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這是個意外。別跟任何人說這件事。我當時太著急,都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看起來你不大舒服。你今天幹得夠多了,上我屋裏去,想吃什麼就吃點兒什麼,再歇一會兒。這不過是個意外,你明白嗎?因為我太著急了。”

“我嚇壞了,”那男孩邊走邊說,“不過我學了點兒東西,所以我不在意。”

“他媽的,說得倒輕巧!”布克納盯著菲特洛克的背影,自言自語。“他會不會說出去啊?他會說嗎?……怎麼沒炸死他呢?”

菲特洛克沒有利用因為這件事得到的假期來休息;他投入了自己的工作,幹得又熱切,又快樂。一道茂密的灌木叢一直延伸到山腳下弗林特小屋所在的開闊地,菲特洛克的工作大多是在枝繁葉茂的幽暗灌木叢中完成的;另有一些是在他自己的小木屋裏幹的。最後一切就緒了,他說:

“如果他懷疑我要把那件事說出去,他不會老憋在肚子裏,明天就能見分曉了。他會看到我還像往常那樣,是個笨蛋——今天是,明天還是。後天晚上他的日子就要到頭了;沒人會猜到是誰結果了他,到底是怎麼幹的。是他自己把這主意扔給我的,真怪。”

5

第二天,日出,日落。

將近午夜時分,再過五分鍾就是新的一天了。酒店的台球室裏,一群粗人穿著隨便,帽子邋邋遢遢,馬褲褲腿塞進靴子裏。這群人有的穿著馬甲,但都沒有穿外衣,他們湊在鐵皮爐子旁邊,爐子外皮燒得通紅,暖氣襲人。除了台球打得喀啦啦響,聽不見其他聲音——這說的是室內;室外的風聲正緊。這些人都有點百無聊賴的樣子,像在等著什麼。人群中有一個高個子、寬肩膀、胡子已經花白的中年礦工,冷冷的眼神裏透出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表情。他站起身來,把一盤導火索挎在胳膊上,收拾起別的零碎兒,沒說一句話,也不跟人打聲招呼,徑直走了。這人就是弗林特·布克納。他剛一出門,屋裏就響起嘁嘁嚓嚓的聲音。

“從來沒人像他這麼一板一眼的,”鐵匠傑克·派克說,“用不著看表,隻要他一走,你就知道準是十二點了。”

“他身上就剩這點好處了。”礦工彼得·豪斯說。

“他可是這一方的禍害,”弗格森說,“這酒店要是我開的,什麼時候我非得讓他開開尊口,要不就派得遠遠的。”說著,他慫恿似的朝酒店老板掃了一眼。老板沒搭理他,因為大家談論的那個人是個好主顧,每天在酒店裏喝得痛痛快快,夜裏回家的時候總是高高興興的。

“聽著,”礦工漢姆·桑德韋奇說。“小子們,誰能想得起來他請你們喝過酒嗎?”

“他?弗林特·布克納?啊,那得西邊出了太陽!”

這陰損的回答一石激起千層浪,大家七嘴八舌鬧哄了一陣。稍靜了一會兒,帕特·利雷說:

“這家夥是一百個猜不透。他雇的那個男孩也是一樣。我從他們嘴裏掏不出話來。”

“別人也掏不出來,”漢姆·桑德韋奇說,“他們倆是一百個猜不透,另外那個人呢?他們兩個人再怪,那個人還是能壓他們一頭。輕輕鬆鬆地壓過他們,對不對?”

“打賭!”

大家都嚷嚷要打賭。隻有一個人例外。他就是新來的彼得森。他給在場的人一人要了一杯酒,然後問“那一個:’是誰。大家齊聲回答:“是阿其·斯蒂爾曼呀!”

“他是個怪人嗎?”彼得森問。

“他是個怪人嗎?阿其·斯蒂爾曼是個怪人嗎?”弗格森反問。“哼,都說他簡直是個出了圈的傻瓜呢。”

對此,弗格森是領教過的。

彼得森想聽阿其·斯蒂爾曼的底細,問誰能告訴他。大家一起開口說了起來。酒店老板喊著讓大家靜一靜,說最好是一個講完了,另一個再講。他給每個人的酒杯都滿上,指著弗格森,讓他先說。弗格森說:

“好吧,他是個年輕男人。除了這個,咱們也就不知道別的了。你問他問到精疲力盡,什麼用處都沒有,你別想從他嘴裏掏出東西來。起碼,他為什麼到這兒來,他是幹什麼的,他從哪兒來,這一類的事,你都別想知道。隻要你一說到他的脾性,說到他怪不怪這種事情,好了,他話頭一轉,就完了。猜歸猜,最後還是兩眼一抹黑——你去問也許好一點——不過就算你去問:您從哪兒來呀?我猜你也照樣問不出來。”

“他怪在什麼地方?”

