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薩沙,我快要出嫁了。”

“哎,算了吧!何必結婚呢?”

兩人走進花園,散了一會兒步。

“無論如何,我親愛的,應該好好想一想,應該明白,你們這種遊手好閑的生活是多麼肮髒,多麼不道德,”薩沙繼續道,“您要明白,如果,舉例說吧,您、您的母親和您的奶奶什麼事都不做,那麼這意味著,別人在為你們工作,你們在坑害別人,難道這是幹淨的,難道這不肮髒嗎?”

娜佳本想說:“是的,您這話是對的,”她還想說這些她都明白,可是這當兒淚水湧了出來,她突然不作聲了,全身一陣瑟縮,她回自己房裏去了。

傍晚時,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來了,他照例拉小提琴,拉了很長時間。一般說來,他不愛說話,喜歡拉小提琴,也許這是因為拉琴的時候可以不必講話。十點多鍾,他穿好大衣,準備回家。臨別時他擁抱娜佳,熱烈地吻她的臉,肩頭和手。

“親愛的,我的寶貝,我的美人兒!……”他喃喃低語,“啊,我是多麼幸福!我快活得要發狂了!”

可她覺得,這些話她早已聽過,很早很早就聽過,或者在哪本書裏……在一本破舊的、早已丟了的長篇小說中讀到過。

在大廳裏,薩沙正坐在桌旁喝茶,五個長長的手指托著一個小杯子;老奶奶在擺紙牌猜卦,尼娜·伊凡諾夫娜在看書。聖像前長明燈裏火苗不時劈啪作響,一切都顯得安寧而圓滿。娜佳道了晚安,便回到樓上的臥室。她躺下後立即睡著了。可是,跟昨天夜裏一樣,天剛蒙蒙亮,她又醒了。沒有睡意,心情不安而沉重。她坐了起來,把頭伏在膝蓋上,想起了未婚夫,想起了婚事……不知怎麼娜佳想起了她的母親不愛她已故的丈夫,弄得現在一無所有,隻能依賴自己的婆婆,也就是老奶奶過日子。娜佳左思右想,怎麼也弄不明白,為什麼她至今把母親看得那麼特別,不同尋常,為什麼沒有發覺她其實是個普通的、平常的、不幸的女人。

薩沙在樓下還沒有入睡——可以聽到他在不斷咳嗽。娜佳想到,這是個古怪而又天真的人,在他的幻想裏,在那些美麗的花園和奇異的噴泉裏,不免有些荒唐可笑的成分。可是不知為什麼在他的天真裏,甚至在他的荒唐可笑裏,卻蘊含著許多美好的東西,使得她一想到要不要外出求學的時候,她的整個心靈,整個胸膛便感受到一陣涼意,隨即湧動著歡快、狂喜的感情。

“不過,最好不去想它,不去想它……”她小聲說,“不該去想這種事。”

“滴篤,滴篤……”更夫在遠處敲著梆子,“滴篤,滴篤……”

到了六月中旬,薩沙突然感到煩悶無聊,打算回莫斯科去了。

“在這個城市我住不下去了,”他悶悶不樂地說,“沒有自來水,沒有下水道!我一吃飯就感到惡心:廚房裏髒得一塌糊塗……”

“你再等一等,浪子,”祖母不知為什麼小聲勸道,“七號是婚期。”

“我不想參加了。”

“你說過要在我們這兒住到九月的!”

“可是現在我不想住了。我要工作!”

這年夏天潮濕而陰冷,樹木濕漉漉的,花園裏的一切看上去陰森淒涼,令人沮喪,人不由得想工作。樓上樓下的許多房間裏,可以聽到陌生女人的說話聲,祖母房裏的縫紉機響得正歡:這是在趕做嫁妝。光是皮大衣就給娜佳做了六件,其中最便宜的一件,據老奶奶講,就值三百盧布!婚前的忙碌激怒了薩沙,他坐在自己的房間裏生著悶氣。不過大家還是勸他留下,他也答應七月一日以前暫時不走。

時間過得很快。聖彼得節那天下午,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和娜佳一道前往莫斯科街,想再看看那幢早已租下、準備給這對新婚夫婦居住的房子。這是一幢兩層樓房,不過目前隻有樓上已裝修完畢。在大廳裏,鑲木地板油漆一新,擺著維也納式的椅子,鋼琴和小提琴斜麵譜架。有一股油漆氣味。牆上的金邊大畫框裏有一幅油畫:一個裸體女人,身旁有一隻斷把的淡紫色花瓶。

