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母親千恩萬謝,她高興地放下平日的架子,也擁抱了比利,稱他是“微服私訪的天使”。假如他是天使的話,也許真要化裝。他的穿著打扮都是為了扮演那個角色。

淩晨一點半鍾,尋找孩子的大隊人馬唱著《約翰尼回家開步走》擁進了屯子,他們甩著燈籠,一邊喝酒一邊往前走。這幫人聚集在酒店,在那裏一直鬧到天亮。

6

第二天下午,屯子裏的人熱情洋溢,心潮澎湃。一個儀表出眾、氣度非凡的外國要人來到酒店,登記時用的是令人敬畏的名字:

夏洛克·福爾摩斯

這消息從一幢木屋傳向另一幢木屋,從一座礦井傳向另一座礦井;人們紛紛扔下工具,全屯子的人都聚集到那個萬眾矚目的地方。一個路過屯子北頭的男人向帕特·利雷大聲嚷嚷著報信,而帕特·利雷的礦井緊挨著弗林特·布克納的礦井。聽到喊聲的菲特洛克·瓊斯看來不大舒服。他喃喃地自言自語:

“夏洛克大叔!不走運!——他怎麼偏在這個時候……”他發了一會兒呆,又自言自語地說:“不過,怕他幹什麼?誰都知道他的招數,我也知道。除非他事先全麵策劃一番,摸清了線索,再雇些人按照他的指示辦事……可是這一次什麼線索都不會有——既然這樣,他還能看出什麼來呢?什麼也看不出來。不,先生;現在已經萬事俱備。假如我冒險延期的話……不,我不能這樣冒險。弗林特·布克納今天夜裏鐵定要上西天。”這時,另外一個問題又冒了出來。“夏洛克大叔今天晚上也許想跟我聊聊家常,我怎麼能躲過他呢?因為八點鍾前後我非得在我的屋子裏呆上一兩分鍾。”這件煩心事讓他絞盡了腦汁。然而他終於找到了解開難題的辦法。“我們去散步,然後我讓他在路上等一分鍾,這樣他就看不到我做什麼了。甩開一位偵探最好的辦法,就是在你做準備工作的時候,讓他跟你在一起。對,這是最保險的了——我要帶著他。”

與此同時,酒店前的道路被期望一睹大人物風采的人擠得水泄不通。可是,福爾摩斯卻在房間裏呆著不露麵。隻有弗格森、鐵匠傑克·派克和漢姆·桑德韋奇運氣不錯。這幾個熱心的崇拜者為了接近那位偉大的科學派偵探,租了酒店的行李間,從這裏隔著一條十到十五英尺寬的過道,能窺視偵探的房間。三個人躲進行李房,在百葉窗上打了幾個窺視孔。福爾摩斯房間的百葉窗本來是放下的,後來被一點點托起來了。三名密探既興奮又刺激,隻覺得頭皮發緊,他們到底麵對這位足智多謀、才華出眾、蜚聲世界的奇人了。他就坐在那兒——不是傳說,不是幻影,而是實實在在的、活生生的、形神兼備的一個人,觸手可及。

“瞧他的腦袋!”弗格森滿懷敬畏地說,“我的天哪!瞧那腦袋長的!”

“誰說不是!”鐵匠的話音裏也帶著深深的敬意,“瞧瞧他的鼻子!再瞧瞧他的眼睛!有學問吧?這幾樣真般配啊!”

“看他的臉色,蒼白,”漢姆·桑德韋奇說,“那可都是想事想的——想事的人才有這種臉色哪。媽的!像咱們這樣的人怎麼能知道人家的心事啊。”

“別說不知道人家的心事了,”弗格森說,“就說咱們自己吧,咱們考慮的那點破事還算個事兒嗎?”

“沒錯,威爾斯·法戈。看他皺著眉頭呢——他正往深處想呢——藏得再深也逃不過他的火眼金睛啊。他想通什麼了。”

“對,是這樣的,沒錯。比如說——哎,瞧他都入了神,樣子怪可怕的——臉色鐵青——死人的臉也不過這樣啊。”

“閣下,這可是金不換的本事啊!這也是胎裏帶來的本事。他都死過四回了,一回回都有真憑實據。三次是該著,還有一次是飛來橫禍。我聽說當時他身上那股味道是濕乎乎,冷冰冰的,和墳地一個味。他——”

“噓!瞧他!瞧——他把拇指擱在大腦門這一邊,食指擱在那一邊。他準是想得好苦啊,信不信,要不拿你那件襯衣打個賭?”

