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你真誠的讀者

菲律賓南伊羅戈省聖克魯茲

1902年2月13日

您注意到了沒有?這段話僅有這一個詞讓他感到費解,說明原來迷惑讀者的意圖在這一段中被包裝得天衣無縫。我原想讓這段話讀起來貌似真實,現在看來已經奏效了。我還想讓這一段感情充沛,動人心弦;瞧,您自己也能看得出來,這段文章確實引起了這位公職人員的共鳴。啊,假如當初剔除了這個故弄玄虛的字眼,我定能大獲全勝,無往不勝!這段文字就會水乳交融地滲入每位讀者的感性世界,而不會留下任何猜疑。

另外一封信是新英格蘭一所大學的一位教授寫來的。這封信裏有一句我忍不住要刪去的俗話,好在他不在神學係任教,所以倒也無傷大雅。

親愛的克萊門斯先生:

“在虛空深處,一根孤寂的食管安睡在靜止的一側。”

我平素不大看期刊上的文學作品,不過,我剛剛在這份過期雜誌上拜讀了您的大作《案中案》,不勝愉悅,獲益匪淺。

可是,這個“食管”到底是什麼意思呢?食管我自己倒也長著一條,可是它既不安睡在空中,也不安睡在其他地方。我的職業是和文字打交道,所以,一看到“食管”這個詞,我就興味盎然。不過,正如我青年時代的一位友人所說,如果我能把這個詞解讀出來,“就會和始作俑者一道被千夫所指。”到底是您開了個玩笑,還是我才疏學淺呢?

如果僅限於你我之間談論的話,我對耍弄了這位先生真有點兒不好意思;不過,出於自尊我不能明說。我寫了一封信告訴他這是一個玩笑——這也是此刻我對斯普林菲爾德的讀者要講的話。我告訴他細細讀一讀整個段落,就會發現其中每個細節都談不上有什麼意義。我建議斯普林菲爾德的讀者也這樣看。

我已經做了交待。我表示歉意——部分的歉意。目前我不打算再這樣做了。請不要再向我提問;讓那根食管休息休息——就在原來那個靜止的一側休息吧。

馬克·吐溫

紐約,1902年4月10日

(編輯部文章)

一月和二月在《哈潑氏》雜誌上連載的《案中案》是詼諧派偵探小說的精品。

由於手法圓熟,強烈的戲劇性因素深藏其中,令人難以覺察奧妙所在。不過,在本刊二月號上第一次出現誤解之後,就不應該繼續以訛傳訛了。最能完整體現克萊門斯先生令人讚歎的技巧,並體現了讀者們粗心大意的那個段落如下:

“這是十月上旬一個清新宜人的早晨。丁香花和金錠花沐浴著秋日的豔陽,灼灼其華,在半空中顯露出它們鮮麗奪目的容顏,這是慷慨的大自然為那些沒有翅膀的野生生靈架起了一座仙橋。這些生靈在樹梢結巢,常在那裏聚首。順著一望無際、布滿蓁莽的斜坡,落葉鬆和石榴樹像燃燒著的紫色和藍色的烈焰;落英繽紛,升騰起醉人的芳香氣息,讓人目眩神迷。在虛空深處,一根孤寂的食管安睡在靜止的一側;主宰四野的是沉寂、寧靜與和平之神。”

馬克·吐溫的玩笑收到預期效果,不禁使人想到他寫的那個令人肝腸寸斷的洞穴男子的故事,他對那個人物的描寫極為嚴謹。先是描繪景色,那荒涼寂寥的景色以及所有的場麵都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後,作品刻畫了人物的超凡氣概,不經意地提到他右手的拇指擱在鼻側的動作;接著,作者又描寫主人公的右手五指依次伸開,表現了他風度高雅和儀表堂堂;偶爾還提及他的左手大拇指觸及右手小指的動作——如此等等。聯係到他以前在一份當年的傑出刊物《銀河》上發表的文章,馬克稱從來沒有人識破過那個玩笑,這種說法能說是明智之舉嗎?如果我們記得不錯的話,這個令人驚詫的陳年玩笑的根子應該到馬克曾經呆過的內華達去找,他在那兒做過報紙編輯。毫無疑問,馬克·吐溫的跳蛙就比其他的青蛙身子沉了不少。時間是1900年,地點是希望穀一個遠離埃斯梅拉達地區的銀礦屯子。這是個偏僻的去處,山高水遠,開發的時間不長;居住在這裏的人都把它看做開礦發財的地方——這財到底發得成還是發不成,隻消一年到兩年便可見分曉。說到居民,這屯子裏有大約二百個礦工,一個白人女子和她的孩子,幾個開洗衣房的華人,五個印地安女人,十來個漂泊四方的印地安男人,他們穿著兔子皮袍子,舊皮帽子和罐頭盒做的項圈。這裏沒有磨坊,沒有教堂,也看不到報紙。兩年前才有了這屯子;迄今這裏還沒有過什麼重大發現,外界對這裏的地名和地點一無所知。