“一幅傑作,”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尊敬地讚歎道,“這是畫家希什瑪切夫斯基的作品。”

旁邊是客廳,有一張圓桌子,長沙發,幾把圈椅都蒙著鮮藍色的套子。沙發上方掛著安德烈神父戴著法冠、佩著勳章的大幅照片。後來兩人進了帶酒櫃的餐室,又去了臥室。臥室裏光線暗淡,並排放著兩張床,好像是人們在布置新房的時候,一定以為這裏將永遠美滿,而不會有別的情況。安德烈·安德烈伊奇領著娜佳走遍了各個房間,並且一直摟著她的腰。她卻感到自己軟弱,內疚,所有這些房間、床和圈椅都讓她厭煩,那個裸體女人更讓她惡心。此刻她已經清楚地意識到,她不再愛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也許她從來就沒有愛過他。可是這話該怎麼說,對誰說,為什麼說,她至今弄不明白,也不可能弄明白,盡管她日日夜夜都在想著這件事……他摟著她的腰,說起話來那麼親昵、殷勤,他喜氣洋洋地在自己的寓所裏走來走去,而在她眼裏,這一切無非是庸俗,愚蠢的、純粹的、叫人無法忍受的庸俗,連他那隻摟住她的手她也覺得又硬又冷,像鐵箍似的。她時刻準備逃跑,大哭一場,從窗子中跳下去。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又把她領進浴室,一進去就擰開牆上的水龍頭,水立即嘩嘩流出來。

“怎麼樣?”他說時眉開眼笑了,“我吩咐人在閣樓上做一個大水箱,能存一百桶水,這樣我們就能用上自來水了。”

最後他們穿過院子,來到街上,叫了一輛馬車。飛揚的塵土遮天蓋地,眼看著就要下雨了。

“你冷不冷?”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問道,塵土吹得他眯起了眼睛。

她不作聲。

“昨天薩沙,你記得吧,責備我什麼事也不做,”他沉默片刻,又說,“真的,他說得對!對極了!我的確什麼事都不做,也不會做。我親愛的,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為什麼當我一想到有朝一日額頭上壓上帽徽要去做事,心裏就反感呢?為什麼當我看到律師、拉丁文教員或者市參議會委員,我就那麼不自在呢?哦,俄羅斯母親啊,你的身上還背負著多少遊手好閑、無用的人!有多少像我這樣的人壓在你身上,苦難深重的母親啊!”

他對他的無所事事作了概括,認為這是時代的特征。

“等結了婚,”他繼續道,“我們一塊兒到鄉下去,親愛的,我們在那裏工作!我們買一塊不大的地,有花園,有河,我們一塊兒勞動,觀察生活……啊,這將多麼美好!”

他摘下帽子,頭發讓風吹得飄起來。她聽著他的話,心裏卻想:“上帝,我要回家,上帝!”快要到家的時候,他們才趕上了安德烈神父。

“瞧,父親也來了!”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揮動帽子,高興地說,“我喜歡我爹爹,真的,”他說,一邊付著車錢,“多麼可愛的老人,善良的老人。”

娜佳回到家裏,生著悶氣,身子也不舒服,想到整個晚上客人不斷,她就得笑臉相迎,應酬他們,就得聽小提琴,聽各種各樣的廢話,就得不談別的,隻談婚禮。祖母坐在茶炊旁邊,穿著華麗的絲綢連衣裙,裝模作樣,態度傲慢,在客人們麵前她總是這樣的。安德烈神父麵帶狡黠的微笑走了進來。

“看到貴體安康,本人不勝欣慰,”他對祖母說,別人很難弄清,他這是開玩笑,還是說正經的。

風不時敲打著窗子,敲打著屋頂。可以聽到呼嘯的風聲,宅神在壁爐裏悶悶不樂地小聲唱著它的哀歌。已是午夜十二點多鍾。宅子裏的人全都躺下了,可是誰也沒有睡著。娜佳總覺得樓底下好像有人在拉小提琴。忽然砰的一聲轟響,大概是一塊護窗板掉下來了。不一會兒,尼娜·伊凡諾夫娜走了進來,她隻穿一件繡花襯衫,手裏拿著蠟燭。