“我信。現在,他仰頭盯著天上,還慢慢地捋胡子呢,還——”

“現在他站起來了,正把左手指頭跟右手指頭放在一起掐算。看見了嗎?先碰的是食指——接著是中指——接著是無名指——”

“不動了!”

“瞧他皺眉頭呢!這一節還沒理出頭緒來。所以人——”

“笑啦!——笑麵虎似的——別的手指頭都用不著了!他想好了,夥計們,他準是想好了!”

“哼,我信!但願我不是他算計的那個人。”

福爾摩斯先生把一張桌子搬到窗前,背對著這幫密探坐了下來,開始寫字。密探們從窺視孔那兒收回目光,點上煙鬥歇歇氣,一邊噴雲吐霧,一邊聊著。弗格森果斷地說:

“夥計們,沒什麼好說的,他是一個奇人!隻要奇人有的,他都占全了。”

“威爾斯·法戈,你說過的話,就數這一句最明白。”傑克·帕克說:“昨天夜裏那件事,要是他在,還不是小菜一碟?”

“嘿,當然了,可不是小菜一碟麼!”弗格森說,“要是那樣,咱們就能見識什麼叫科學性了。有學問——實實在在的學問——拔尖的學問,沒人能比得上,你說是不是?阿其也不錯,門外漢敢說,他從來沒讓別人比下去過。不過,他的本事隻不過是眼力,眼尖得跟貓頭鷹似的,要讓我說,這本事隻不過是飛禽走獸一類的本事,不比飛禽走獸高,也不比飛禽走獸低,這種本事是百裏挑一,可裏頭沒學問。要說厲害,要說神奇,那他就沒法跟這一位比了。為什麼這麼說呢,我來告訴你他會怎麼幹。他會路過霍根家門口,瞟一眼——就源一眼——他家的屋子,這就行了。這就把什麼都看出來了?正是,閣下,看得點滴不漏。別看霍根家在那兒住了七年,還沒他知道的多呢。然後,他會坐在那孩子的床上,不慌不忙地跟霍根太太說話——這麼著吧,漢姆,就當你是霍根太太。我問,你答。”

“好嘞,來吧。”

“‘夫人,能否請您——注意——別老走神。那孩子是男的還是女的呀?’

“‘女孩,您呐。’

“‘唔,女孩。很好,很好。幾歲啦?’

“‘剛六歲,您呐。’

“‘唔——年紀小,體格弱——兩英裏。這樣她一定累得走不動了。一定會癱在地上睡著了。咱們能在兩英裏以外找到她,也許不到兩英裏。有幾顆牙呀?’

“‘五顆,您呐,還有一顆剛露頭。’

“‘很好,很好,很好,真不錯。’你看,夥計,他一看就看出門道來了,這時候別人還都在那兒看熱鬧呢。‘穿襪子了嗎,夫人?穿鞋沒有?’

“‘穿了,您呐——都穿了。’

“‘襪子也許是紗線織的?鞋用的是摩洛哥皮子?’

“‘是紗線的,您呐。鞋是小牛皮的。’

“‘唔——小牛皮。這樣,事情就複雜了。不管它,接著來——我們能對付得了。信什麼教呀?’

“‘天主教,您呐。’

“‘很好,請把床上的毯子給我剪一條。好,謝謝。不是純毛——進口的。很好。請把孩子穿的哪件衣服剪一條來。謝謝。是棉布的。有點兒磨痕。非常好的線索,非常好。勞駕您給我弄點兒地上的土。謝謝,太感謝了。啊,太好了,太好了。現在,我想咱們有頭給了。’你瞧,夥計們,他掌握了全部線索,別的都沒用了。那麼,這位奇人現在幹什麼呢?他把這些個布頭和泥土攤在桌子上,一件挨著一件放好,胳膊肘支著桌子,趴在那兒研究——一邊研究,還一邊自言自語,‘女孩’;把桌上的物件換換位置,‘六歲’;再把桌上的東西這樣擺擺,那樣擺擺:‘五顆牙——一顆剛露頭一一天主教——紗線——棉布——小牛皮——他媽的小牛皮。’然後坐直了盯著天上,一邊把兩手插進頭發裏,梳過來,梳過去,一邊嘟囔,‘他媽的小牛皮!’然後他站起來,皺著眉頭,搬著手指頭掐算線索——碰到無名指後停了下來。不出一分鍾,他滿麵紅光,心花怒放,喜上眉梢,挺起身板,可威風了。他對眾人說,‘你們去兩個人,提著燈籠,到英雲·比利那兒把孩子接回來——其他的人就回家睡覺去吧;晚安,夫人;晚安,各位先生。’他禮貌周到地彎腰打個招呼,回酒店去了。這就是他的作派,別人可學不了——講科學,有學問——沒用十五分鍾,全都妥了——用不著在樹林子裏鑽一個鍾頭,也用不著大家湊到他跟前開半個鍾頭的會。夥計們,你們說是吧?”