山穀兩側群山壁立,有三千英尺高,在狹窄的穀底七零八落的小木頭房子轉著困排成一字長蛇陣,一天裏,隻有中午時分陽光才來草草地光顧一下。這屯子有兩英裏長;一座座小木屋彼此拉開距離。酒店是這屯子裏唯一有點“模樣”的房子,也可以說是唯一的房子。它居於屯子中心,是居民們夜間消遣的去處。他們在這裏喝酒,玩紙牌和多米諾骨牌,也玩台球。那張台球桌傷痕累累,橫七豎八地貼滿了橡皮膏;有幾根缺皮裹頭的球杆;幾個刀削的球一滾起來就發出喀啦啦的響聲。這些球從來不一點點慢慢地滾,而是忽地一下停下來,就坐在那兒不動彈了。還有殘缺不全的一方計分用的白粉板,當中還凸出一塊硬石頭、一局能贏六分的人可以從櫃台上白拿一杯酒喝。

弗林特·布克納的小木屋是屯子南頭的最後一幢;他采礦的地盤卻在北麵,在屯子的另一頭,比屯子北頭的最後一幢木屋還遠一點兒。他脾氣乖戾,不好交往,也沒有朋友。那些想跟他套近乎的人碰了釘子以後,都掉頭而去。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曆。有人說薩姆·希裏爾知道,可別人不相信。人們問希裏爾,他也搖頭,說不大清楚。弗林特身邊有一個十六七歲的英國小夥子,脾氣溫順,弗林特無論人前人後都像凶神惡煞般地對待他。人們自然而然地想從這小夥子身上套點情況,卻沒有得手。這個名叫菲特洛克·瓊斯的小夥子說,弗林特有一次在找礦時收留了他,因為他在美國舉目無親,所以還不如留下來給布克納賣苦力掙點薪水,這薪水就是鹹肉和豆子。除了這些,他就一句話也不肯再說了。

如今菲特洛克已經當了一個月的奴仆,弗林特·布克納對他的欺淩和羞辱正在蠶食著他柔弱的心田裏一點點剩餘的勇氣。這種傷害使他苦不堪言。如果這種苦難再深重一些,超出一個男人所能承受的極限,或許這人會突然爆發,用言語或者行動來求得解脫。好心腸的人們想幫助菲特洛克脫離苦海,他們想方設法讓他離開布克納;可是,這男孩子聽到這種想法嚇得心驚膽戰,說他“不幹”。帕特·利雷勸他說:

“你離開那個混賬東西到我這兒來,別怕。我來照看你。”

那男孩眼含熱淚千恩萬謝,卻戰戰兢兢地說他“不能冒險”;他說弗林特在夜裏什麼時候會抓住他,然後——“啊,利雷先生,一想我就心慌。”

別人也說:“從他那兒逃走,我們接應你。哪天趁黑夜逃到海邊去。”可是,所有的建議都沒有生效;他說弗林特哪怕隻是為了出口惡氣,也會追上他,把他抓回去。

人們百思不解。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那男孩繼續挨著昔日子。假如大家知道他怎樣支配自己的工餘時間,就很有可能理解他了。他睡在離弗林特住處不遠的一座小木屋裏,每天夜裏,他強忍被侮辱和傷害的感情,一遍又一遍地思考著同一個問題——怎樣殺了弗林特。布克納又不被人發覺。這是他生活中的唯一樂趣;在一天二十四小時中,他隻盼望這幾個小時趕快來臨,然後愉快地度過。

他想到了用毒藥。不行——這不是穩妥的辦法;一審問就能查出是在哪兒下的毒以及誰下的毒。他想到半夜裏在弗林特回家的路上,挑一個僻靜的地方從背後開槍——弗林特總是在這個時候回家。不行——有人會聽見槍聲,逮住他。他想等弗林特熟睡時動刀。不行——也許一刺不中要害,反倒被弗林特擒住。他琢磨了一百種不同的方法,沒有一種可行;因為在這些方法裏,即使是最隱秘的方法也有致命的缺陷,使得他要冒風險,有可能被發覺。這些方法全都不能用。

