣沉沉的、灰色的、罪惡的生活。您哪怕向自己表明這一點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