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沙吃驚地望著她,足有一分鍾的時間,他終於明白過來,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他手舞足蹈,高興得要跳舞了。

“太好了!”他搓著手說,“我的上帝,這有多好啊!”

她像著了魔似的,睜著一雙充滿愛意的大眼睛,定定地瞧著他,等著他立即對她說出意味深長、至關重要的話來。他還什麼也沒有說,但她已經覺得,在她麵前正在展現一個她以前不知道的新的廣闊天地,此刻她滿懷希望地期待著它,為此作好了一切準備,哪怕去死。

“明天我就動身,”他考慮了一會兒說,“您到車站上去送我……我把您的行李放在我的皮箱裏,您的車票由我來買。等到打了第三遍鈴,您就上車,我們一道走。我把您送到莫斯科,到了那裏您再一個人去彼得堡。身分證您有嗎?”

“有。”

“我向您發誓,您日後不會感到遺憾、不會後悔的,”薩沙興奮地說,“您走吧,學習去吧,到了那邊再由命運安排您的去向吧。隻要您徹底改變您的生活,一切都會起變化的。關鍵是徹底改變生活,其餘的都不重要。說好了,我們明天一塊兒走?”

“啊,是的!看在上帝份上!”

娜佳覺得,此刻她異常激動,心情從來沒有這樣沉重,從現在起直到動身前她一定會傷心難過,苦苦思索。可是她剛回到樓上的房間,躺到床上,立即就睡著了。她睡得很香,臉上帶著淚痕和微笑,一直睡到傍晚才醒。

有人去叫出租馬車。娜佳已經戴上帽子,穿好大衣。她走上樓去,想再看一眼母親,再看一看自己的東西。她在房裏還有餘溫的床邊站了片刻,向四周環顧一番,然後輕輕地走到母親房裏。尼娜·伊凡諾夫娜還睡著,室內很靜。娜佳吻了一下母親,理理她的頭發,站了兩三分鍾……然後不慌不忙地回到樓下。

外麵下著大雨。馬車已經支上車篷,濕淋淋的,停在大門口。

“娜佳,車上坐不下兩個人,”祖母看到仆人把皮箱放到車上,說,“這種天氣何必去送人呢!你最好留在家裏。瞧這雨有多大!”

娜佳想說點什麼,但卻吐不出一個字來。這時薩沙扶她上車坐好,拿一條方格毛毯蓋在她腿上,他自己也在旁邊坐了下來。

“一路平安!求上帝保佑你!”祖母在台階上喊道,“薩沙,你到了莫斯科要給我們寫信!”

“好的,再見了,老奶奶!”

“求聖母娘娘保佑你!”

“唉,這天氣!”薩沙說道。

娜佳這時才哭起來。現在她心裏明白,她真的走定了,而剛才去看母親、跟奶奶告別的時候她還不怎麼相信。再見了,故鄉的城市!一時間她想起了一切,想起了安德烈,他的父親,新房,裸體女人和花瓶。所有這一切已經不會再使她擔驚受怕、心情沉重,所有這一切是那樣幼稚、渺小,而且永遠永遠過去了。等他們坐進車廂、火車開動的時候,如此漫長而沉悶的往日生活,已經縮成一個小團,麵前展現出宏偉而廣闊的未來,而在此之前她卻是覺察不到的。雨水敲打著車窗,從窗子裏望出去,隻能看到綠色的田野、閃過的電線杆和電線上的鳥雀。一股歡樂之情突然讓她透不過氣來:她想起她這是走向自由,外出求學,這正如很久以前人們常說的“外出當自由的哥薩克”一樣。她又笑,又哭,又祈禱。

“不錯,”薩沙得意地笑著說,“真不錯!”

秋天過去了,隨後冬天也過去了。娜佳已經非常想家,每天都思念母親和奶奶,思念薩沙。家裏的來信,語氣平和,充滿善意,似乎一切已得到寬恕,甚至被迫忘了。五月份考試完畢,她,身體健康,精神飽滿,高高興興動身回家。途經莫斯科時,她下車去看薩沙。他還是去年夏天那副樣子:胡子拉碴,披頭散發,還是穿著那件常禮服和帆布褲,還是那雙大而美麗的眼睛。但是他一臉病容,顯得疲憊不堪,他顯然老了,瘦了,而且咳嗽不斷。不知怎麼娜佳覺得他變得平庸而土氣了。

“天哪!娜佳來了!”他說著,高興得滿臉笑容,“我的親人,好姑娘!”