“也許是眼神,也許是耳朵,也許是本能,也許是魔法。你怎麼看他都行——二十五歲的年紀倒挺老成;說他處處要人照顧,又照顧別人;都有點對,也都有點不對。我現在就告訴你他有什麼本事。你從這兒走開,然後躲到別的地方去,你願藏在哪兒就藏在哪兒,不管藏在哪兒,也不管藏多遠——他能徑直到你藏的地方點你出來。”

“你不是鬧著玩吧?”

“一句玩笑都沒有。不論是什麼天氣,對他來說都是一個樣——自然條件影響不了他——這些他根本不在意。”

“嗨,慢著!那天黑的時候呢?下雨呢?下雪呢?啊?”

“對他來說全都一個樣。他不在乎。”

“啊,比如說——也許連下霧都一樣?”

“霧!他那雙眼睛能像子彈一樣直穿過去。”

“嘿,夥計們,瞧瞧,他都給我說什麼啦?”

“全是真的!”他們一齊嚷嚷著,“接著說,威爾斯·法戈。”

“哎,先生,你可以離開他,讓他在這兒和大家聊天;你呢,偷偷溜出去,隨便到這屯子裏哪一家打開一本書——這樣吧,先生,十本八本也行——把翻開的頁數記住。他呢,能徑直走到那家去,把那些書一本一本都翻開,正好就是那一頁,永遠出不了錯。”

“他莫非是個妖怪!”

“比咱們想的妖怪還有本事。我告訴你他於過的一件事,簡直是絕了。那天夜裏,他——”

忽然,外麵一陣喧嘩,門嘭的一聲開了,一幫人情緒激動地闖了進來,領頭的是屯子裏的一個白人婦女,她哭叫著: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丟了!看在上帝的份兒上,幫我去找找阿其·斯蒂爾曼,我們到處都找遍了!”

酒店老板說:

“坐下,坐下,霍根太太,別著急。三個鍾頭以前,他訂了一個床位;像平常一樣,他到外麵逛蕩了一陣,累了,就上樓去了。漢姆·桑德韋奇,上樓去把他叫出來。他在十四號房間。”

那年輕人很快收拾完畢,下樓來了。他向霍根太太詢問詳情。

“求求你,親愛的,什麼線索都沒有,要是有就好了。我是晚上七點鍾安頓她睡覺的,可是,一個鍾頭以前,我到她床前一看,她不見了。親愛的,我趕快跑到你的屋子去,可是你不在,我就到處找你,一家家都找遍了,然後又找到這兒來。我不知道怎麼辦好,心裏害怕,亂得很;不過,感謝上帝,總算是找到你了,親愛的,你要找到孩子啊。走吧,快走吧!”

“現在就走,我跟著你,太太。先去你家裏。”

所有的人一擁而出,加入了尋找孩子的行列。屯子的南半部人聲鼎沸,一百多個男人在外麵等著,燈光閃閃,人影晃動。這群人三人一組或者四人一組,沿著小路跟著領頭的快步往南走。沒有幾分鍾就到了霍根家的木屋。

“這就是那張床,”霍根太太說,“她剛才就睡在這兒。我是七點鍾安頓她上床的,可是,天知道現在她上哪兒去了?”

“遞給我一盞燈,”阿其說。他把燈放在硬土地上,跪下來湊近地麵,好像在查看什麼。“這兒有她的痕跡,”他說著,用指頭摸摸這兒,又摸摸那兒。“你們看見了嗎?”

