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興奮的低語聲傳遍了大廳,大家列隊走過阿其·斯蒂爾曼麵前,福爾摩斯帶著一副不屑一顧的神態,冷眼旁觀。阿其·斯蒂爾曼彎下腰,手搭涼篷,凝神注視著經過眼前的每一雙腳。五十雙千篇一律的腳走過去了——沒有結果。六十。七十。場麵開始顯得有點滑稽。那客人溫文爾雅地譏諷道:
“今天晚上凶手好像缺貨呀。”
眾人聽出了話中的幽默,精神振作起來,發出了一陣開心的笑聲。又有十到十二個受審查的人從阿其·斯蒂爾曼麵前走了過去——與其說走,不如說是扭著輕浮而滑稽的舞步蹦了過去,引得觀眾哄堂大笑——這時,阿其·斯蒂爾曼突然伸手指著一個人說:
“這就是凶手!”
“老天爺,是菲特洛克·瓊斯!”人群中掀起了軒然大波,這個結果就像一聲震天動地的爆炸,讓人頭暈目眩,人聲鼎沸,全場像開了鍋一樣。
在騷動聲中,福爾摩斯伸出手來,示意大家安靜。這位大人物的英名對在場的人有一種神秘的壓力,眾人都遵命靜了下來。在一片無言的喘息聲中,福爾摩斯威嚴而充滿感情地發言了:
“這一指控非同小可。它是對一個無辜者的人身攻擊。這個人的清白毫無疑問,無可置疑!請聽我來證明這一點;隻要看一看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就能揭穿這個毫無根據的謊言。聽著,朋友們,那小夥子昨天晚上從來也沒有離開過我的視線!”這句話是一記重錘。大家滿腹狐疑地把目光移到阿其·斯蒂爾曼身上。斯蒂爾曼卻更加容光煥發,他說:
“我知道當時還有一個人在場!”他步履輕盈地走到桌子跟前,朝福爾摩斯的雙腳掃了一眼,抬起頭來說:“是你和他在一起!在他點燃那支後來引爆炸藥的蠟燭的時候,你和他的距離還不到五十步!”(群情激動)“而且,那些火柴就是你給他的!”
在眾人眼裏,福爾摩斯顯然是被擊中了要害。他再開口講話時,已經有點兒結結巴巴了。
“這個——呃——這是癡人說夢——這個——”
斯蒂爾曼緊追不舍。他拿出一根燃過的火柴。
“這就是其中的一根。我是在麵粉桶裏找到的——桶裏還有一根火柴。”
福爾摩斯的話馬上流利起來。
“對——不過是你自己放進去的!”
這是一記漂亮的回馬槍。斯蒂爾曼還以顏色。
“‘這是塗蠟火柴——這種火柴屯子裏沒有過。可以授我的身看有沒有火柴盒,你呢?”
連最拙的眼睛也能看得出,這一次福爾摩斯打退堂鼓了。他的兩隻手摸索著,嘴唇動了一兩次,卻沒有出聲。大家盯住福爾摩斯等著,巨大的懸念壓在眾人心頭,沉寂更加重了這種氣氛。稍停,斯蒂爾曼溫和地說:
“我們等你拿主意呢。”
鴉雀無聲的場麵又持續了片刻;這時,福爾摩斯用低沉的聲音說:
“我拒絕搜身。”
屋內沒有喧嘩的聲浪,但幾乎所有的人都低聲說:
“完了!他是阿其盛到盤子裏的菜了。”
似乎沒有人知道如今該怎麼辦。這一刻的局麵十分尷尬——自然是因為形勢急轉直下,這些未經世麵的人受到震撼,沒有足夠的思想準備,腦子一下子卡了殼,就像鍾表停了擺似的。隻消一小會兒,就又嘀嘀嗒嗒地走了起來;人們三三兩兩地把腦袋湊在一起,嘁嘁喳喳地出主意,想辦法。其中一個主意得到了很多人的讚同;鑒於凶手為屯子除了一害,應該謝謝他,讓他走就是了。但是頭腦冷靜的人表示反對,他們指出,東部各州那些不知底細的人會把這視作一樁醜聞,沒完沒了地說三道四。最後,頭腦冷靜的人占了上風,他們的主張得到一致讚同;於是,冷靜派領導人要求大家安靜,並宣布:把菲特洛克·瓊斯收監,交付審判。
這動議獲得通過。顯然,這裏已經沒有其他事情可幹,人們心中暗喜,他們迫不及待地要奔出屋門,湧向悲劇現場,去看麵粉桶以及其他一些東西是不是真在那兒。
可是,這出戲沒有散場。層出不窮的意外還沒有完結。菲特洛克·瓊斯一直在無聲地啜泣,一波三折的形勢讓眾人激動不已,所以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人注意他。可就在宣布逮捕和審判他之後,菲特洛克·瓊斯在絕望中爆發了,他說:
“不!不行。我不想蹲監牢,我不想接受審判;我倒夠黴了,吃盡了苦頭。現在就絞死我吧,讓我出去!總會真相大白的,不過——什麼也救不了我了。他說得點滴不漏,就好像他跟我在一起,看著我幹一樣——我不明白他是怎麼發現的;你們會找到桶和別的東西,那時我就什麼機會都沒有了。他是我殺的;可是換了你們,如果他拿一個無依無靠。弱不禁風的窮孩子當狗一樣對待,你們也會殺了他。”
“那家夥是惡有惡報!”漢姆·桑德韋奇插話了,“夥計們,依我看——”
警察喊著:“先生們,靜一靜!靜一靜!”