他們在石印廠坐了一陣,那裏礦屋子煙霧縹繞,油墨和顏料的氣味濃重得令人窒息。後來他們來到他的住房,這裏同樣煙氣熏人,還痰跡斑斑。桌子上,一把放涼的茶炊旁邊,有個破盤子裏放一張黑紙。桌上和地板上到處是死蒼蠅。由此可見,薩沙的個人生活安排得很不經心,馬虎得很,他顯然蔑視居所的舒適和方便。如若有人跟他談起他個人的幸福、他的私人生活,或者別人對他的愛慕,這時他便覺得不可理解,常常隻是一笑了之。

“沒什麼,一切都很順利,”娜佳急忙說,“媽媽在秋天到彼得堡來看過我,說奶奶已經不生氣了,就是常常走進我的房間,在牆上畫十字。”

薩沙看上去很快活,但不時咳一陣,說話的聲音發顫。娜佳留心觀察他,不知道他是真病了,或者僅僅是她的感覺。

“薩沙,我親愛的,”她說,“要知道您有病!”

“不,沒什麼。有點病,但不要緊……”

“哎呀,我的天哪,”娜佳激動起來,“為什麼您不去治病,為什麼您不愛護自己的健康?我親愛的薩沙,”她說時眼睛裏閃著淚花,不知為什麼她的想象中浮現出安德烈·安德烈伊奇,裸體女人和花瓶,以及過去的一切,盡管此刻她覺得所有這些像童年一樣已十分遙遠。她之流淚還因為在她的心目中薩沙不再像去年那樣新奇、有見地、有趣味了。“親愛的薩沙,您病得很重。我不知道做什麼才能讓您不這麼清瘦蒼白。我是多麼感激您!您甚至無法想象,您為我做了多少事情,我的好薩沙!實際上您現在就是我最親切最貼近的人了。”

他們坐著談了一陣。現在,當娜佳在彼得堡度過了一冬之後,她隻覺得薩沙,他的話,他的笑容,以及整個人,無不散發出一股衰老陳腐的氣息,似乎他早已活到了頭,也許已經進入了墳墓。

“我後天就去伏爾加河旅行,”薩沙說,“然後去喝馬奶酒。我很想喝馬奶酒。有一個朋友和他的妻子跟我同行。他妻子是個極好的人,我一直在慫恿她、說服她外出求學。我也想讓她徹底改變自己的生活。”

談了一陣,他們便去火車站。薩沙請她喝茶,吃蘋果。火車開動了,他微笑著揮動手帕,從他的腳步就可以看出他病得很重,恐怕不久於人世了。

中午時分,娜佳回到了故鄉的城市。她出了站台,雇了馬車回家。一路上她覺得故鄉的街道顯得很寬,兩邊的房子卻十分矮小。街上沒有人,隻碰到一個穿棕色大衣的德國籍鋼琴調音師。所有的房屋都像蒙著塵土。祖母顯然已經老了,依舊很胖,相貌難看。她抱住娜佳,臉挨著娜佳的肩頭,哭了很久都不肯放開她。尼娜·伊凡諾夫娜也蒼老多了,變得不好看了,消瘦了,但依舊束著腰,手指上的鑽石戒指閃閃發光。

“寶貝兒,”她全身顫抖著說,“我的寶貝兒!”

然後大家坐下,默默地流淚。顯然祖母和母親都感到,往日的生活一去不返,無可挽回:無論是社會地位,昔日的榮譽,還是請客聚會的權利,統統不複存在。這正像一家人原本過著輕鬆的無憂無慮的生活,忽然夜裏來了警察,搜查一通,原來這家主人盜用公款,偽造證據——從此,永遠告別了輕鬆的無憂無慮的生活!

娜佳回到樓上,見到了原來的床,原來的窗子和樸素的白窗簾。窗外還是那個花園,陽光明麗,樹木蔥籠,鳥雀喧鬧。她摸摸自己的桌子,坐下來,開始沉思默想。她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飯,還喝了一杯濃濃的可口的奶茶,可是總覺得缺了點什麼,房間裏空蕩蕩的,天花板顯得低矮。

晚上她躺下睡覺,蓋上被子,不知為什麼覺得躺在這張溫暖柔軟的床上有點可笑。

尼娜·伊凡諾夫娜進來了,她坐下,像有過錯似的怯生生地坐著,說話小心謹慎。

“哦,怎麼樣,娜佳?”她沉默片刻,問道,“你滿意嗎?很滿意嗎?”