幾個人也跪在地上仔仔細細地瞧。有一兩個覺得辨認出什麼東西,有點像人的痕跡;另外的人卻直搖頭,說是在這麼光滑的硬土地上,他們的眼睛再尖也看不出蛛絲馬跡來。其中一個說,“也許地上能留下孩子的腳印,不過我可看不出來。”

年輕的斯蒂爾曼走出門外,用燈照著地上,轉向左邊走了三步,仔細查看一番,說:“我查明方向了——走吧;來幾個人,拿著燈。”

他大步流星地往南走去,人們跟著他,在峽穀中彎彎曲曲的小路上跌跌撞撞地走著。走了一英裏,來到穀口,眼前是一片山艾樹密布的平地,朦朧朦朧,似明似暗,一眼望不到邊。斯蒂爾曼讓眾人停下,說:“咱們絕不能走錯路,得再辨一辨方向。”

他提著燈查看道路,約摸走了二十碼後說:“走吧,沒錯。”然後把燈交給了別人。他在山艾樹叢中穿行,走了四分之一英裏,逐漸轉向右麵,朝著另一個方向轉了一個很大的半圓;然後又轉了方向往西走了將近半英裏,停了下來。

“她在這兒停過,可憐的小家夥。拿好了燈。你能看出她坐過的地方。”

可是這裏是平滑的鹽堿地,地麵像鐵皮一樣,沒有一個人敢自稱有眼力能在這樣的地麵上看出有人坐過的痕跡。丟了孩子的母親雙膝跪倒,吻著這塊地麵,失聲痛哭。

“可是,後來她去哪兒啦?”有人問,“她沒呆在這兒。這我們總能看得出來。”

斯蒂爾曼提著燈,繞著這塊地方轉了個圈,好像在尋找蹤跡。

“唔!”他急急地說,聲音裏透著煩躁,“我真搞不懂了。”他又查看了一番。

“沒辦法。她來過這兒——這一點兒不錯;她也沒從這裏走開——這也沒錯。這是個謎,我也猜不出來。”

孩子的母親又肝腸寸斷地哭了起來。

“噢,上帝啊!聖母保佑吧!是什麼會飛的野獸把她給抓走了。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哎,別泄氣,”阿其說,“咱們能找到她,別泄氣。”

“有你這句話,上帝一定會保佑的,阿其·斯蒂爾曼!”她抓住阿其·斯蒂爾曼的手,真心誠意地吻著。

那個新來的彼得森用譏諷的口氣在弗格森耳邊悄悄說:

“能找到這塊地方,演技不錯,啊?不過,用得著跑這麼遠嗎?另外隨便找塊地方不也一樣嗎——啊?”

弗格森對這種俏皮話不以為然。他急切地說:

“你是不是想繞著圈子說,那孩子沒來過這兒?我對你說,那孩子是來過!如果你想要個說法……”

“好了!”斯蒂爾曼叫了起來。“來,大家來看!一直在咱們的鼻子底下,可咱們就是沒有看出來!”

大家一窩蜂擁到據說是孩子坐過的地方,一雙雙滿懷希望的眼睛使勁盯住阿其的手指,想看清楚他到底指的是什麼東西。稍停,眾人發出了備感失望的歎息聲。帕特·利雷和漢姆桑德韋奇異口同聲說:

“是什麼呀,阿其?這兒什麼都沒有。”

“沒有?你們把這叫做什麼也沒有?”他的手指在地上慢慢地移動,勾勒出一個形狀。“這兒——你們還沒看出來嗎?這是英雲·比利的痕跡。是他帶走了孩子!”“感謝上帝!”那母親喊道。

“拿走燈籠。我已經辨出方向來了。跟我來!”

他跑了起來,在山支樹叢中穿行了三百碼,消失在一片沙丘後麵了。眾人奮力趕上時,看到他正在等著。十步以外是一個用破布和舊馬墊子搭成的小棚子,歪歪斜斜,黑黝黝的。棚子的縫隙中瀉出一絲昏黃的光線。

“您先走,霍根太太。”那年輕人說,“您應該第一個進去。”

大家跟著霍根太太跑到棚子跟前,他們都看到了棚子裏頭的景象。英雲·比利坐在地下,孩子就睡在他身邊。母親發瘋似地把孩子摟在懷裏,又擁抱了阿其·斯蒂爾曼,兩行熱淚流下了她的麵頰。她泣不成聲,斷斷續續的話語像金色的溪流奔湧而出,傾訴著她的感激,這一腔熱情讓那個愛爾蘭人感到心中暖洋洋的。

“十點鍾的時候,我在那兒發現了她。她在露天地裏睡著了,累壞了——小臉兒濕淥淥的,我猜她一直在哭。我把她抱到屋裏來,給她吃的,她餓極了——後來又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