“老天爺,這可太神了!”漢姆·桑德韋奇說,“威爾斯·法戈,你真把他說活了。哪本書也沒像你描寫得這麼活靈活現啊。老天爺,我覺得就像在我眼前一樣——你們呢,夥計們?”

“真的嗎?這隻不過像看相片一樣,那邊才是真的呢。”

弗格森對自己的成功宣講非常高興。他靜靜地呆了一會兒,品味自己的快感,然後懷著深深地敬畏嘟囔:

“這人別是上帝派下來的吧?”

一時無人回答;過了一會兒,漢姆·桑德韋奇畢恭畢敬地說:

“叫我說,這人可是百年不遇。”

7

當天晚上八點鍾,寒氣襲人,有兩個人摸黑從弗林特·布克納的木屋前經過。他們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和他的侄子。

“在路上等一會兒,叔叔,”菲特洛克說,“我到我的木屋去一下,用不了一分鍾就回來。”

他問了幾件事,他叔叔一一作答後,菲特洛克的身影就消失在黑暗中。很快,他又回來了,兩個人邊走邊談。九點鍾的時候,他們回到了酒店。他們穿過台球室時,那兒還聚著一群希望一睹奇才風采的人。人群中響起了一陣仰慕的歡呼聲。福爾摩斯先生頻頻點頭示意,等福爾摩斯離開台球室後,他的侄子對眾人說:

“諸位,夏洛克叔叔還有一些事情,要幹到十二點到一點鍾的樣子;完事以後他會盡早下來,他希望諸位當中能有人留下來和他幹一杯。”

“老天爺,他可真仗義,夥計們!”弗格森大聲嚷著。咱們為古往今來最了不起的夏洛克·福爾摩斯三呼萬歲。嘿,嘿,嘿——”

“萬歲!萬歲!萬歲!嗷——”

歡呼聲在酒店裏回蕩,這呼聲包含了他們對福爾摩斯的衷心愛戴。上樓時,叔叔輕聲責備侄子:

“你幹嗎要把我拖進來?”

“我想,您不願默默無聞吧,是不是,叔叔?好,那麼,在一個開礦的屯子裏也不能例外呀,我就是為了這個才說那句話的。別看那些家夥稱讚您,可是隻要你不幹一杯就這麼走了,他們就會罵你是勢利眼。再說,您說過有好多家常話要跟我聊,這也得聊到半夜呀。”

這小夥子做得不錯,而且做得很聰明——叔叔承認這一點。這小夥子還有一件事也做得聰明,但他除了自己知道,沒有和別人說過——“叔叔和別人就在一旁——這可是一個‘不在現場’的有力旁證,鐵證如山。”

他和他的叔叔暢敘了約摸有三個小時。快到午夜的時候,菲特洛克·瓊斯走下樓來,在離酒店十來步遠的黑影裏找了一個地方等著。五分鍾以後,弗林特·布克納搖搖擺擺地出了台球室,幾乎擦著他走了過去。

“我擺平他了!”小夥子自言自語地說。他繼續目送著弗林特·布克納的身影,“再見——再見——妥了,弗林特·布克納。你罵我母親是個——好吧,我不在乎。現在都了結了;朋友,再散最後一次步吧。”

他沉思著回到酒店。“從現在到一點鍾是一個小時。我們要跟這些家夥一塊兒呆著:這可是‘不在現場’的好證據。”

他領著夏洛克·福爾摩斯到了台球室,那裏擠滿了迫不及待的擁戴者。貴客請大家舉杯暢飲,室內一片歡騰。人人喜笑顏開,恭維聲不絕於耳;氣氛馬上活躍了起來。有的引吭高歌,有的開講趣聞軼事,一杯接著一杯,歡飲隻恨夜短,酒宴達到了高潮。差六分鍾不到一點的時候,隻聽得一聲巨響——

轟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