“滿意,媽媽。”

尼娜·伊凡諾夫娜站起來,在娜佳胸前和窗子上畫十字。

“我呢,你也看到了,開始信教了,”她說,“你知道,我現在在學哲學,經常想啊,想啊……現在對我來說許多事情像白晝一樣清楚。首先,我覺得,全部生活要像通過三棱鏡一樣度過。”

“告訴我,媽媽,奶奶身體好嗎?”

“好像還可以。那回你跟薩沙一道走了,你來了電報,奶奶讀後都暈倒了,一連躺了三天沒有下床。後來她不住地禱告上帝,傷心落淚。可是現在沒什麼了。”

她站起來,在室內走一走。

“滴篤,滴篤……”更夫敲打著梆子,“滴篤,滴篤……”

“首先,要讓全部生活像通過三棱鏡一樣度過。”她說,“換句話說,也就是要把生活在意識中分解成最簡單的成分,正如光能分解成七種原色一樣,然後對每一種成分進行單獨的研究。”

尼娜·伊凡諾夫娜還說了些什麼,她是什麼時候走的,娜佳都一無所知,因為她很快就睡著了。

五月過去,六月來臨。娜佳已經習慣了家裏的生活。祖母成天為茶炊忙碌,不住地歎氣。尼娜·伊凡諾夫娜每天晚上談她的哲學。在這個家裏,她依舊像個食客,花一個小錢都要向奶奶討。家裏蒼蠅很多。房間裏的天花板好像變得越來越低矮。奶奶和尼娜·伊凡諾夫娜從來不出家門,害怕在街上遇見安德烈神父和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娜佳在花園裏散步,到街上走走,她看著那些房子,灰色的圍牆,她隻覺得這個城市裏的一切都已衰老、陳舊,等著它的隻能是它的末日,或者開始一種富於朝氣的全新的生活。啊,但願那光明的新生活早日到來,到那時就可以勇敢地麵對自己的命運,意識到自己的正確,做一個樂觀、自由的人!這樣的生活遲早要來臨!現在在祖母的家裏,一切都由她安排,四個女仆沒有住房,隻能擠在肮髒的地下室裏——可是總有一天,這幢老房子將片瓦不存,被人遺忘,誰也不會再記起它……隻有鄰院的幾個男孩子給娜佳解悶,她在花園散步的時候,他們敲打著籬笆,哄笑著逗她:

“喂,新娘子!新娘子!”

薩沙從薩拉托夫寄來了信。他用歡快、飛舞的筆跡寫道,他的伏爾加之旅十分順利,可是在薩拉托夫有點小病,嗓子啞了,已經在醫院裏躺了兩周。她清楚這是什麼意思,她的內心充滿了近似確信的預感,有關薩沙的預感和想法不再像從前那樣使她激動不安,這一點也讓她感到不悅。她一心想生活,想回到彼得堡,同薩沙的交往已經成了雖然親切卻十分遙遠的過去了!她徹夜未眠,早晨坐在窗前,聽著周圍的動靜。樓下當真有人說話:驚慌不安的祖母焦急地問什麼。後來有人哭起來……娜佳趕緊下樓,看到奶奶站在屋角,在做禱告,她的臉上滿是淚水。桌上有一封電報。

娜佳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聽著奶奶哭泣,最後拿起那封電報,讀了一遍。上麵通知說,亞曆山大·季莫費伊奇,簡稱薩沙,於昨日晨在薩拉托夫因肺結核病故。

祖母和尼娜·伊凡諾夫娜當即去教堂安排做安魂彌撒。娜佳在各個房間裏走了很久,想了許多。她清楚地意識到,她的生活,正如薩沙期望的那樣,已經徹底改變;她在這裏感到孤單、生疏、多餘;這裏的一切她都覺得沒有意思,她同過去已經決裂,它消失了,像是焚毀了,連灰燼也隨風飄散了,她來到薩沙的房間,站了很久。

“永別了,親愛的薩沙!”她默念道。於是在她的想象中,一種嶄新、廣闊、自由的生活展現在她的麵前,這種生活,盡管還不甚明朗,充滿了神秘,卻吸引著她,呼喚她的參與。

她回到樓上房間開始收拾行裝,第二天一早就告別了親人,生氣勃勃地、高高興興地走了,——正如她打算的那樣,永遠離開了這座城市。

一九0三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