“這是什麼東西響了,娜佳?”她問道。

母親把頭發梳成一條辮子,麵帶羞怯的微笑,在這個風雨之夜顯得老了,醜了,矮了。娜佳不由得想起,不久前她還一直認為自己的母親不同尋常,自己總是懷著自豪的心情聆聽她說的話;可是現在怎麼也記不起這些話了;凡是能記起來的也都平平淡淡,沒有意思。

壁爐裏嗚嗚作響,像有幾個男低音在重唱,甚至可以聽到“唉唉,我的天哪!”的歎息。娜佳坐在床上,忽然使勁揪自己的頭發,放聲大哭。

“媽媽,媽媽,”她說,“我親愛的媽媽,你要是能知道我出了什麼事就好了!我請求你,我懇求你,讓我走吧!我求求你了!”

“去哪兒?”尼娜·伊凡諾夫娜問,她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便坐到床上,“你要去哪兒?”

娜佳哭了很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讓我離開這個城市吧!”她終於說,“不該舉行婚禮,也不會舉行婚禮,這點你要明白!我並不愛這個人……甚至都不想提起他。”

“不,我親愛的,不,”尼娜·伊凡諾夫娜嚇壞了,急急地說,“你靜一靜,你這是心情不好,會過去的。這是常有的事。大概你跟安德烈拌嘴了吧,可是小兩口吵架,打是親,罵是愛呀。”

“行了,你走吧,媽媽,你走吧!”娜佳又大哭起來。

“是的,”尼娜·伊凡諾夫娜沉默片刻,說,“不久前你還是個孩子,小姑娘,現在已經要做新嫁娘了。自然界的一切物體總在不斷更新。不知不覺中,你也會做上母親和奶奶,你跟我一樣,也會有個固執而任性的女兒。”

“我親愛的好媽媽,要知道你聰明,你不幸,”娜佳說,“你很不幸,為什麼你盡說些庸俗的話?看在上帝份上,告訴我為什麼?”

尼娜·伊凡諾夫娜本想說些什麼,但卻吐不出一個字來,她一聲抽泣,跑回自己房裏去了。壁爐裏的男低音又嗚嗚地唱起來,忽然變得十分可怕。娜佳從床上跳起來,趕緊跑到母親房裏。尼娜·伊凡諾夫娜躺在床上,淚痕斑斑,身上蓋一條淺藍色被子,手裏拿著一本書。

“媽媽,你聽我說!”娜佳說道,“我求求你好好想一想,你要明白!你隻要明白,我們的生活是多麼庸俗、多麼低下!我的眼睛睜開了,我現在什麼都看清楚了。你的安德烈·安德烈伊奇算什麼人,他其實並不聰明,媽媽!我的上帝啊!你要明白,媽媽,他很愚蠢!”

尼娜·伊凡諾夫娜猛地坐了起來。

“你和你奶奶都來折磨我!”她哽咽著說,“我要生活!要生活!”她重複著,還兩次用拳頭捶胸,“你們還給我自由!我還年輕,我要生活,可是你們把我變成了老太婆!……”

她傷心地哭起來,躺進被子,縮成一團,顯得那麼弱小、可憐、愚蠢。娜佳回到自己房裏,穿上衣服,坐到窗下等著天亮。這一夜她一直坐在那裏思考著,院子裏不知什麼人不時敲著護窗板,還打著呶呼。

早上祖母抱怨,這一夜的風吹落了所有的蘋果,一棵老李樹也折斷了。天色灰蒙蒙,陰沉沉,毫無生氣,真想放它一把火。大家都抱怨天冷,雨點敲打著窗子。喝完茶後娜佳去找薩沙,一句話沒說,就在圈椅旁的屋角跪了下來,雙手捂住了臉。

“怎麼啦?”薩沙問道。

“我沒法……”她說,“以前我怎麼能在這兒生活的,我不明白,不理解!我蔑視我的未婚夫,蔑視我自己,蔑視所有這種遊手好閑、毫無意義的生活……”

“哦,哦……”薩沙連連應著,還不明白她出了什麼事,“這不要緊……這很好……”

“這種生活讓我厭煩了,”娜佳繼續道,“我在這兒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明天我就離開這裏。請您把我帶走吧,看在上帝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