一個人問菲特洛克·瓊斯:“你叔叔知道你幹的事嗎?”
“不,他不知道。”
“你敢肯定是他給你火柴的嗎?”
“是他給的,不過他不知道我拿火柴去幹什麼。”
“你做這種事的時候,怎麼敢冒險和他——和一個偵探——在一起呢?這是怎麼回事?”
那年輕人遲疑不決,尷尬地摸著自己的衣扣,他不好意思地說:
“因為家裏有人做偵探,我了解偵探;要是你不想讓偵探看出底細,最好是在他們旁邊下手。”
全場爆發了一陣大笑,稱許菲特洛克·瓊斯天真爛漫的智慧表白,然而,這種稱許卻沒有為這個可憐的小流浪漢減輕多少尷尬。
9
以下內容見於寄給斯蒂爾曼太太的信,落款日期隻寫著“星期二”。菲特洛克·瓊斯被鎖在一間沒人住的木屋裏,等候審判。哈裏斯警官給他送去一兩天的幹糧,勸告他好生照管自己,而且答應需要接濟時就來看他。第二天上午,我們幾個人出於對希裏爾的友情,和他一起安葬了他的親戚、沒人哀悼的弗林特·布克納。希裏爾主持,我當抬棺的主要助手。我們剛剛幹完,一個衣衫襤縷。神色憂鬱的陌生人垂著頭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我嗅出了走遍世界追尋的氣息!這美妙的氣息一下子點燃了我的希望之火!
我馬上走到他身旁,輕輕撫著他的肩膀。他像遭了電擊一樣頹然倒地;其他人跑過來時,他掙紮著站了起來,懇求地伸出手來,嘴唇抖抖地哀求我不要再折磨他了。他說:
“夏洛克·福爾摩斯,你滿世界追捕我,可是老天在上,我什麼人也沒有害過呀!”
從他狂亂的眼神裏,我們看得出他已經精神失常了。這都是我的過錯,母親!我在那一刻的痛苦,也許隻有您百年之後的消息才能與之相比,再也沒有其他的事情會給我那樣的感受了。眾人把他扶起來,圍住他,對他十分同情,軟語溫言地安慰他,對他說:打起精神來,別再垂頭喪氣的,如今他是他們的朋友了,他們會照顧他,保護他,誰敢動他一個指頭,就把那人殺了。隻要能喚醒他們心底裏溫情的一麵,這些粗魯的礦工就像一隊媽媽;當然了,要是你喚醒的是另一麵,他們又像一幫莽莽撞撞、不可理喻的頑童。他們想盡千方百計安撫他,卻無濟於事,這時,聰明的戰略家威爾斯·法戈·弗格森說:
“要是欺負你的隻是夏洛克·福爾摩斯,你就用不著再擔心了。”
“為什麼?”那無助的瘋子問。
“因為他又死了一回。”
“死了!死了!啊,他再不會耍弄我們這些可憐蟲了。他是死了嗎?別騙我——孩子們,他說的是真事嗎?”
“千真萬確!”漢姆·桑德韋奇說,別人異口同聲地說是真的。“上個禮拜把他吊死在聖·貝納迪諾了,”弗格森把這件事說得有鼻子有眼,“當時他正到處追你呢。是把他錯當成另外一個人了。他們後悔了,可後悔也來不及了。”
“他們給福爾摩斯造了個紀念碑,”漢姆·桑德韋奇用身曆其事、無所不知的口氣說。
那個自稱“詹姆士·沃克”的人吐了一口長氣,如釋重負。他雖然沒有說話,可是眼神裏已經少了幾分狂亂,臉色開朗了不少,看來放鬆了一點兒。大家一起回到我們的住處,夥計們傾屯子所有,給他做一頓美味佳肴。他們做飯的時候,希裏爾和我給他從頭到腳換上我們的新衣服,把他打扮成了一位有形有款的體麵老紳士。“老”這個字既用得名符其實,也透著傷感。盡管他正當盛年,但是頭上如霜的白發,臉上飽經滄桑、曆盡苦難的紋路,都說明了他的確是垂垂老矣。他吃飯時,我們一邊吸煙,一邊聊天。飯菜下肚,他終於開口講話了,這些年來的經曆不經意地脫口而出。這些話句句不走樣辦不到,我隻能盡量忠實原意了。