不過,他有耐性,有足夠的耐性。他暗自說,不用著急。他不會離開弗林特,離開時就要留下他的屍首。不用著急——會找到出路的。辦法總會有,他要忍著屈辱、忍著痛苦、忍著不幸,一直到想出辦法來。是的,總有一種沒有痕跡、謀殺者連一點兒蛛絲馬跡都不留的辦法——不用著急——他會找到出路的,那時——啊,那時的生活該有多麼美好!到那個時候,他會小心翼翼地維護自己謙恭溫順的名聲,別人也絕不會從他口中聽到對自己壓迫者的一句怨言。

就在上述十月那個早晨的兩天以前,弗林特和菲特洛克一起把買的一些東西搬回自己的木屋去。他們把一箱蠟燭放在屋角,把一鐵罐炸藥放在蠟燭箱子上,一小桶炸藥放在了弗林特的床鋪底下,還有一大盤導火索,他們掛在了一個木樁子上。菲特洛克推測弗林特探礦已經告一段落,就要開始爆破了。他曾經見過爆破,明白爆破的程序,但是他從來沒有參與過。他的推測確實不錯,爆破的時間到了。倆人一早抬起導火索、鋼釺和炸藥來到了礦井。礦井已經有八英尺深,他們用一架短梯子爬進爬出。他們下了井,菲特洛克按照弗林特的吩咐握住鋼釺,不過弗林特並沒有告訴他握鋼釺的正確姿勢。弗林特掄起大錘。不出所料,大錘落下時,菲特洛克握住的鋼釺震飛了。

“你這個狗娘養的,連個鋼釺都不知道怎麼拿啦?揀起來!握直了!快握住。該死——你!非訓你不可!”

一小時後,炮眼打好了。

“來,裝藥。”

那男孩開始往炮眼裏倒炸藥。

“白癡!”

弗林特一拳狠狠打在男孩的下巴上,把他打倒在地。

“站起來!別在那兒假裝哭哭啼啼的。看著,先栽藥撚。然後再倒炸藥。慢點兒,慢點兒!你是不是想把炮眼都填上啊?沒本事的笨蛋!軟骨頭!我——填一點泥!填點兒碎石!搗實!慢著,慢著!廢物!快滾開!”他拿起工具,一邊自己動手把炸藥搗實,一邊凶神惡煞般不停地數黃道黑。後來,他點著了導火索,一爬出礦井,跑出五十碼開外,菲特洛克跟在後頭。他們等了幾分鍾,隨著滾雷般的爆炸聲,石塊夾著滾滾濃煙飛上了半空,又像雨點般地落了下來。過後,現場又恢複了平靜。

“讓上帝把你填了炮眼才好呢!”主子說。

他們下到井底,清理幹淨,再打另外一個炮眼,再裝炸藥。

“瞧瞧!你到底想浪費多少藥撚哪?你不會算要用多長的藥撚子嗎?”

“先生,我不會。”

“你不會!好,我倒要瞧瞧你會不會!”

他爬出礦井,開了腔:

“哎,白癡,”你想混到天黑呀?截斷藥撚子,點火!”

男孩戰戰兢兢地說:

“先生,要是你樂意,我就——”

“你跟我頂嘴?截斷,點上!”

男孩剪斷導火索,點了火。

“大、大、大笨蛋!一分鍾的藥撚子!我真想讓你填了——”

他氣急敗壞地把梯子抽出礦井,撒腿就跑。男孩嚇壞了。

“啊,上帝!救命!救命!哎,救救我!”他哀求著。“啊,我怎麼辦哪!我怎麼辦哪!”

他緊緊地背靠礦井壁,火花四濺的導火索嚇得他喊不出聲音來了;他停住了呼吸,直瞪瞪地盯著導火索,渾身發軟。再有兩秒鍾、三秒鍾或者四秒鍾,他的肉身就會飛上天空,撕成碎片。這時他突然靈機一動。他跑到導火索跟前,把露在地麵上隻剩下一小截的導火索揪斷。他得救了。

他四肢無力地癱倒在地,仍然嚇得半死,他雖然有氣無力,卻帶著發自內心深處的喜悅之情喃喃地說:

“他教會我了!我明白隻要能等,總會有辦法的。”

大約過了五分鍾,布克納躡手躡腳地來到礦井旁邊,小心翼翼、忐忑不安地張望了一下,然後溜了下去。他查看現場,弄清楚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布克納放下梯子,男孩吃力地攀著梯子爬上井去。他臉色慘白,表情中多了一些讓布克納感到不自在的東西。他用一種遺憾和同情的口氣對菲特洛克說話,這種口氣分明是說出事都是因為菲特洛克太缺乏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